蔡溪
毫不夸張地說,我家六姊妹,都是祖母一手拉扯大的。
那時候,父親要給生產(chǎn)隊創(chuàng)收,常年漂泊在外搞“副業(yè)”;母親也得起早摸黑忙隊里的農(nóng)活,掙來換口糧的工分;全家的衣衫漿洗、燒茶做飯以及養(yǎng)豬喂雞,便全靠祖母一人頂著。祖母個子在村里算是比較高大的,說話快言快語,做事手腳麻利。她常帶著我們幾個孩童上山砍柴,四處扯豬草。祖母心細,扯豬草總能找著別人想不到的地方,往往一頓飯的工夫就能把竹籃裝滿。她走起路來,也是風風火火,聽說是兒時常偷偷把裹腳布扯掉,所以沒能成就“三寸金蓮”。我們跟在后面屁顛屁顛小跑,累得氣喘吁吁還是趕不上。
我印象特別深的是,祖母一年四季總系著那條黑色土布圍裙,每天上午準時“砰砰”一陣剁好豬草;再用腰粗大小的木桶到屋前圳里提水,和剁碎的豬草一起倒進灶上大鐵鍋;潲食煮好了,她踮著腳,雙手吃力地提起鍋,將滾燙的潲食倒在一個比腳盆還大的圓形斗;又手腳并用,分兩次送到豬欄。
祖母常嘆息說,到我祖父這代成為單傳,人丁不如別人家興旺。她前后生下十一個孩子,因為家貧,多數(shù)早夭,到頭來還是只剩我父親和一個姑媽?!澳馨涯銈儙Т?,我吃多少苦都值得!”這是句常掛在祖母嘴邊的話。的的確確,祖母特別愛惜這些個子子孫孫,哪個有病,她都悉心照料,唯恐有絲毫閃失;不分男女,她都鼓勵和支持上學,說“讀書才有出息”。隔壁屋場有個吃“國家糧”的公社干部,常從我家門前路過,祖母每回都要放下手中的活計,挺客氣地打著招呼,目光里滿是羨慕,回過頭對我們感嘆著:“家里要是出這么個人多好,不用下田,還提著黑皮包!”
每當我生病躺在床上時,祖母總抽空守在床頭,時不時用她那粗糙的臉貼著我的額頭,摩挲著,說“燒得厲害”,或者說“好些了”;然后又用右手拇指和中指箍著我的手腕,有時說“更加瘦了”,有時則默然不語。每每這時,我的眼淚便不由得溢了出來,常常弄濕了枕邊的草席。我打生下來就瘦弱不堪,據(jù)說母親懷我前大病了一場,加上三年饑荒,差點小命都不保。我因此嚴重先天不足,甚至生下來那天,多數(shù)人懷疑能否養(yǎng)大。祖母不肯信,對我倍加小心,百般呵護。我因為總不能像別的小伙伴那樣稍壯些,常常自慚形穢。其實何止是祖母,不管誰說我“更加瘦了”,我心里就格外難過、焦急。
為了讓我壯實點,祖母間常勻出個把雞蛋,用米湯沖給我吃。雞蛋在家里彌足珍貴,平素只用來換油鹽。被我吃了后,祖母得紡更多的棉花,多掙幾個錢彌補。一天到晚,她越發(fā)手無停歇。好幾個下雨或下雪的深夜,我夢中醒來,還見屋里的油燈清冷亮著,在墻壁上勾勒出紡棉花的祖母與我一樣瘦瘦的身影。
那年我大概十歲多一點,記不得犯什么事惹怒了母親。母親發(fā)起火來,我們姊妹幾個都挺害怕。她常年在門背后插根細長的柳枝條之類,誰“犯了事”,就關(guān)起門來抽打,口里還惡狠狠地說:“看你還敢生事!看我不把你打死!”領(lǐng)教過母親的嚴厲,我們無不感到懼怕,真的相信母親會把我們打死。因為恐懼,還在母親動口開罵,眼看就要“檢場”的時候,我就溜出門去,躲到了屋后山坳的薯窖里。這次我大概感到很委屈,因為事實并非母親所聽說的那樣。她這樣不分青紅皂白開罵,我傷心極了,甚至想,她這樣冤枉我,我就死給她看!真的死了,看她舍得!正胡思亂想,遠處的屋角隱隱出現(xiàn)了星光一樣閃爍的油燈。只聽到祖母呼喚我的小名,摸索著往坳上走來。她似乎斷定我驚恐地蜷縮在這薯窖里,徑直到了跟前。
“回去,跟婆婆回去!不要怕!婆婆護著你,婆婆和她拼老命!”
