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家 鵬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00)
《英國病人》(EnglishPatient)是由加拿大籍斯里蘭卡裔作家翁達杰創(chuàng)作,布魯姆斯伯里出版社于1992年出版的小說。目前,國內(nèi)外很多學者已經(jīng)將后殖民理論與翁達杰進行聯(lián)合闡釋,無疑,這些闡釋提供了重要的視角,但這些闡釋往往拘泥于抗暴與反權威話語,通常的論文模式總是“結論先行”,用理論的辦法反推論據(jù)的研究方法,勢必會造成結果與事實的偏差。所以,運用地理學學科知識和后殖民理論對《英國病人》進行解析是一種全新的方法,從地理學的角度出發(fā),相比于籠統(tǒng)的“后殖民”框架更為高效、精準。同時,《英國病人》創(chuàng)作于文化地理學新興發(fā)展的時期,并且該書本身也釋放出相當劑量的地理學元素,將《英國病人》置入地理學與后殖民的關系中,能讓普遍文化與個體知識上產(chǎn)生跨界對話。
《英國病人》有著無處不在的地理學元素,從小說發(fā)生的背景來看,《英國病人》中艾爾瑪西的故事發(fā)生在埃及的城市和沙漠中,具有文化地理學理論中“地理景觀象征”的意義,象征著翁達杰意識觀念中縮小版的東方世界[1]212。從人物上來看,小說中有埃及阿拉伯人、純粹的土著貝都因人等人文地理學元素。從情節(jié)上而言,小說的波動起伏就是圍繞著地理知識的戰(zhàn)爭價值而存在的,小說的戰(zhàn)爭背景中,英德兩國為了沙漠的地理信息興起了間諜戰(zhàn),艾爾瑪西受傷前被英軍扣留,受傷后被盟軍間諜卡拉瓦喬審問都是因為重要的地圖知識。所以說,《英國病人》從某種角度來說,是對地理知識的再言說,地理學可謂全方位滲透進了這部作品,而地圖是小說地理學表現(xiàn)的重要窗口。
賽義德在《文化與帝國主義》中論述了早期帝國殖民擴張時期地理學的地位。帝國主義指的是統(tǒng)治遙遠土地的宗主中心的實踐、理論和態(tài)度[2]7,殖民的行徑雖然是丑陋野蠻的,但本質卻是對不屬于宗主國的、遙遠的、本地人居住的土地的“謀劃、占領以及控制”,殖民者的一切就是為了土地。這些土地給予了宗主國新興殖民貴族巨額的財產(chǎn)收入(如《曼斯菲爾德莊園》中的安提瓜)。在金錢的驅使下,與土地直接相關的地理學在這種國家層面的“謀劃”之下蓬勃發(fā)展。
看似孤立的地理學與殖民實踐有著相當程度的歷史依賴,與非洲大陸的殖民和探索活動直接促進了歐洲現(xiàn)代地理地質學會的產(chǎn)生,在地理學會發(fā)展之后,又“反哺”了歐洲宗主國的殖民效率。如法國在1875年召開了國際地理學大會,主辦人聲稱“上帝交給了我們一個認識地球并征服它的任務”。在1880年到1895年,法國的殖民地數(shù)量激增,從100萬平方公里急劇增加至950萬平方公里,其殖民地遍布整個南半球[3]46。在歐洲殖民史的文獻中,地理學、至少是現(xiàn)代地理學可以說是由殖民行為直接促使并形成的。而作為殖民副產(chǎn)品的地理學科,則“理所應當”地為殖民的行徑提供信息援助,甚至試圖在學科內(nèi)涵的領域去佐證殖民行動的“正當性”,所以地理學幾乎就是殖民國家“帝國意志”和民族逐利心理的產(chǎn)物,絕對不是純粹意義上的學術學科。
《英國病人》直接表述出了隱藏在地理學研究之后的“帝國意志”(imperial mind),小說中進行埃及勘察和地圖繪制工作的“倫敦地理學會”表面上是一群地理愛好者自由策劃的、由私人資助的學術協(xié)會。但實際上,該協(xié)會并不純粹,和英國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開著實際由政府出資購買的飛機,被協(xié)會的成員當作救星的杰弗里就是英國政府安插進入?yún)f(xié)會的間諜,間諜卡拉瓦喬直接進入了該協(xié)會充當助理,而他甚至沒有任何學術背景。
