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成都七中
很多次自我贖罪后,我才意識到一個可以被稱之為“子虛”的東西,即存在于藝術里的情欲本身并不是洪水猛獸,而是山茱萸搖曳的影子下的微風。
我將親身給予體會,用我的可憐而卑微的軀體和愚蠢的情感給予我被封鎖的高貴的靈魂一點點小小的贈禮。
我的軀體,我的情感,我的靈魂,前二者將永遠為后者的奴隸,終身為它效勞,并且不得背叛——即將所看所聞所感的一切,原封不動交給他們的主人,不得有絲毫隱瞞,否則將會得到最殘酷的裁決,即被抽離靈魂的軀體,那時這世界便如一條下水道,我的被抽離了靈魂的軀體將如被遺棄的死狗的尸體,濕漉漉地被扔在某個陰暗的角落,日復一日思念那一去不回的情人——我的靈魂。
敬上。
這是一個冗長且無聊的故事,僅僅因為貓來了之后,帶給我片刻的慰藉,填補了我的空虛。那些本來留給手機屏幕前等待的時光,都留給了十幾天前來到了我家的貓。
日子,在父親似乎失憶般忘記、一遍遍重復著他的波蘭裔美國老板、當過知青的前輩、曾經(jīng)滿是狗吠星光清湯寡水滿是凍瘡的童年中,靜靜地過去,不出聲,在我終日的迷失中揚長而過。
有些時候我決定做點事情,然后體內(nèi)有條惡狗一樣的生物死死拖住我的衣角,使我萎靡地坐在床上,揉著腫脹的眼角,莫名想把手機用雙手扳成兩半——父母建議我睡午覺時間不要超過半個小時。
可是,蠕蟲不會同意的,一天只睡半個小時午覺,它無法汲取它所需要的養(yǎng)料。
惡狗用可以張開成六十度角的嘴溫柔地含住我的頸子,用少女粉紅色的粗糙舌頭舔我的耳垂,喘著氣輕輕告訴我,去,告訴他們,你沒事的。
你沒事的。
我沒事的。
我只是,不太想跟人說話,不太想做不喜歡的事情,不太能忍受孤獨卻又發(fā)瘋似的愛著它,失去了會悲傷,得到了又恐懼。
我沒事的。
海邊的卡夫卡告訴我,你是世界上最頑強的二十三少年。
惡狗很滿意,蠕蟲繼續(xù)安穩(wěn)的熟睡著。
它們,它們丟下了我一個人,孤零零坐在,坐在紅色的大漠中央,看見海市蜃樓,看見萬古揮鞭而去的文皇,看見西去的大唐,卻看不見自己的影子。
什么時候開始,我沒有了影子。
我不應該怪生養(yǎng)我而又塑造我的父母,我不應該怪陪伴我的密友,我不應該怪啃噬我而又離我而去的戀人。
這個光怪陸離的世界,難怪我們不敢透露姓名。
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是誰。
但我一定忘記了什么。
我又一次醒來,在一間貼滿了海報、擺放雜亂無序的房間里,時鐘上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五十三分。
亂序。我暗暗地想。
海報上的電影很老,逍遙法外、飛行者和血鉆,都是年輕的奧斯卡金主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主演的電影,除了那一張娜塔莉·波特曼與讓·雷諾執(zhí)槍的海報——上個世紀紅極一時的《這個殺手不太冷》。
血液漸漸回流,溫暖回到了我的大腦,我下意識地啃噬著自己手腕上的皮膚。
我試著活動著手腳,轉動脖子,一種世俗感瞬間如蚺緊緊將我裹住,我感到熟悉的溫度。
時鐘的分針很鈍地向左轉動一下,又過去了一分鐘。
周圍沒有什么變化,窗外的山茱萸瘦瘦地搖曳著,布滿灰塵的玻璃倒映出一點夕陽的余暉。
我起身,走了一步,木然停住了——我要干什么?
