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周的《竹堂寺探梅圖》(圖1)為紙本立軸,縱89.5、橫51.4厘米,藏于蘇州博物館。圖畫文人探梅之景,畫中古木槎椏,老梅橫斜,一墻相隔,墻外作文人二三,仆從小兒相隨,拱門內(nèi)走出一僧,與文士作相迎之狀。畫上方有沈周題:“竹堂梅花一千樹,晴雪塞門無人處。秋官黃門兩詩客,珂馬西來為花駐。老翁攜酒亦偶同,花不留人人自住。滿身毛骨沁水影,嚼蕊含香各搜句。吉祥牡丹清本欠,定慧海棠幽亦未。只憑坡口姹繁華,似恐同花不同趣。酒酣涂紙作橫斜,花下珠光濕春露。只愁此紙卷春去,明日重尋花在地。竹堂寺探梅,與李敬敷、楊啟同觀梅,因作是圖,以志握手言歡之雅。時成化乙未冬日沈周?!辈⑩j有“啟南”朱文印。成化乙未為1475年,沈周49歲,屬于其繪畫的中期,然此畫線條羸弱,人物無神,題跋亦與記載有出入,因此值得探討。
● ?沈周繪畫的分期
沈周(1427-1509),字啟南,號石田、白石翁、玉田生、有竹居主人等。沈周是明代文人畫承前啟后的人物,是“吳門畫派”的先驅,以詩文、繪畫著稱于世,王穉登《吳郡丹青志》言其:“繪事為當代第一,山水、人物、花竹、禽魚悉入神品。其畫至唐、宋名流及勝國諸賢,上下千載,縱橫百輩,先生兼總條貫,莫不攬其精微?!笨梢娚蛑艹删椭?,明代繪畫由他而進入了全盛時期。
沈周在世時間長,作品數(shù)量多,風格又多變,其藝術生涯的各階段有不同的特點,要鑒定他的作品,就必先總結這些特點。文徵明《題沈石田臨王叔明小景》云:“石田先生風神俊朗,識趣甚高。自其少時作畫,已脫去家習,上師古人,有所模臨,輒亂真跡,然所為率盈尺小景,至四十外始拓為大幅,粗株大葉,草草而成雖,天真爛發(fā),而規(guī)度點染,不復向時精工矣?!崩钊杖A言:“石田繪事,初得法于父叔,于諸家無不爛熳。中年以子久為宗;晚乃醉心梅道人,酣肆融洽,雜梅老真跡中,有不復能辨者。”
梳理沈周繪畫發(fā)展的面貌,其早期以傳承家學為主,主要是通過沈貞吉、恒吉和老師陳寬等人而上溯元四家,以學王蒙的細筆為多,稱為“細沈”。40歲后,沈周擴展到學黃公望、倪瓚、吳鎮(zhèn),將元人筆法融為己用,變得愈加渾厚粗放、蕭散蒼勁,并逐漸形成了自身面貌,而此期的書法也從臨摹宋四家兼學沈度、沈粲,到偏向于黃庭堅,用筆凌厲狠辣、欹側跌宕。晚期是60歲后,他糅合了元四家和院體畫法,以“粗沈”面貌為主,筆墨已經(jīng)純熟,點曳斫拂,皴法多變,老辣雄渾,完全形成了自身風格。值得一提的是,沈周臨摹前人與個人風格的逐漸形成是緊密相連的,他早、中期師法的對象并不是單一的,成熟期之后,雖亦有師法前人之作,但已是個人的雄渾面貌。
● ?《竹堂寺探梅圖》的對比分析
《竹堂寺探梅圖》(以下簡稱“《竹圖》”)是一幅“粗沈”作品,樹木有黃、倪風格,人物較為具象,整體簡淡荒率。年款“成化乙未”即1475年,沈周49歲,要鑒定這件作品的筆墨,必然要選取同時期的真跡進行對比。梳理沈周此期的真跡,有作于1474年左右的《東莊圖冊》(南京博物院藏)、1480年的《虎丘送客圖》(天津博物館藏)、1484年的《溪山秋色圖》(南京博物院藏)等,這些作品都可以作為比對的依據(jù)。