“倫敦地理學會”于是就存在著三種身份,首先,它是由一群學者建設起來的學術機關,在這學術機關的背后,是第二重身份,即英國人的戰(zhàn)略“前哨站”,英國從1936年滲入該學會,很可能因為意大利同年入侵埃塞俄比亞讓英國感到北非的殖民地位遭到了法西斯的撼動。第三重身份,就是英國人的殖民統(tǒng)治的信息采集機構,所謂“帝國的問題就是實際擁有土地的問題”[2]106,土地的地圖信息就是殖民的根脈,是殖民政府絕對不愿泄露的絕密知識。
《英國病人》毫不遮掩地表述出“倫敦地理學會”的學者實際上就是一群拿著測量儀和相機的文化殖民官?!皞惗氐乩韺W會”的勘測活動中一項重大的任務就是地理命名。學會勘測的活動主要在沙漠之中,撒哈拉沙漠的土地上,仍然有許多未被歐洲人認知的地域。這些地理學家的命名行為直接阻斷了地域與當?shù)厝酥g的“說”的聯(lián)系,赤裸裸地剝奪了當?shù)赝林杂裳哉f與表述地域的權利,埃及成為了“東方化”埃及,從地理詞匯的侵蝕我們可以窺視殖民的一斑?,敻覃愄亍き偹怪赋?,英國經(jīng)常利用裹著學術外表的學科進行殖民行為,如英國對錫蘭的殖民統(tǒng)治時期,就徹底顛覆了錫蘭效率高、符合國情的傳統(tǒng)護理學,錫蘭的護理學中的社區(qū)特色被殖民者逐漸取締、同化[4]149?!队∪恕分须[晦地提到了土著與這群學者的對立,“他們的首要信條——依舊不向陌生人透露沙漠的秘密”[5]132。土著隱隱感到了這些地理探究活動的災難性后果,選擇了用“沉默性抗暴”回應,用消極、不配合的態(tài)勢回復變向殖民行為。這也難怪“國際沙漠學會”的勘察活動處處受阻——“九天遭遇三次沙塵暴”,作為整體的土地與殖民者所宣稱的符號脫鉤、分離,產(chǎn)生了類似于不契合的“不適感”。翁達杰將這種脫鉤的感覺物化成自然現(xiàn)象,小說中的自然或者天時永遠不會站在殖民者這一邊,無論他們采取的是溫和的還是激進的殖民措施。
“命名”還有更深層次的意義,具體來看《英國病人》的“命名”,能察覺出翁達杰用“命名”戲仿了歐洲國家的早期殖民行徑?!皣H沙漠學會”的學者對于地點的命名,并不像該學會所宣稱的那樣嚴謹、科學,而是將很多主觀臆斷的名稱強塞到土地之上?!八麄円欢扔脨廴说拿謥砻麄兘?jīng)過的地方”,翁達杰筆下的地理學會會員時常用女性的名字來進行命名,這在殖民話語體系中有著特殊意義。歐洲殖民者幾乎集體地用形容女性的特定形容詞來表述殖民地的一些特征。因為殖民的統(tǒng)治需要土地,更需要使用土地進行收益活動的殖民地居民。而殖民地居民的數(shù)量與女性的生育能力是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2]106。
女性的生育被視作一種維持殖民地運行的手段,殖民被當作一種商業(yè)活動,一種能夠讓底層人民推倒自己的階級標簽,成為新階級的主動選項。甚至還有些許追逐榮譽的探險移民,這一點尤其體現(xiàn)在法國移民的特點上,法國政府為了宣傳殖民活動,將移民定義為開疆擴土的“崇高使命”。在宗主國流行的追逐金錢和“榮譽”的殖民態(tài)勢必然導致了移民以男性為主,以美國弗吉尼亞州為例,因為過度依靠移民來維持殖民地的運營,使得該州在17世紀的時候男性單身率高達28%。并且佐治亞州在1740年才逐漸擺脫性別比例失調(diào)的困擾[6]23-24。殖民急劇擴張的市場和殖民地性別失調(diào)的現(xiàn)象讓殖民活動的話語體系產(chǎn)生變化。主要體現(xiàn)在政府文官、作家、詩人等掌握話語權的階級人士在表述殖民時無意識地與女性生育聯(lián)系在一起。如“豐收的”“多產(chǎn)的”這類暗喻女性生育能力的詞匯常被用來表述帝國統(tǒng)治下殖民地的毛皮貿(mào)易和經(jīng)濟作物農(nóng)業(yè)。而“性欲旺盛的”(sexual desire)、“淫亂”(promiscuous)等歧視、曲解女性的詞匯則被用來揶揄土著女性,披著神秘面紗的阿拉伯女性深受其害[7]94。喜好表現(xiàn)殖民帝國英雄的吉卜林就不厭其煩地將女性的生殖特點反復比作她們從屬地位的“佐證”。