我鼻子一酸,倒在祖母懷里,再經(jīng)她一番安慰和壯膽,才一身污泥戰(zhàn)戰(zhàn)兢兢跟著下來。到了家,祖母還真就和母親大吵了一架。
每年的“七月半”或是歲末年初,祖母都要拿著柴刀,扛上鋤頭,帶我們上山修護祖墳。她每次都要親自動手,砍掉墳前叢生的灌木,除去蔓延的雜草,再松松墳堆表層的土,點燃一堆香燭紙錢,叫我們跟著她磕頭。她指著已看不清字跡的墓碑,告訴我們,這個是公公,那個是老公公……她還特別提到:這個老公公聽說還是個秀才,每年祠堂搞祭祀,他都要戴上紅花到場呢——可惜未待當上什么官,就得病死了!下山時,祖母嘴里還念叨著:我死了就埋在這山上,你們可要給我上墳燒紙錢??!我會在地下保佑你們!
祖母每次都要如此交代,讓我好生恐懼,心底一片茫然:祖母就是我的命根子,這么好的祖母怎么會離開我們?真到了那天,我怎么承受得了?又該如何面對?
令我無奈的是,這個不敢想象的日子,還是像晴天霹靂一樣不期而至。
一九八一年農(nóng)歷十二月二十七,離過大年只有三天,離她長孫女的婚禮只剩七天,離我吃上“國家糧”、當上干部也只需再等半年。那天一大早,我起床后來到祖母房間,只見她坐在便桶上,對我進來沒任何反應(yīng)。仔細一看,她臉色蒼白,眼皮都耷拉著,像昏睡過去了。聽到我的哭喊,父親匆匆過來,用手指在祖母鼻孔下試了試,趕緊將她抱回床上,又哽咽著對我說:“婆婆沒氣了,快叫他們過來?!?/p>
我腦子瞬間一片空白,似乎天塌下來了?!斑€不快去!”父親又吼了一聲,我才跑到外面,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家里也頓時哭聲一片,尤其幾個姊妹,更是號啕起來。大家跪在地上,慌亂悲戚中燒著紙錢。
大妹忽然哽咽著說:“快拿根紅線來給婆婆系上,婆婆生前再三交代過的?!?/p>
給祖母手上系根紅線,是因為她做“接生婆”的緣故。那年頭,鄉(xiāng)下女人生孩子很少去醫(yī)院,一般都靠接生婆。也不知祖母在哪兒學來的這本領(lǐng),又從什么時候開始“入行”,反正打我記事起,方圓三四里,無論是誰家,也無論白天黑夜,祖母都是隨喊隨到。接完生,不收一分錢。有人感激地送來幾個雞蛋,她也再三推辭。即使有人辱罵過祖母,她也會不計前嫌,照舊去他家接生。
一個風雪交加的深夜,我在睡夢中突然被一陣狗吠聲驚醒,迷迷糊糊聽到祖母習慣性地問:“哪個?”外面有人囁嚅應(yīng)聲:“我……”我尚未聽清,祖母已顧不得點油燈,匆匆穿了衣衫出門。我很是詫異她咋就這么快,摸摸床頭和席子下,她的頭巾未系,襪子也沒穿。直到第二天早上,祖母才滿臉疲憊出現(xiàn)在家門口。我們這才知道,這正是早先辱罵過祖母的那戶人家,難怪他晚上在門外不好意思敲門,說話吞吞吐吐。祖母繪聲繪色說著接生經(jīng)過時,大家都責備她這么沒志氣,管他家的事做什么!祖母卻正色說:“多次跟你們講過,這是行善積德,來世會有好報的。”還說:“這人命關(guān)天的事,怎能耽誤!”