我走到書桌前,打開牛皮紙色的記錄本,上面用黑色的筆寫著,“下午兩點鐘,起床,收拾行李,等他”。
噢,我又睡過了,真該死——我真該去死。
按照這樣的計劃,下午三點五十三分,就是起床的那一刻,我應當已經(jīng)收拾完行李,然后正在完成下一件工作了——按照記錄本上寫的,是等他。
我換上黑色的露臍背心和牛仔短褲,打開空調和音樂,開始從衣柜里一件一件拿出衣服——很早就想丟掉的衣服,因為沒錢和虛榮必須洗干凈了再穿。
放入行李箱。拿衣服。放入行李箱。拿衣服。放入行李箱。
我的動作極為緩慢,眼睛死死盯著每一件衣服,小心翼翼地疊放——我生怕看見,看見能令我窒息的東西——也許連東西都不算——它以各種各樣的形式出現(xiàn)在日常生活中,妄圖令我窒息而死。
亂序。我在心里暗暗念它的名字。
世界有70億人口,它在伺機謀殺,我在生活,在等他,在生存,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命運嗎。
真是個神奇的世界。
“啪”。
我蓋上了黑色行李箱,用手推著這個黑色的塑料怪物到了客廳。
下午五點四十九分。我應該做下一件事情了。
必須嚴格按照記錄本上的來,否則,亂序就會出現(xiàn)。
我沒有注意到,窗外的山茱萸依舊搖曳得很輕,玻璃上的灰塵似乎薄了一些,倒影的光影顯得比三點五十三分那會兒更加強烈。
我的下一件工作是,等他。
他是我十五歲的戀人,神采飛揚,皮膚黝黑——按他自己的說法,是那幾年去了塞拉利昂考察時曬黑的,還信誓旦旦拿出兒時的照片,果然,戴著紅領巾的穿著校服的他,比現(xiàn)在拿著照片喋喋不休的他白了不少,并且神色更為單純。
他在聯(lián)合國做觀察員,并且享有盛名。
多么體面而可愛的戀人。每次夜晚,躺在熟睡的他身邊的我總會這么想。
銀白色的月光灑在他瘦瘦黑黑的臉頰上,皮膚如烤熟的美洲牛肉一樣誘人。
我們相遇在舞會上。
那一天,我穿著平時從未穿過的黑白色露背裙,裙擺到大腿與臀部的交界處就戛然而止了。
大廳里燈火輝煌,我和我的女同伴站在大廳的東北角,看著跳舞的人群。
他穿黑色的西裝。
我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他正在和另一位西裝講話,時不時笑著,酌一口葡萄酒,那樣子與后來我熟知的他不一樣,那樣子的他,優(yōu)雅、風度翩翩。
他好像感受到了我的目光,回過頭,向那一位西裝道了句我聽不懂的話,把葡萄酒杯放在一旁的侍者的托盤上,徑直向我走來。
他邀請我跳一支舞。我說我不會跳舞,他微笑著說,我可以教你。
樂曲進行到一半的時候,他把手放在我的腰上,貼著我的耳畔,用他的鼻尖觸碰著我的耳垂,輕輕說,“我喜歡你。”我任由他的手下滑到裙擺的下方進而轉上,任由他用他的厚唇輕輕啃咬我的耳廓。
我沒有說話。
就這樣過了一小會兒,他的手攀上了我裸露的脊背,我感受到他伸展的五指,瘦而有力。他繼而又在我耳邊輕聲說,“他們說,你的同伴比你好看。”
我抬起頭,盯著他的眼睛,他仿佛很深情地看著我,看透了我。
我望著他一字一句說,“我今年十五歲?!彼笮?,摟過我的肩膀,凝望著我的眸子深處,說:“你十五歲。你不好看。”窗外下起了大雨,狠狠砸落在屋頂?shù)牧鹆呱稀?/p>
他轉而看向窗外,說他最喜歡雨夜,他在雨夜里讀黑格爾。