《英國病人》剝離了殖民史中地理學的“學術面紗”,將地理學從學術偽裝中調(diào)至“權力知識”的范圍之內(nèi)。通過詞匯、話語的累積暗示了殖民者對于土地無窮的欲望,同時,該作考古了殖民詞語與有關北非土地的能指實質的“不適感”,用這種“不適感”表述出殖民者與北非土地脫鉤的現(xiàn)象。翁達杰邀請讀者參與了對于宗主國的解構,思考話語、話語生產(chǎn)出的知識與土地上的生活世界的關系,進而反思了戰(zhàn)爭之外、歷史之外的地理學的話語結構。
帝國的任務就是控制土地、控制關于土地的一切,但帝國任務并不是一帆風順的,甚至連帝國意志本身,都不是絕對堅信能夠全盤掌握殖民地。在地理的框架之下,帝國對殖民地在地理學科以及地理學話語等知識層面是壓倒性的、全盤勝利的,但帝國從來不放心對于殖民地地理視域的掌握,對于外來者而言,殖民地存在著很多模糊不清、無法界定的地段,以殖民地題材小說《黑暗之心》(HeartofDarkness)為例,作者康拉德總是有種沖動,將模糊不清、未加界限的世界納入到小說人物、一個名叫馬洛的白人的對話之中。福斯特在殖民小說《印度之旅》(APassageToIndia) 中更是直接說,“在印度,你什么都分辨不出來,你只要提一個問題,就會使它消失或者融進別的什么東西里”[8]86。這些崇尚歐洲中心論,殖民色彩濃厚的白人作家都有著強烈的沖動,去將殖民地中模糊的、神秘主義彌漫的地段納入至宗主國話語體系,但結果往往不盡人意,帝國收納下的殖民地話語也通常止步于對殖民地人民的刻板印象詞匯。所以帝國無論是在殖民地話語收納程度所代表的人文地理之上,還是在工具理性影響下,對地段信息所代表的地圖圖像的構建上,遠遠比不上帝國對殖民地在其他方面的成就。
邁克·克朗認為,地理空間的視域對抗會反應到文學作品當中,他指出,19世紀英國的偵探小說(detective fiction)和二戰(zhàn)前后流行于洛杉磯“黑夜小說”("noir"fiction)就是文學與地理視域結合的典型例子。在偵探小說中,以福爾摩斯為代表的偵探主角要撥開城市的層層迷霧,小說中的城市甚至每一塊磚、每一塊石都是隱含破含線索、尚未探索出的秘密。而在黑夜小說中,富人的世界是光明可見的,而窮人的生活則成為視域死角中的黑暗世界。邁克·克朗羅列出的文學地理學的現(xiàn)象揭露了城市管理者對于城市控制信心不足的心理,白晝、黑夜所象征的兩個階級視域是水火不容的[9]60。
如果將翁達杰置入文學地理學的話語中,《英國病人》處在“明”的是殖民者等外來人員,而這群外來人員幾乎都是由白人組成(英國人、美國人、加拿大人、澳大利亞人),小說的光明世界形成了種族包圍,即以艾爾瑪西為首的白人群體包圍住了唯一的少數(shù)族裔錫克人吉普,而本該處在“暗”中的窮人則被替換成當?shù)赝林??!队∪恕房桃鈩兿髁送林说难哉f資格,貝都因人、埃及人在小說中是沒有語言的權力的,他們或是隱藏在埃及的鬧市之中的商人,或是無盡的沙海中沉默不語的先知,或是悶聲干活,為殖民者服務的司機和向導,以至于土著人的心理活動都是排除在小說的文本之外的。黑夜小說之中城市的底層人民的黑暗在《英國病人》蛻變成了被壓迫族裔言語的缺失,這種言語的缺失造成了視域的差異,土著人總是包裹在神秘之中,小說表達出以地理協(xié)會為代表的白人試圖徹底征服這樣的神秘,想要將他們視域中的一切黑暗清掃干凈,但他們與貝都因人對話的失敗和地理協(xié)會的解散則宣告“黑暗”仍然獨立存在于北非的土地之上,外來者在統(tǒng)治土地方面雖然成功,但卻沒有真正體認本地族裔。
