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建民 趙世蘭
“祖宗漂流到海南,海上生活多艱難”。這是海南疍家人口耳相傳“水上民歌”中的詞句,也是其歷史的真實寫照。然而“世界上任何民族,不論生活多么艱難,都不會把全部時間和精力用于食宿。”[1]險惡的海上生存環(huán)境,促使疍家人用高亢悠長的歌聲和響亮的音調(diào)傳情達意,去傳呼、召集、互通訊息。在與大??範?,與臺風搏擊中,選擇人類“本能”的宣泄方式——歌唱,疍家人把語言、舞蹈和音樂自然地結(jié)合起來自娛自樂,消除疲勞,排遣孤獨,唱出心中孤獨與恐懼,唱出對美好世界的憧憬與向往。
歌聲是最真實不過的歷史,像每一個熱愛歌唱的族群一般,疍家人在演唱時將他們的喜、怒、哀、樂、愁都融入進了歌里,內(nèi)容包羅萬象,從嗷嗷待哺的嬰孩唱到相濡以沫的中年,直至唱到人生的盡頭,他們在織網(wǎng)捕魚時唱,在新婚燕爾時唱,歌聲婉轉(zhuǎn)凄美,就像古代那些以歌言志的文人墨客一般,疍家人想唱就唱,唱得灑脫、唱得豪爽、唱得響亮。然而,這個分布在兩廣、福建和海南以及友好鄰的“海上吉普賽”龐大族群,究竟從何而來?“好歌”的文化基因又是怎么傳承到今天的呢?
如果把疍家人定性為早年的“闖海人”,并將她們從中國的北方中原向南方遷移漂流的歷史與“闖關東”的遷徙史放在一起進行宏觀比較,那么,“闖關東”是發(fā)生在中國一部具有較為完整歷史文獻記的移民史、遷徙史?!瓣J海人”不然,她是一部斷代史。廣州大學疍民文化地理研究專家吳水田認為:關于疍民千百年來大遷徙的整個歷史,從何時開始,都經(jīng)過了哪些具體的路線等問題,由于各種復雜原因,比如國家長期戰(zhàn)亂不斷無暇顧及,加之疍家人卑微的社會地位,歷史上時有記載時又殘缺。因此,目前為止,還沒有發(fā)現(xiàn)一部比較完整的有關疍家人的歷史文獻??梢哉f,疍民漫長的遷徙漂流,是一部階段性殘缺的歷史。
相比之下,疍家“水上民歌”又是何時何地創(chuàng)造出來和傳播開來的,目前學術界也是說法不一,各執(zhí)一詞。正是懷著這種學術思考和藝術責任,促使筆者翻閱大量歷史文獻資料,進行深入田野考察和走訪,運用民族音樂學和文化地理學方法細致梳理和研究,沿著疍民遷徙漂流的路徑,將這個“斷代史”合乎邏輯的串聯(lián)且圖文并茂地呈現(xiàn)出來,同時,探索和求證疍家人顛沛流離的遷徙漂流與“水上民歌”之間,究竟存在著怎樣的因果關系。
史料記載,疍家族群源遠流長,早在2000多年前,疍家遠古先民就已經(jīng)活動在嶺南廣大區(qū)域。
封建王朝統(tǒng)治下的中國,皇權之爭、朝代頻繁更迭、戰(zhàn)火不斷,加之氣候變化、民不聊生、饑寒交迫等原因,造成大批中原流亡氏族和難民為了生存被迫背井離鄉(xiāng)、流離失所,一部分向著西北地區(qū)河西走廊遷徙。另一部分越過黃河,沿著長江流域水系和南方區(qū)域長途遷徙、順水沿海漂流,這些來自中原的北方難民沿著長江的水系和大海的洋潮而向南遷移,或傍水而居、或沿海漂泊,散布在我國沿海及南洋各地,一部分在南方城市邊緣或偏僻的山區(qū)停泊并安居樂業(yè),后來演變?yōu)榭途铀l(xiāng)的“客家人”,而大部分難民則選擇了繼續(xù)南遷,他們在嶺南沿海一帶駐泊,形成了“似漁民非漁民”獨特的族群生活方式。鮮為人知的是,早年,這個被人們蔑視為海上“漂移的吉普賽”貧窮族群,過著流浪漂流、食不果腹的不堪生活,他們就是分布在中國南海海域“以海為家·向海而歌”的“疍民”一族。
回望中原難民南遷的曲折路線,當我們用文化地理學視角,鳥瞰中國版圖,首先映入眼簾的是淮河與秦嶺這條歷史上區(qū)分南北方最醒目的地理分界線。