我隨他的目光看去,窗外的雨下的極有節(jié)奏,極為整齊,如流暢的樂譜——那時,我十五歲;那時,那時我還穿著黑白色露背裙;那時還沒有,亂序。
亂序。
這個名字如驚雷一般在我大腦里炸開。
大汗淋漓。我被打回了現(xiàn)實。
我心有余悸地再次看向牛皮色記錄本上的幾個字,“下午兩點鐘,起床,收拾行李,等他”。
我呆呆地看著我的房間,偌大的房間只有我一個人。時鐘在走著,僅僅只有它在走著。周圍什么都沒有發(fā)生變化。
我把黑色的塑料怪物一個人丟在客廳,回到了自己的房間。
陽光更加地強烈了,直直射進了玻璃,射進了我的眼睛,如盛夏田野的麥苗。
窗外不遠的地方,是一片田野,一片極其熟悉的田野。
很多年過去了,它的景致仍舊沒有變化,而我已經(jīng)不再去那片田野了。
天空原本是湛藍色,夕陽像浴過火的黃金,一縷一縷忘情地射出光線,與天空交融,奇異地,仿佛用油畫筆一筆帶過的淡淡的紫色,在湛藍色的畫布上輕輕下筆。
陽光籠罩下的田野,成百的飛蛾扇動著米色的羽翼,恍恍惚惚游蕩在草叢上。深綠淡綠草綠墨綠鮮綠暗綠的草木,一叢一叢生長著,欲說還休般垂著頭顱,纖細的狗尾草,搖搖晃晃毛茸茸的腦袋,仿佛盯著對面小巧玲瓏的蒲公英出了神。
一陣西風吹過,一朵朵更小巧的白色骨朵從母親身上跳躍下來,在柏油路上朝著泥土的方向飛奔,如一個個靈巧的小精靈,一瞬間有了靈犀,不約而同向生命的方向奔去。
長毛灰白色的小狗掙脫了束縛,撒歡似的向田野深處跑去,一路奔跑踏起無數(shù)只流螢,驚惶而靈巧地從草叢里迸出,小狗的身影漸漸隱沒在一叢叢橘紅色的百合花后。
我站在二樓兩人高的落地窗前,看著這景色,我把手放在玻璃上,看著風把野草吹亂。
那時我十五歲。
我拉上了窗簾,回到書桌前。
我的書桌很整潔,只有三支pilot水筆,一個牛皮色記錄本。
我審視著那兩個已經(jīng)干涸了很久的字,等他。
接著,我像沒有看到這兩個字一樣,提起黑色水筆,開始書寫。
“做晚飯,喂貓。”
“學習歷史,看書?!?/p>
“等他?!?/p>
我在結尾又將這兩個字寫了一遍。上一輪的任務里,我并沒有完成這一項。
潛意識里,我不敢開始這項任務,我生怕像上一次一樣——一旦開始,隨之而來的就是亂序。亂序。亂序。
他好像很累,冷冷地開始穿衣服,扣紐扣,一粒,一粒,一共七粒,一粒也沒有剩。
我停止哭喊,我?guī)е耷豢粗奂~扣,一粒,一粒,一共七粒。
時間是凌晨一點四十一分。
他對我說他馬上要去澳大利亞考察。我大吼著,澳大利亞沒有戰(zhàn)爭,沒有殖民,不需要你。
他在門口停住了,說,等我安頓好了,我接你去澳大利亞,我會給你買一只貓的。
我怔怔地坐在冰涼的地板上,窗外是風吹過田野的沙沙聲,還有汽車的鳴笛,城市的方向燈火通明,車流人馬川流不息。
時間是凌晨一點四十三分。
偌大的房間只剩我一個人了。蒼白色的窗簾不安地晃動,月光打進窗里,打在他的枕頭上。
我起身到了衛(wèi)生間,打開燈,看見鏡子里自己慘白的帶著血紅色的臉,散亂的頭發(fā),已經(jīng)干涸的淚痕,我的手和腳是麻的。
亂序。它來了。
它攀援在我的臉頰上,額頭上,如入殮師一樣用它白色修長的手指劃過我的下巴,繼而又如母親一樣,替我擦拭著淚痕。
我閉著眼,任由它擺布。
凌晨一點四十七分。