祖母老了后,總念念不忘叮囑,自己大去后,要記得在她手上系紅線,說做這樣一個記號,好讓閻王老子認得。紅線系在她手上了,我想起祖母做接生婆的日子,又哀痛起來。
后來我才明白,祖母其實沒有什么大病,僅是得了支氣管炎,平素??人裕煲粊?,咳得尤為厲害。每天清晨,她起床后,必定坐在大門垛子上,咳個不停,得咳上個三四十分鐘。她自己就痛楚地說,“像是要把肚子里的東西都咳出來才消停?!迸R走前的兩三個月,病情越來越嚴重,可當時家里沒有條件多想,只能請鄉(xiāng)里的赤腳醫(yī)生打打針、吃幾粒藥。要是能去縣里醫(yī)院,住上一陣,她或許能再活個十年八年。
祖母去世后的頭幾年,我常因思念而哀傷不已。她出生在茶陵重山遮蔽的一個小山?jīng)_,一生下來就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她還在懷胎的母腹里時,外曾祖父就被迫應(yīng)召去“吃餉”,一去便戰(zhàn)死沙場了。祖母跟隨被迫改嫁的母親到了異地他鄉(xiāng),然而繼父家更為貧窮,常常揭不開鍋,餓得皮包骨。她八歲即被送給人做童養(yǎng)媳,從此家務(wù)、農(nóng)活樣樣得干。掏挖豬潲時,由于個子矮夠不著,她搬來凳子墊高,站在灶邊弄,好幾回差點栽進沸騰的鍋里。主家為讓她多干活,還讓她大雪天赤腳到山上撿柴;她太瘦小,沒法用肩挑,只得用頭頂著簍子,兩手扶著,一步一滑走在兩腳寬的山路上,稍不留神,她就可能掉落懸崖。那時,茶陵的老虎、野豬和野狼還多,不幸遇著,她就會成為野獸們嘴里一頓不算豐盛的飯食。祖母回憶兒時,常流淚說:“這世上什么苦我都吃過!”
看祖母實在凄苦可憐,十三歲時,娘家咬咬牙,又把她贖了回來。三年后,她嫁給了家境同樣貧寒的祖父,在兵荒馬亂中過了二十多年。清苦的日子還沒到頭,一樁禍事又來了。祖父四十五歲那年,一天外出給人挑鹽,路上遇到了兇神惡煞的日本兵,被趕到了一塊空地。那里,已經(jīng)捆綁了好些人。這時,一個日本兵一臉猙獰,如狼似虎地將祖父拖過去,卻未直接殺害,而是被刺刀逼著,看他們一個接一個刺殺其他人,邊捅邊哈哈大笑。祖父僥幸撿回了一條命,但受到驚嚇,回家不久便暴病而亡。祖母哭過后,變賣家門前的五分田,草草埋葬了祖父,誓言終生守寡,一定把兩個孩子撫養(yǎng)成人。宗親長輩控制了家族且想謀取我家祖居地,一再逼迫她改嫁。見她不從,某個夜晚派人攔住干活晚歸的祖母,將她狠狠打了一頓。祖母斷了幾根肋骨,爬著回到家里。聽說喝尿能治傷,她足足喝掉了尿桶里三指深的尿,果然有效,總算保住了性命。
祖母離世后,老輩的鄉(xiāng)鄰們都感嘆她一生多苦多難,沒過幾天好日子:祖母的衣服全是自紡土布,補丁踏補?。灰荒甑筋^難得飽腹,吃不上幾餐肉;大年三十里,桌上好不容易擺了一只雞,雞腿、雞翅都得留下待客,父親孝敬祖母也只能夾一兩筷子難見厚實肉質(zhì)的雞塊。聽說桔子對止咳好,父親設(shè)法弄來了十幾個蜜桔,祖母舍不得一下子吃完。直到去世,她破舊的柜子里,還剩下六個。那幾個蜜桔食用的時間跨度,竟有兩個多月……
之后每年的某個時節(jié),我都會和幾個姊妹去給祖母上墳。望著墳頭搖曳的野草,我常常想:祖母一生那么善良,那么勤勞,積了那么多德,手上系著紅線的她,在另外一個世界必定得到優(yōu)待了吧?
責任編輯:吳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