這條鮮明的分界線,除了地理上面的自然構成以外,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面,一年750公里,實為800公里的“等雨線”。很顯然,北方是人們“向天等雨”與大自然不斷搏斗的艱苦和無奈,南方則是四季雨量充足、氣候溫暖、森林植被茂盛飽受老天眷顧,凸顯了適合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諸多優(yōu)勢。
淮河再往下,再把南方分成兩塊地域板塊,那就是長江,長江以南與江北到淮河之間又有一些差異,如果把地理與氣候的概念放進來之后,即中國的北方每向南方延伸100公里,溫度就會自然增加1度。
如上所述,為什么一批批難民由北向著西南和嶺南方向不斷地遷移漂流,為什么他們是那樣的義無反顧?許多歷史疑問似乎有了最好的注解。文化地理學視閾讓我們厘清了歷史上這個特殊的族群由北方向南方不斷遷徙漂流的歷史成因,也逐步認識到他們遷移漂流的大致方向和路線。西南、嶺南——早年尚未得到全面開發(fā)且被人們稱之為不毛之地抑或荒蠻之地,今天看來:這種順其自然、順勢而下的遷徙漂流的選擇,雖然飽含疍家人諸多糾結(jié)無奈卻又滲透著智慧和執(zhí)著,也正是在不知不覺中,疍家人的身份從原屬地“陸地居民”已經(jīng)演變成“海上居民”,這種巨大變化也許就是疍家人的“宿命”。
我們根據(jù)疍家人身份的變遷,探索其遷移漂流的路徑,透過看似瑣碎的歷史遺留,尋找出疍家“水上民歌”的歷史成因。
根據(jù)文獻記載,疍民群體大致可分三個部分:一部分早期疍民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先秦的古越時期,他們生活在嶺南地區(qū)和熱帶海域。
一部分是來自北方(中原)地區(qū),為躲避戰(zhàn)火、躲避自然災害的大批難民、皇室流亡家眷。
另一部分是深受迫害的一批批被流放的犯人以及戰(zhàn)敗后流亡的殘兵等。
從中原陸續(xù)遷徙到華南、嶺南地區(qū)的人數(shù)以百萬之多,其中選擇海上生活的大部分演化為后來的疍家人。
筆者以文化地理學為研究視角,用具體圖像展示加文字闡述的方式——“圖”說疍民,形象具體地再現(xiàn)和詳盡地解讀疍民的歷史和身份變遷漫長而又曲折的脈絡。
如圖(陳錦霞繪制)——展現(xiàn)疍民歷史流變和遷徙漂流的基本路線:
依據(jù)歷史文獻分析,早期原屬地疍民約占10%左右,為了生存躲避戰(zhàn)火、躲避自然災害的難民約占70%以上;皇室流亡逃難大批家眷文人官員約占5%左右;因觸犯皇權皇規(guī)深受政治迫害被流放的犯人約占5%左右;多個朝代揭竿而起的起義軍,起義后戰(zhàn)敗而躲避追捕流亡的部分起義殘兵約占10%等。
“早期疍民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先秦的古越時期,他們生活在嶺南、華南區(qū)域?!盵2]如圖(陳錦霞繪制)所示——展現(xiàn)早期疍民遷徙漂流歷史流變以及到華南一帶生活的一片區(qū)域
在公元220年,中國史上存在時間最久的王朝——漢朝,在統(tǒng)治了409年后,終究還是分崩離析了。
從這以后的中原,歷經(jīng)了三國的混戰(zhàn)局面,也在西晉時有了暫時的統(tǒng)一,卻馬上遭遇了一場更為嚴重的動亂。西晉司馬氏族群的內(nèi)部爆發(fā)了爭奪中央政權的混戰(zhàn)。
公元311年,中原地區(qū)接連遭到外來王朝的侵襲,洛陽和長安接連被攻破,史稱為“永嘉之亂”。從此以后,中國長達三百多年的大混戰(zhàn)格局拉開了序幕。戰(zhàn)亂動蕩的社會,使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遭到了巨大沖擊,文人貴族斯文掃地,貧民家破人亡,曾經(jīng)繁榮富饒的中原轉(zhuǎn)眼間就成了人間地獄。人們不得不面對殘酷的現(xiàn)實——生存,還是毀滅?生存,又該去哪里生存?其中部分人選擇南下到達長江流域的三角洲,并在長江以南建立起了東晉王朝;另一部分人則向西北遷徙,渡過黃河,來到河西走廊。