我閉著眼。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來。
睜眼,窗外依舊是田野,只是陽光暗了許多,晨光熹微。
我突然如恢復了記憶一般意識到,時鐘上的顯示,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零九分了??纱巴獾年柟?,卻是早晨初生的光線,微弱而溫暖。我隔著玻璃呼吸,窗內(nèi)凝結起一片水霧。
時間在倒流。
可我的記錄本上明明清楚記錄著,每一天來,某時某刻完成的某事,從早晨六點的醒來,到晚上十二點的入睡,日日如此,從未有過違背,從未有過背叛。
我就這樣一天天躲避著亂序,然后生活。
可是窗外的日光告訴我,你錯了,你大錯特錯,你從頭到尾都是錯的。
“我不需要最純潔最睿智的靈魂,我需要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在乎我愛我的人?!?/p>
……
大汗淋漓。
太可怕了。時間在倒流。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終究有一天,會回到我十五歲那一年,到那時應當是一個暫停點,然后呢?一切將重來還是一直倒流直到我成為一個嬰兒、一個胚胎、一個細胞直到子虛烏有?
玻璃窗變得如水面一般平靜而無塵,山茱萸長出了新葉——過去的新葉。
我一頁一頁翻著記錄本,氣急敗壞,恐慌,數(shù)著天數(shù),一頁一頁——沒有了。
我呆住了,看見那個已經(jīng)有點褪色的,我親手寫下的第一個時刻,凌晨一點四十七分。
我瘋狂地抓著頭皮,用指甲摳著扎好的頭發(fā),仿佛要把大腦摳出來。
亂序。亂序。亂序。
他去了澳大利亞之后,亂序就從來沒有離開過我。
你騙我。也許是我騙著自己,騙著自己,好好生活,井然有序地過日子,起床,吃早飯,工作,吃午飯,睡午覺,工作,吃晚飯,喂貓,看書,等他,睡覺,起床,吃早飯……等他。
他在的時候沒有亂序,他離開了亂序便來了并且一直欺騙著我捆綁著我。
晚上七點十六分。日出地平線。
我不敢等他回來,亂序也永遠不會離開。
他在澳大利亞。
時間倒流回夜晚。看天上的星座排列,應當是凌晨四點左右。
我抱著枕頭,拉上了窗簾,頹喪地躺在床上,開一盞小小的昏黃的臺燈。除了床頭,房間里的其他地方都照不見。
墻上的海報突然沒有了,空空蕩蕩的白色墻壁,顯得極其突兀。
牛皮紙的記錄本被我扔在地上,沾滿了十幾年來積攢的塵埃。
這樣看來,這一天,一定是我買海報的一天吧。
睡眼朦朧中,我還記得,那是我高三畢業(yè)的那一天,海報從上海郵寄而來,我欣喜地拆開,照相發(fā)給了閨蜜,用的是復古色調的濾鏡。
這樣計算,還有兩年,兩年,就會回到我的十五歲。
時鐘滴滴答答走著,極其機械而有規(guī)律,仿佛雨滴的聲音,一滴,一滴,一滴,一滴,……,七滴。
一粒、一粒、一粒,……,七粒。
那個雨夜。
我瑟縮在被窩里,看著他站在床尾,一粒、一粒解開他白色襯衣的紐扣,露出他黝黑的皮膚,他的脖頸,他的胸廓,他的腰腹。
他背對著我,“你喜歡讀歷史?!蔽铱匆娝耐尾繌梽恿艘幌隆?/p>
“人類能從歷史中學到的唯一的東西,就是他們無法從歷史中學的任何東西。”我說,“我并不喜歡歷史。我只是喜歡研究它。”