“黑暗”(darkness)實際上是非歐洲的世界在反抗帝國主義,“黑暗”歸根結底是獨立性質的(autonomy of its own)[2]30這種黑暗的性質在小說中體現(xiàn)最明顯的是貝都因人。貝都因人是北非土地上最神秘、“黑暗”并且也是最具有獨立精神的民族。小說中涉及的貝都因人在北非國家觀念產(chǎn)生前就開始了自己漫長的抗暴史,14世紀阿拉伯哲學家伊本·赫樂敦就稱貝都因人是真正的阿拉伯人,遠在伊斯蘭文明進入北非前就有了自己的文明[10]39。貝都因人在各個國家中,主動或被動地成立了隸屬于伊斯蘭政權的沙漠巡邏隊(Desert Patrol),為伊斯蘭政權戍衛(wèi)最惡劣的沙漠地段,可見貝都因人癡迷于以沙漠綠洲為活動中心的部落社會體制,即使是為這些異族政權服務,也是植根于沙漠環(huán)境中。但在這些伊斯蘭政權的國家中(約旦、埃及、敘利亞),貝都因是被排斥在統(tǒng)治權力之外的,以至于中東國家在20世紀初還在苦惱于如何將貝都因人納入國家體系,變成政權能接受的好公民(good citizens)。1922年成立的埃及政府是受英國把持的傀儡政府,而這個埃及人為主體的政府或許標志著英國人對阿拉伯文化的埃及人成功馴服。但貝都因人卻讓殖民者無法把控,可謂是北非土地的“黑暗之心”。
翁達杰在《英國病人》中,將貝都因人的“黑暗”和神秘性表述到了極致,在小說中具體從醫(yī)術和軍事兩個方面表現(xiàn)了貝都因人。艾爾瑪西被貝都因人治愈的過程就是充滿神秘主義的,磨碎的銅雀骨粉被貝都因人用來治愈燒傷,將艾爾瑪西雙手抬起,“意味著從空中攫取力量注入自己的身體”[5]7。有關貝都因人表述的一切,都是和西方人所接受的“文明”“科學”相駁斥的,貝都因人的形象甚至呈現(xiàn)出薩滿化的傾向。同時,貝都因人的軍隊則在小說中的白人殖民視野中呈現(xiàn)出更多的不可控性,貝都因人救下艾爾瑪西的目的是為了讓他識別繳獲的槍械子彈型號。貝都因人的軍隊繳獲的槍支有軸心國德國制造的,也有北非自由法國使用的法國槍械,但他們的軍隊卻完全沒有和歐洲國家軍隊對接,貝都因人如此珍重他們僅有的歐洲人艾爾瑪西就能證明這點,賽義德的“對位閱讀法”(contrapuntal reading)理論認為,“讀者必須開放性地理解被作者排除在外的東西”[2]67。那么貝都因人在北非戰(zhàn)場上絕對是處于一個相對獨立的狀態(tài),而且很有可能無差別攻擊同盟軸心雙方以博取生存和獨立地位(繳獲同盟軸心雙方的槍支)。北非殖民地上展開決戰(zhàn)的德意英三國都無法控制住這一小撮神秘、“野蠻”“陰暗”的貝都因人,殖民者繪制的文化地圖中,貝都因人不僅是缺席失位的,而且具有相當?shù)耐{性。
因此,《英國病人》討論了地理視域中的明暗原則,殖民者、土著被翁達杰置入了文化地理學里城市富人與窮人對立的視野公式中,作者將“暗”的重心放在北非土地上最特殊的民族、貝都因人之上,展現(xiàn)出獨立于混亂中的北非戰(zhàn)場的土著力量。如果說,小說關于倫敦地理學會描述是作者對戰(zhàn)爭背后的地理殖民滲透的揭露和諷刺的話,那貝都因人就體現(xiàn)了作者對“地理-視域”信息獨立的深切關懷,貝都因人在小說中的勝利則告示了土著人在殖民博弈中可加以利用的先天信息優(yōu)勢。
翁達杰對于地理以及地理背后的后殖民意識的接受是完全可以溯源的。