“西晉末年時,中原的氏族經(jīng)洞庭湖沿湘江漓江進入粵西,經(jīng)進鄱陽湖沿贛水進入粵北,經(jīng)閩浙沿海進入粵東、粵中(據(jù)《簡明廣東史》記載)?!盵3]《北史 ·楊素傳》上有記載到:“時南海先有五六百家,居水亡命,號日遊艇子。”當時還不稱為盧亭。在《嶺表錄異》中才提到了盧亭:“盧亭者,盧循昔據(jù)廣州,既敗,餘黨奔如海島,野居,唯食蠔蠣,疊殼為牆壁。”《太平寰宇記》卷第1 0 2條《泉州風俗》記載道:“泉郎卽此州之夷戶,亦曰遊艇子,卽盧循之餘。晉末,盧循寇暴,焉劉裕所滅。遺種逃叛,散居山海,至今種類尚繁?!泵鞔奶锶瓿稍凇堆桌U紀聞》卷四“馬人條”中也提到說:“本林邑聳,相傳隨馬援北還,散處南海,其人深目狠喙,以探藤捕蠔局業(yè)?;蛉?,盧循遺種也,故又云盧亭云?!蔽墨I記載,早期遷徙嶺南疍民的構成,即為東晉末年盧循在浙東領導的農(nóng)民反晉斗爭戰(zhàn)敗后向南方流亡的殘兵,以及東漢伏波將軍馬援南征平叛的遺兵。如圖(陳錦霞繪制)所示——展現(xiàn)疍民歷史流變和遷徙路線:
從秦漢到三國,從西晉到五胡十六國,到南北朝,尤其唐、宋、元、明、清,封建王朝的屢次更迭,戰(zhàn)火連綿,造成民不聊生,流離失所,中原流亡氏族和難民大規(guī)模向嶺南地區(qū)遷徙,直到清朝初年才告結(jié)束。
人員遷徙,文化遷移,逐漸同化,遷徙到廣東的疍民創(chuàng)造了具有綜合文化特質(zhì)的咸水歌?!疤瞥跬醪摹稄V州寺碑》:揚粵當唐初,北人多以商至,遂家于此。六朝以來謠俗謳歌播于樂府,炎方勝事姿勢偏聞四海。然方言猶操蠻音,以邑里猶雜疍夷故也。”其中“蠻音”為疍家話,因此,唐朝為疍家咸水歌萌芽期是有史料依據(jù)的。
“古崖州曾長期作為海南島政治、文化和軍事重鎮(zhèn),有兩千多年的文字記載歷史,據(jù)史籍考證,自漢至明朝期間,被貶謫、流放到崖州的賢相、名臣學士多達15人,其中10人長年住居水南村,北宋太祖時的宰相盧多遜(河南懷州人),被貶至崖州,居水南村,曾題詩:“珠崖風景水南村,山下人家林下門。鸚鵡巢時椰結(jié)子,鷓鴣啼處竹生孫。魚鹽家給無墟市,禾黍年登有酒樽。遠客杖藜來往熟,卻疑身世在桃源?!盵4]
清乾隆年間,中國人口增至3億,中原人口不斷向嶺南一帶遷移擴散,造成當時的廣州人口陡然劇增,人均耕地從近3畝不到0.9畝,農(nóng)業(yè)危機促使向海上開發(fā)迫在眉睫、勢在必行,這樣既繁榮海上運輸,激活手工業(yè),也為貧民百姓擴展生存空間。向海上分散不斷涌來的中原難民,成為地方難民分流的最好途徑。于是,遷徙至嶺南的中原人,不再依賴“面朝土地背朝天”耕種模式,把目光轉(zhuǎn)向海洋,大海給予疍家人更加寬闊的視野和生存機遇。中原難民原本就屬于流離失所的社會最底層,他們別無選擇,大批中原難民被迫走向大海,未知險惡的海上悲愴生活從此開始。然而,備受煎熬的海上生存環(huán)境,唱歌與他們“如影隨形”,唱歌成為醫(yī)治悲傷的一劑良藥和最溫暖的避風港,在孤獨迷茫和痛苦無助的時候,“水上民歌”成為情感宣泄的最佳出口。如圖:(陳錦霞繪制)
“晚清之際,珠三角又有多批疍民“闖海人”扺達海南島南部港灣謀生創(chuàng)業(yè)。”[5]如圖(張熒子暄繪制)所示——展現(xiàn)疍民歷史流變和遷徙漂流的基本路線:
隨著歷史的更迭,海上漂泊的“吉普賽族群”不斷的向周邊沿?;蚩v深蔓延。明代的時候,海南疍民們就已經(jīng)分散到了海南島各地的沿海港灣去謀生,疍民的人口總數(shù)以及戶口數(shù)量都有了大幅提高。