他轉過身說,“黑格爾?!?/p>
他說,“他們都說你沒有你的同伴好看??晌矣X得你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p>
我說,“我本來就不好看。上帝想必私下里一定給帶我墮入凡間的大天使交代過:‘喂,叫她下了凡間便不要去勾引男人,生的這樣的樣子,應當要知道害臊?!?/p>
他聽了,不禁噗嗤一下笑了出來,用手刮著我的脊椎說,“沒有哪個女孩子會給男人講這樣的話。”
我翻過身,對著窗外,新栽的山茱萸還尚很瘦弱,搖搖欲墜的,淺淺的影子倒映在大理石的駝色窗臺上,月光從枝條間穿插著灑下,照到他的臉上。
我俯視著他,他的頭停駐在我胸前,我看見他濃密的黑發(fā)。
“你太美了。你的臉,你的軀體,太美了。使我在人群中一下就認出了你。你是那么地優(yōu)雅。那一瞬間我就知道,我必須和你在一起。”我聽見他說。
“我的軀體向我的靈魂陳述著贖罪,為他的愛慕虛榮,為他的好吃懶做贖罪,他向她訴說,我生來便是這樣,因為我是人類的軀體,這是我固有的屬性。他說,他很慚愧,他希望能夠得到她的原諒,原諒他的缺憾,他的不完美性,原諒他沒有生地很好來般配她,原諒他沒有生的很堅硬來保護她,以至于使她受了玷污、受了蒙蔽。”
“我的靈魂寬恕了他,告訴他只要他忠于她,她便會永遠愛它。她要他明白,他所渴望的,他的欲望,對財富、對名利的渴望,對情欲的渴望,并不是罪過。他的渴望無須埋在心底,只消大膽地告訴她,她便會給予無上的寬恕。他的渴望激勵著他奮進,而一旦被埋藏起來,就如同失去了陽光的種子,不但無法發(fā)芽生長,而且會發(fā)霉,發(fā)出惡臭,而使她最終拋棄他而去?!?/p>
他閉著眼睛,用他的唇壓住我干涸的唇,滾燙如劊子手的烙鐵的一個吻。
“你十五歲。你是我見過最美的人?!?/p>
然后,他翻身躺在我的身邊,輕輕嘆了一口氣,“你十五歲?!?/p>
“我寬恕你?!蔽腋┥碓谒亩呎f。
窗外的雨突然大了起來,不似之前的井然有序,雨聲澆入了我的耳中,使我聽不見他的呼吸,他好像在說著什么,可我聽不見。
我的腦中只有兩個字,亂序。
雨聲中,我們大汗淋漓,我們吶喊,我們撕扯著,交纏著,我們打破一切規(guī)矩,我們制造亂序,我們用身體的快感歌頌它,用靈肉的交融祭祀它。
我腦中一片空白,依稀看見一粒、一粒的紐扣,忍著疼痛數(shù)了數(shù),七粒,一共七粒,排列整齊的七粒紐扣。
雨聲越來越大,眼前的光與影逐漸變得模糊而泛白,時而拉近時而放遠,隨著他胸膛的起伏與我的呻吟,愈來愈劇烈,愈來愈遙遠……
一片空白。一片無垠的空白。
我不知道我遭遇了什么。我什么也說不出來,也很久不曾聽見有人說話了。
我刻意規(guī)避著與人的相見,規(guī)避著一切人類語言的交談。
我不要亂序。
我不要亂序。
我不要亂序。
我失去了靈魂。
“我不需要最純潔最睿智的靈魂,我需要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在乎我、愛我的人?!?/p>
“可我在乎你?!?/p>
“不,你背叛我?!?/p>
“……”
他壓在我的身上,我的十五歲的肉體上,用他曾經(jīng)沒有過的猙獰的眼神狠狠刺痛著我,用他的鼻尖頂住我的臉頰,光線昏暗地讓我看不見他的臉。