翁達杰不僅是一名小說家,更是一位詩人。翁達杰對地理的重視,緣于他對詩歌中圖像的不懈追求。加拿大學者洛林·M·約克就指出了翁達杰與圖像的關系。翁達杰甚至有過一段短暫的電影制作人和攝影師的經(jīng)歷,并且他對二十世紀的繪畫以及美術批評理論曾產(chǎn)生過濃厚的興趣。他的著名詩歌《七個腳趾頭的男人》就是直接啟發(fā)于畫家悉尼·諾蘭的一系列繪畫[12]94。翁達杰作為文學評論家的時候,經(jīng)常使用“草地上的午餐”(Lunch On The Grass),奧林匹亞(Olympia)或者天梭(Tissot)這樣繪畫術語來類比文學作品。翁達杰對空間和構圖的敏感是毋庸置疑的,甚至可以說,他非常著迷于評論、塑造空間與圖像。翁達杰自己坦白,他的很多小說都起源于一次圖像豐富的夢境,《英國病人》的創(chuàng)作動機甚至是翁達杰的一場夢,他夢見了一個男人從天空中燃燒而降的圖景[12]168。翁達杰對于空間和圖像的關注使得他對地理學科的文學運用有了意識上的基礎,最直接的影響就是翁達杰對于地理學科“靜態(tài)”意識的崇拜。地理學科研究內(nèi)容就是生態(tài),是客觀固定的對象。相較于研究人和群體的社會學以及政治學,地理學科呈現(xiàn)出對于靜態(tài)的圖像(地圖和地理學所使用的航拍照片等)的重視,人在體認該學科時,顯示出更多的穩(wěn)定性。洛林同時指出,翁達杰的詩歌創(chuàng)作甚至是完全基于靜態(tài)崇拜之上的。翁達杰1973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集《杰利鼠》(RatJelly)就是一部關于變遷與固定的寓言。其中一篇詩歌《金剛遇上華萊士·史蒂文森》(KingKongMeetsWallaceStevens)中,讀者就被邀請“拍兩張照片”:一張是“胖胖的”“慈祥的”詩人的靜態(tài)照片,另一張是“再次迷失在紐約街頭”的康先生的動態(tài)照片[11]101。所以,翁達杰對于地理學科的接受,可以通過“繪畫-攝影-圖像-靜態(tài)-地理”的接受邏輯來理解。這也能解釋為什么《英國病人》會吟唱出對于古埃及遺跡、沙漠地圖等相對“靜止”的物體的贊美頌詩。
如果結合小說創(chuàng)作的時期來看,《英國病人》創(chuàng)作的90年代的背景,正是地理學蓬勃發(fā)展,70年代中激進的人文地理學在學者的整合規(guī)劃下,在九十年代蛻變而出的文化地理學迅速占領的地理學的學術話語。英國權威學術出版社布萊克維爾公司在90年代就決定出版一套人文地理學的學術專題著作集。其中以劍橋大學教授詹姆斯·S·鄧肯為主的四位教授主編的《文化地理學手冊》(A Companion to Cultural Geography)被英國地理學界譽為“全面覆蓋人文地理學科的奇書”。而且,最為重要的是,無論是文化地理學的開山之作《文化地理學手冊》,還是由后起之輩邁克·克朗攥寫的《文化地理學》,都集中探討了當時正“興風作浪”的后殖民主義,而且兩本書的研究幾乎完全是基于文學作品的文本之上的。
創(chuàng)作意識上,翁達杰對地理學科的靜態(tài)性質有著執(zhí)著的追求,在創(chuàng)作的背景上,歐美流行的人文地理學與后殖民思潮在高度整合之后,成為了研究成果基于文學文本的“文化大類學科”?!队∪恕返牡乩韺W元素不僅是可以溯源的,而且呈現(xiàn)出“靜態(tài)崇拜”和“學科架設”的兩大特征。
這樣的特點,同樣可以用來解釋翁達杰作為流散作家的獨特性質。學術界很早就有對翁達杰的“流散性”定論,他的小說早就被學者指出“嚴格地履行了流散文學的公式”,其流散的特征被學者們反復論及?!队∪恕纷铙w現(xiàn)流散小說的“流散型”的就是女護士漢娜照顧艾爾瑪西的圣吉羅拉莫別墅,住下了卡拉瓦喬、辛格、漢娜、艾爾瑪西這四個不同族裔的人,小說體現(xiàn)出的的民族多元化和民族合一的整體意識就是流散小說的現(xiàn)象和目的所在,也有很多學者指出,錫克族掃雷兵辛格就是翁達杰在小說中的種族化身,因為二人都有印度裔血統(tǒng),而且都和白人世界有著很深的聯(lián)系(辛格與白人漢娜戀愛,翁達杰在加拿大定居)。但目前的學術界對翁達杰留有一個尚未探索的空白,《英國病人》像一個殖民作家的作品那樣,執(zhí)迷于表現(xiàn)貝都因人的“黑暗”。作為作者的翁達杰時而寄居于艾爾瑪西的身體里,用類似于康拉德的德裔白人視角質疑地理學會的行徑和間諜的反人道拷問,又時而困頓于種族歧視的困境中,在辛格的身上刻下了抗暴白人話語權的印記。翁達杰在《英國病人》中的這種身份矛盾一直沒有得到解決。
