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朋友間最難抵達的境界應(yīng)該是懂得。
大學時,讀過一篇文章叫《與山巨源絕交書》,是嵇康寫的。讀了此文,我當時的印象是嵇康這個人很有氣節(jié),不追求世俗的榮華富貴,也不屈服于政治壓力,而山濤(即山巨源)是一個在乎眼前利益的小人,自己跳了污井還不夠,還要拉朋友下水。兩人既然志不同道不合,絕交自是理所當然。
后來多讀了些書,發(fā)現(xiàn)嵇康與山濤的關(guān)系非常復(fù)雜。
嵇康與山濤同屬于“竹林七賢”。所謂“竹林七賢”,除了稽、山兩人,還包括阮籍、向秀、劉伶、王戎、阮咸。這其實也不是個什么組織,既沒有共同的政治傾向,也沒有一致的文學理念,他們只是喜歡喝點小酒,唱點有意思的歌,扯點閑話,又常聚于當時山陽縣(今河南輝縣一帶)的竹林之下,人們便給了他們這樣的稱謂。幾個人里,山濤與嵇康、阮籍的關(guān)系最好,三人經(jīng)常在一起聚會,一聊天就通宵達旦。山濤的妻子韓氏覺得丈夫跟這兩人關(guān)系過于密切,遠遠超出了尋常人的友誼。山濤說:眼下能做我朋友的,就只有這兩位了。
最能體現(xiàn)嵇康與山濤關(guān)系之密切的,莫過于生命盡頭的托孤之舉。嵇康臨終前的一個晚上,山濤帶著嵇康之子嵇紹去看他,嵇康抓著兒子的手,鄭重地放在山濤的手心:“巨源在,汝不孤矣!”嵇康當時其實有的是托孤之人,有自家兄弟,有經(jīng)常在一起玩的朋友,什么人都不選,偏偏選中山濤,一切不言自明。
無可否定,嵇康與山濤,無論性情與政治態(tài)度,都有一定的區(qū)別。嵇康向往自由,《晉書》說他“長好老莊”,“常修養(yǎng)性服食之事,彈琴吟詩,自足于懷”,對當官興趣不是太大。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他心中始終奉曹魏為正統(tǒng),不想給司馬新王朝站臺,畢竟嵇康是曹魏宗室的女婿,娶了沛王曹林的女兒為妻。如果說他完全不想做官,我們又如何理解他在曹魏時出任中散大夫呢?不愿與新朝合作,又不好直接表達自己的想法,只好找“自己喜歡無拘無束”“生怕慵懶”之類的借口搪塞了。
山濤不同。他雖然好自由,卻也比較在乎禮法。他與曹魏皇室沒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他看重的是“合適的政府”,而非誰的王朝。綜觀山濤的一生,我們發(fā)現(xiàn):他一直在努力做一個好官。他與鐘會、裴秀關(guān)系都不錯。鐘裴兩人爭得死去活來,山濤總是不偏不倚,兩人都對他敬重有加。羊祜執(zhí)政時,有人想陷害裴秀,山濤厲言正色地指斥,即使被擠出朝廷也無怨無悔。冀州風俗鄙薄,無推賢薦才之風。時任冀州刺史的山濤四處訪賢,一旦發(fā)現(xiàn)他們的才能,就大膽加以任用,山濤因此受到百姓士人的愛戴,當?shù)仫L俗也為之改變。山濤身居高位,爵祿不低,卻不畜婢妾,俸祿賞賜紛紛散給親戚故人,一生清貧。
嵇康知道,山濤雖然不能放棄世人都熱衷的仕進,卻是品德高尚的人,足以托付重任。山濤也確實沒有辜負好友的期望,一直細心栽培嵇紹。在嵇康被殺后18年,山濤冒著巨大的政治風險,舉薦嵇紹為秘書丞。好在嵇紹沒有讓山濤丟臉。八王之亂時,叛兵攻進皇宮,守衛(wèi)的將士一個個只管自己逃命,只有嵇紹一直守護在惠帝旁邊,身中數(shù)箭而死。
現(xiàn)在看來,嵇康所謂《與山巨源絕交書》,是一種典型的政治雙簧。他們一個需要借此明志,以表現(xiàn)自己政治上的高潔;一個需要以之保身,避免由于與政治上的反對派交往而出現(xiàn)的種種麻煩。嵇康明白自己這種人終究是要招惹是非的,暫時不死,只是幸運罷了。在寫給山濤的信里,對好友越熱情、越體現(xiàn)出朋友之間的情義,山濤日后遇上的麻煩就越多。相反,自己對山濤罵得越狠,越表現(xiàn)出不屑,山濤未來越容易撇清自己。山濤無疑讀懂了嵇康的良苦用心,不管嵇康在信中怎樣謾罵自己,都始終不出一言反駁。
《與山巨源絕交書》表面冷酷無情,深處其實是一種政治上的成全。
月亮狗薦自《青島日報》2020年1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