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亦念
其實我小時候不喜歡爺爺,甚至可以說很討厭他。整個小學、初中階段,凡是從學?;丶业哪翘?,我都無比抗拒,因為我害怕看見喝得醉醺醺后開口罵人甚至打人的爺爺,也鄙視面對他的殘暴,懦弱無力而被動接受的奶奶。
從地質(zhì)隊退休后,爺爺迷上了喝酒,而且喝酒的頻率實在太高,一天里有三分之一的時間都是醉醺醺的。一旦喝醉,他便開始各種找茬,幾十年前的小事都能翻出來罵個狗血淋頭。村里的鄰居同樣不能幸免,基本都被爺爺罵過。每當這時,奶奶都會上門去給鄰居講好話,讓他們不要和爺爺一般見識。鄰居早已習慣了,便左耳進右耳出,當作沒有聽到。
爺爺清醒的時候其實是一個非常熱心耿直的人,沒有彎彎繞繞的心思,對我們也極好。每次趕集,他都會給我和姐姐帶我們最喜歡的雪糕,怕雪糕化了,他就用口袋包著飛快地走回家。小時候我挑食不吃肉,爺爺便和我約定,我每吃一塊肉,他就給我五毛錢。那時候靠吃肉,我的零花錢很可觀。我去市里上高中那幾年,每次回家,爺爺都會讓我拿上煮好的雞蛋,或者是他們提前包好的皮蛋到學校去,會叮囑我好好學習。那段時間,爺爺最常提起的,是他年輕時的求學之路。他說那時候條件艱苦,他帶著陶罐和糧食上學,到了吃飯的時候還需要自己動手生火做飯,后來進了地質(zhì)隊,也是四處奔波。
可能就是爺爺?shù)亩崦婷?,我后來考進了心儀的大學,學習自己喜歡的專業(yè)。那年,爺爺已經(jīng)七十三歲。辦升學宴時,面對親戚的夸贊,爺爺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可能是年齡越來越大,也可能是來自子女的限制,爺爺喝酒的頻率大大降低。每次回家,我不用再擔心喝得醉醺醺的爺爺突如其來的大罵,家里終于開始安靜和諧起來。我開始期待回家,因為每次放假,爺爺都會提前給我打電話,準備好我愛吃的菜,就連喂養(yǎng)的雞鴨都要等我回去了才可以殺。
事情的變故發(fā)生在我大學畢業(yè)那年夏天,在某次和父母的通話中,爸爸告訴我,爺爺被檢查出食道癌。聽到消息的瞬間,似乎有炸彈在我腦海中炸開,炸得我頭腦一片空白。后來幾個姑姑迅速趕回家,和爸爸一起讓爺爺做了手術(shù)。我等工作安定下來后,也立刻請了假去醫(yī)院??吹侥艹阅芎取⒕裢玫臓敔?,我心中對于癌癥的恐懼變得不那么強烈,甚至天真地以為爺爺做了手術(shù)就能好起來。
手術(shù)后,爺爺徹底戒掉了酒,我再沒聽到過小時候常聽見的罵聲。爺爺?shù)牟∥覀円恢辈m著他。爺爺也一直堅信自己能治好。但是爸爸在無人的時候?qū)ξ艺f,不知道爺爺?shù)陌┘毎麜粫U散,如果擴散,便沒救了。
誰知爸爸一語成讖。
手術(shù)兩年后,爺爺說背部疼痛,到醫(yī)院復(fù)查,癌細胞已經(jīng)轉(zhuǎn)移。化療一次后,病情再也瞞不住。那時候爺爺已經(jīng)有些行動困難,整日里大部分時間躺在病床上,望著雪白的天花板,或是看著子女小輩們進進出出地忙碌。我不知道那時候爺爺在想些什么,他是否已經(jīng)接受自己治不好的事實。我能看到的是,他渾濁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了當年罵人時的凌厲,原本飽滿的雙頰也急速地消瘦下去,身上終日彌漫著一股藥味。
后來,爺爺拒絕化療,要求回家吃藥治療。我想可能是爺爺意識到時日無多,不愿意再花過多的錢?;氐嚼霞液螅瑺敔斁窳艘欢螘r間,他讓爸爸聯(lián)系工人,將房子翻修加固,還重新蓋了一層,日日躺在頂樓的藤椅上閉目養(yǎng)神。而我們也盡力滿足他的愿望,一放假便回家看他。一如往常,每次我回家,爺爺都會從藤椅后的角落里拿出包好的皮蛋,叫我剝了吃。
前陣子,媽媽突然對我說爺爺快不行了,我慌了手腳,雖然早就做好了心理預(yù)設(shè),但真的到這一刻時,還是不敢面對,不敢相信。我請了假,急匆匆地回到家,一進門,便直奔爺爺?shù)姆块g。明明是炎炎夏日,爺爺卻蓋著厚厚的棉被,他的身軀仿佛一下子縮小了,皮包骨一般。見到我時,爺爺掙扎著叫我的名字,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無法說出一句完整的話,只是反復(fù)說著“好”。我猜,他大概是想說,希望我以后一切都好,又或者是,他走后,我們要把自己照顧好。不管是哪一種,都讓我淚流滿面。
在醫(yī)院時,爺爺見證過好幾個病友的離世,有二十幾歲的大學生,也有上了年紀的老人。他們走的時候情形慘烈,無一例外。可能是見過病魔最可怕的模樣,爺爺才強烈要求回家吧,至少,走的時候能體面一點。
爺爺走的那天,原本熱烈的夏日突然下起了暴雨,我們對著他的遺體燒香磕頭,將他送走。面對眾多親戚,我沒有流一滴淚,但四下無人時,卻悄悄哭過幾回。我說不清那是怎樣的一種感受,第一次直面失去讓我手足無措。一想到原本陪在身邊的人終有一天會以這樣的方式離開,便覺心如刀割。
其實我是一個家庭感比較淡薄的人,因為小時候爺爺酗酒給我造成的影響,我對親情沒有什么特殊的感受,甚至有時候會希望自己不是這個家的人。后來漸漸長大,對往事多了寬容,爺爺也漸漸遠離酒精,我才開始從心理上回歸這個家。然而直面爺爺?shù)碾x去,我心中涌起的全都是他的好,似乎還能真切地感受到爺爺仍在家里,對著小輩們指手畫腳。
后來聽爸爸說起爺爺年輕時的事,我才知道,我從未真正了解過他。
爺爺年輕時學習好,中專畢業(yè)后分配到云南地質(zhì)隊工作。很久后,四川地質(zhì)隊恰好有工人是云南人,于是爺爺就計劃著和那個人換,爺爺回四川,那個人回云南。上級領(lǐng)導(dǎo)同意了這個申請,但是爺爺回四川地質(zhì)隊的過程卻不順利,他的檔案在郵寄中途被有心人截胡,導(dǎo)致錯過了入職時間,他也就失去了他的工作。在那個年代,進入體制內(nèi)意味著一生無憂,而爺爺就這樣失去了這個機會。他郁悶、憤怒、憂傷,卻沒有用,所以他才選擇用酒精麻痹自己。
小時候?qū)敔數(shù)穆裨?、憤怒,通通化作心疼和愧疚。那些事爺爺從未說起,我想不是他不在乎,而是太在乎了,所以不敢輕易開口吧。那些往事最終會隨著爺爺?shù)碾x去而被掩埋在時間長河里,最后被所有人忘記。
歲月就是這樣,把原本擁有的變作失去,把已經(jīng)失去的變作忘懷,而我們想要擁有,勢必要懂得如何接受失去。如今,家人閑坐,燈火可親,余生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