首先要確定一點的是,翁達杰絕不是一名與白人共謀的少數(shù)族裔流散作家[12]67?!队∪恕分邪瑺柆斘?、辛格、漢娜和卡拉瓦喬四人經(jīng)歷著類似約瑟夫·坎貝爾的英雄冒險(Hero’s Adventure)敘述,四個人物都處在自我重新評價和尋找新身份的任務之中。圣吉羅拉莫別墅發(fā)生的故事始發(fā)于英國病人的身份缺失,而英國病人的身份重建不僅需要艾爾瑪西個人的記憶,而且其他三人也起到了填補作用?!队∪恕愤@部小說從哲理上思考可以看作是作者在質問離群之人,能不能憑一己力量達到自己的虛構身份狀態(tài)(own invention)??梢姟队∪恕方^不是一部白人話語指導下的無意識創(chuàng)作,是有意識的身份探尋。但辛格與艾爾瑪西又確實在作家視角之下存在著調(diào)度失效的矛盾。翁達杰顯然不是殖民者的共謀犯,那為什么《英國病人》的流散作家話語表現(xiàn)出不純粹和搖擺的怪象呢?
《英國病人》關于北非戰(zhàn)爭的敘述能夠解釋作者話語身份搖擺的現(xiàn)象。軸心國是悍然發(fā)動二戰(zhàn)的作惡者,在小說中卡爾馬喬對德國的切膚之痛能體現(xiàn)出軸心國的負面形象。但北非戰(zhàn)場上,以英國為首的同盟國并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絕對正義的那一方。英軍極端敵視德裔的行為致使艾爾瑪西被迫將地圖出賣給德國人,也就是說,邪惡的德軍反而是艾爾瑪西能夠與情人見面的救星?!队∪恕穼τ诒狈菓?zhàn)場的描寫呈現(xiàn)出“反英雄”的傾向——德軍不是純粹意義的作惡者,同時,盟國的行徑也讓人生厭。而在雙方戰(zhàn)亂的夾層之中,寄居的是一群數(shù)量少的可憐、蟄伏起來的貝都因人。沙漠之中的一切遺跡和象征生命的綠洲,都是屬于貝都因人的,這批最為純粹的阿拉伯人才是翁達杰所支持,贊美的一方。
《英國病人》中,貝都因人是翁達杰所崇拜的“靜態(tài)”的化身。首先,貝都因人在種族歷史上,有著漫長的、靜止不動的特征。千百年來,貝都因人都是部族制的游牧民族。其二,貝都因人是中立,居間的,這是靜態(tài)事物的性質之一。貝都因人抗爭史從古羅馬時代就開始了,時至今日,他們一直未正式進入任何阿拉伯國家政權的中心,永遠處在游離、陌生的狀態(tài)。其三,在圖像與畫面上,貝都因人在小說中一直在滿足翁達杰的圖像構建欲望?!皠e墅”(villa)這一章節(jié)中,艾爾瑪西因燒傷只能觀察貝都因人,而不能說話。翁達杰巧借這一機制讓貝都因人與火、沙塵、巖畫這類有著強烈視覺效果的元素一同出現(xiàn)。而且,伴隨貝都因人出現(xiàn)的是使用頻率非常高的顏色詞匯,如“黑色的山谷”,貝都因跳舞的孩童的“藍色的亞麻布袍子”,“身子像道黃色的閃電”。貝都因人的存在,恰恰是翁達杰“靜態(tài)-圖像”崇拜的宣泄點,作者通過貝都因人,構建出了他的夢境圖像。
所以,《英國病人》中看似搖擺不定的流散話語是模糊的假象,翁達杰從未向白人話語妥協(xié)。他的困惑和身份認同迷局通過他崇拜已久的圖像得到了宣泄和解決。在圖像、地圖以及衍生的地理話語中,翁達杰得以建構出呈現(xiàn)序列化的“靜態(tài)”話語,在殖民與反殖民中,尋找到了建構畫面的“第三條道路”,翁達杰給流散作家提供了一種全新的表述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