清末民初,清朝雍正乾隆年間,一部分疍民從福建莆田遷陽江,后代亦皆舟居,環(huán)海南下,曾住湛江、吳川、烏石、硇洲濱海等處;入瓊十八祖,已十二代。今尚存手抄“族譜”,陽江、吳川等地尚有親戚及祖墳,居瓊已三百年矣。清朝乾隆年間,白沙門下村是當時閩粵沿海疍民的聚居之地,全村有9姓,37戶,迄今仍操粵語系的疍家話。其劉、梁兩姓,原居順德;周、李二姓,原住高州;其余各姓,經(jīng)湛江、安鋪、確洲、海安等地遷來,至今大都六至八代。
百年來,自本村先后遷入市區(qū)定居的疍民也不少。今??诏D民居有捕撈新村、捕撈舊村和白沙門下村等三個村莊,計197戶,944人,他們依然操疍家話,但對??谠捯草^為諳練。 如圖(陳錦霞繪制)所示——海南疍民歷史和遷徙漂流路線:
在新中國成立之后,疍民的民族成分被劃分為漢族。關于這個問題已有較多專家學者對“兩廣”和福建地區(qū)的疍民分布進行研究,并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故筆者不再在本文中贅述。下圖為疍民在海南省中的分布情況,他們主要分布??诘暮5楦?、陵水新村港、昌江海尾、臨高新盈港、三亞港、榆林紅沙、后海、海棠灣(海尾)等地。
關于疍家人是如何從中原到兩廣、福建?又是如何從兩廣、福建遷徙到海南的問題,疍民歷史研究專家陳光良在《海南疍家千年遷徙路徑》中這樣分析:“海南島自古就是中華民族繁衍生息的家園,但是在這個海島上出現(xiàn)隸屬中原中央集權的行政單位是漢武帝時期,有兩千多年歷史。由于歷史文獻殘缺,疍民史料片斷模糊,因此,厘清這些史實,具有十分重要的歷史價值和藝術價值?!碑斎?,由于海南疍民族群的遷徙漂流,史上缺少年鑒和相關文獻記載,海南疍民的遷徙漂流史曲折復雜眾所紛紜。
值得慶幸的是,疍家人在長途跋涉、流浪漂流過程中,慢慢形成了“以舟為家”的生活模式,孤獨痛苦的海上生活,同時也催生了疍家人“向海而歌”的精神生活方式。唱歌成為疍家人難以割舍的情懷和精神慰藉,一聲聲哀嘆、一聲聲呼喚化作一句句吟誦——從一艘艘小船上飄出,這種表現(xiàn)自己生活,口語化、吟誦調(diào)特色鮮明的船上小調(diào),經(jīng)過了疍家人之間的口耳相傳、逐漸發(fā)展成內(nèi)容豐富、形式多樣的“水上民歌”。
在漫長的遷移漂流中,疍家人把生活的點點滴滴用歌聲來記錄,把心中崇拜的英雄豪杰用歌聲來頌揚;把海洋氣候、航運知識、捕魚技巧甚至教化子女等內(nèi)容都通過歌聲來傳播,從中原到嶺南;從兩廣、到福建再到南海海域,“水上民歌”經(jīng)過一代又一代人的傳唱,延續(xù)至今……
可以這樣說:“水上民歌”是疍家人在遷徙漂流中的詠嘆(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在洶涌澎湃的大海上的吶喊(創(chuàng)造)出來的;是從一艘艘小船上的吟誦(創(chuàng)造)出來的,她是疍家人生活和藝術的“集結(jié)號”。
余秋雨《文化苦旅》中有一句話:“藝術的重大使命,就是在寒冷的亂世中溫暖人心?!币皇资赘枋钳D家人對美好生活僅存的一點希望,是疍家人苦難的海上生活中一縷溫暖陽光。
沿著疍家人遷徙漂流路徑,我們在探索疍家人遷徙與變遷的過程中,也找到了“水上民歌”的歷史成因。
注釋:
[1]弗朗茲·博無斯:《原始藝術》,上海文藝出版社,1989年第一節(jié)。
[2]陳光良:《海南疍家千年遷徙路徑》,《海南日報》。
[3]同前
[4]于偉慧:《海南三亞參天巨筆迎旺塔》,新華網(wǎng) 。
[5]同前
[6]張朔人:《海南疍民問題研究》,《安慶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2期。
郭建民 三亞學院音樂學院教授、學術委員會主任
趙世蘭 三亞學院音樂學院教授、學校教學督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