沈周畫樹木多取倪瓚蕭疏之氣,但又有吳鎮(zhèn)濕筆重按的特點,“每每用力太過”,筆意雄健,下筆老辣,樹干蒼率?!断角锷珗D》中的樹木挺拔向上、筆法穩(wěn)健有力,數(shù)筆皴擦,古木槎椏盡現(xiàn)筆尖,樹枝四開,簡括而意具(圖2)。但《竹圖》的樹木形態(tài)筆直僵硬,勾勒用筆疲軟,甚至樹木的位置關系也不甚清晰,且樹枝布置敷衍,筆力羸弱,點葉也散亂不堪。圖中一株梅樹橫斜,但細看可見行筆鈍拙,多有停頓滯澀之處,行筆僵直怪異,且皴擦隨意,與勾勒用筆混合不清??傊?,《竹圖》中的樹木畫法與沈周的真跡對比,差距明顯。
建筑方面,《東莊圖冊》中刻畫較為精細,但落筆肯定,行筆自然而準確。而《竹圖》中的寺廟樓閣勾勒猶豫,線條墨色不均,疲軟無力,畫圍墻的線條隨意潦草,敷衍雜亂。人物方面,沈周的人物一般只數(shù)筆勾勒而形神畢具,如《虎丘送客圖》中的人物,衣紋簡括,但行筆提按有致、老辣利落。反觀《竹圖》,人物神情呆滯,衣紋線條柔弱,多顫斷之筆。
沈周書學黃庭堅,結構跌宕開闔,中宮收緊而四維開張,行筆遒勁奇崛。該畫作于49歲之際,應該著力于黃庭堅的過渡階段。但此題書法筆力軟弱,結字故作攲側,整體缺少行氣,每個字都像獨立寫出,臨摹的痕跡比較明顯。沈周的落款更有特色,“周”字左上角不封口,右角轉折先頓筆凸出,再寫豎鉤(圖3)。而《竹圖》上的落款結體怪異,“沈”字歪倒緊湊,“周”一撇臃腫拖沓,右上角的凸出軟弱無頓挫,完全缺乏變化和韻味。
● ?《竹堂寺探梅圖》的著錄與流傳
查閱文獻,《竹圖》上的題詩見于沈周本人的《石田集》中,明錢穀《吳都文粹續(xù)集》、明曹學佺《石倉歷代詩選》亦有收錄,但“酒酣涂紙作橫斜,花下珠光濕春露”一句,三個版本皆作“筆下”,體會詩意,顯然“筆下”更為合理,可見此圖中是寫錯了。清人繆曰藻的《寓意錄》卷三也記有一軸沈周《竹堂寺觀梅圖》,題詩一致,但亦作“筆下”,末言“竹堂寺與李秋官、楊黃門觀梅,因作是圖以贈寺僧。時成化乙亥(1479)冬日也,沈周。”可見這幅畫并非今天所見的《竹圖》。還有另一本沈周款《竹堂寺探梅圖》,為錢鏡堂舊藏,其題詩與構圖與蘇博本相近,但書法、畫法更為孱弱,其題詩“黃門”作“莆門”,擅自改動了原詩,當是偽作無疑。
從收藏流傳上看,本圖兩側裱邊有蘇南文管會鈐印三枚,下方裱邊有潘承厚、潘承弼兄弟題于1930年的《繞佛閣》詞各一首,并鈐“博山”“景鄭”朱文小印,可知是潘氏舊藏,而本圖在明清的流傳是完全缺失的。
綜上可見,《竹堂寺探梅圖》的畫法與沈周的同期真跡差距較大,且不見于古人著錄,也不見明清收藏的記錄。祝允明《記石田先生畫》一文云:“沈先生周,當世之望……贗幅益多,片縑朝出,午已見副本;有不十日到處有之,凡十余本者……”,可見沈周的偽作極多,有的頗能亂真,甚至連弟子文徵明都不能分辨。根據(jù)著錄和詩集記載,沈周應該確實創(chuàng)作過《竹堂寺探梅圖》,且隨畫題詩一首,但現(xiàn)今真跡已經(jīng)不存,而蘇博藏本與錢鏡塘藏本應是據(jù)原作臨摹的偽作。
(作者馮茜為南京大學歷史學院考古文物系碩士生,曾在本刊第119期發(fā)表《藍瑛沒骨青綠山水的賞與鑒》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