我開始低聲啜泣。
他嘆了一口氣,把臉轉開,不再看我的眼睛。
子夜的鐘聲敲響了。
凌晨零點。
“我從巴西熱帶雨林給你帶回玄綠色的貓眼石,從蘇格蘭霧靄嵐嵐的清晨給你帶回千萬種血橙色與殷紅色的日升日落,從美洲大陸神秘的印第安部落給你帶回狼狗的頭骨,從日本京都給你帶回初夏第一朵盛開的粉紅色櫻花……”
“我為你在伯恩茅斯的海邊蓋上一座小木屋,我為你在那片原野上栽下橘紅色的百合,初春的時候我為你將蒲公英的種子灑滿整個院子,我為你筑起秋千,為你求那夕陽迂回在黃昏時能多留下一會兒——”
“我為你——”
他突然沉默了,自顧自地沉默了,停下了。
零點十七分。
我流著淚。
等他,我的昏睡的蠕蟲。
亂序,在他走后永遠輕柔含著我脖子的惡狗。
時間是凌晨一點四十一分。
他對我說他馬上要去澳大利亞考察。我大吼著,澳大利亞沒有戰(zhàn)爭,沒有殖民,不需要你。
他在門口停住了,說,等我安頓好了,我接你去澳大利亞,我會給你買一只貓的。
橘紅色的百合還在開著,并且是初生的樣子;蒲公英飄蕩在半空中。
那片田野還在。
窗外開始下雨。
舞曲開始演奏。
我穿著黑白色露背裙。
我十五歲。
他是享有盛名的聯(lián)合國觀察員。
他穿黑色西裝。
他說:“你是我見過最美的人?!?/p>
我又一次醒來,在一間貼滿了海報、擺放雜亂無序的房間里,時鐘上的時間是下午三點五十三分。
我滿面淚痕。
翻過身,我看見他瘦瘦黑黑的臉頰,房內(nèi)昏黃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他還在熟睡著。
凝望著他的睡顏,我感到很久以來都沒有過的安心。
床邊放著黑色的行李箱,墻上貼著老舊泛黃的萊昂納多迪卡普里奧的海報。
我看見床頭柜上放著的一張機票,日期是今天,時刻是晚上七點零九分,目的地是澳大利亞墨爾本,乘客姓名一欄是他的名字。
我悄悄下床,從抽屜里翻出一把剪刀,小心翼翼地把機票剪碎成了一厘米長寬的正方形小塊,偷偷扔進了垃圾箱。
我的靈魂,我是不會讓你離開我的。
即便我背叛你,我不愛你。
我永遠十五歲,我永遠是你見過的最好看的人。
這時,他醒了。
我撲上去,跪在躺著的他面前,我又流出了眼淚。
我還沒有開口,他像在夢中一樣好像很深情地凝望著我,捧著我低垂的臉頰,溫柔地說:“我寬恕你。只要你忠于我,我就會永遠愛你。無論你做了什么?!?/p>
我點頭,說不出一句話,我無法言喻我的內(nèi)心。
我甘愿成為他的奴役。
他滿意地吻了我的額頭,閉上眼,又睡去了。
我是他的肉體,他是我的靈魂。
十五歲那年,我意識到我們是獨立的個體,我們互相脫離彼此獨立存在,我是他的容器;我試圖擺脫他,我要與體內(nèi)的他分離,我隱瞞著他,欺騙著他,我說欲望是罪惡的,我要保持睿智且純潔,我壓制我的欲望。
他自始至終深沉地愛著我。
我們互相給予靈肉的快感。
他曾遠走至異國他鄉(xiāng)。
可我最終是等到他了。
如他所言,我不愛他,想離開他,便會得到最殘酷的裁決。
亂序。
沒有方向,無論黑白,無論對錯,無論前進與后退。永遠行走在時間的逆流漩渦里,最終迷失道路而恐懼至死。
他最終寬恕了我。
我仍期望著他發(fā)現(xiàn)真相后能夠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