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薩默塞特·毛姆
1936年,我去了趟印度,想自由自在地在各個土邦游歷一番。老友阿迦汗對此大力支持,他將引薦信呈遞給各地土邦主,于是我收到了熱情邀請,得到了盛情款待??墒钱?dāng)土邦主們聽說我來這里既不打算獵虎,又不打算推銷,也并非專程來游覽泰姬陵、阿旃陀石窟、馬杜拉的廟宇,而是來和學(xué)者、作家、藝術(shù)家、宗教領(lǐng)袖和虔誠教徒會面,他們著實吃了一驚,又十分高興,因為我讓他們覺得新鮮。于是,一開始的禮貌客氣變成了竭盡所能支持我這個托付給他們的客人,因此我才得以結(jié)識許多讓我極其感興趣的人物。
“圣徒生平”是我常讀的讀物,可是我從未想過自己能如此幸運,親眼一睹某位圣者,不過,這次我的確見到了一位。我游歷到印度半島東南部的馬德拉斯,會見了幾位人士,他們對我此次印度之行的經(jīng)歷很感興趣,我告訴他們我跋山涉水就是想親眼目睹一下圣者,他們馬上提議帶我去拜會一位“斯瓦米”,在印度最為聞名也最受人尊崇。他們尊稱他為“馬哈?!保拿姘朔降某フ叨既フ宜麑で笾更c,聽取意見或是求得安慰以度苦厄?!八雇呙住笔莻€印度教的詞匯,字面意思是宗教大師,似乎一般來說任何苦行僧都可以配上這個稱號。這位圣者的修行之處離馬德拉斯只有數(shù)小時的車程,叫蒂魯文納默萊。他的修行隱居之所就在阿魯那佳拉圣山腳下,這座山之所以稱作圣山,就是因為人們將它視為大神濕婆的象征,每年都會有數(shù)以萬計的民眾舉行盛大慶典來紀(jì)念這位神祇。
我毫不猶豫地應(yīng)允下來,幾天以后,我們于清晨出發(fā),一路灰塵撲面,顛簸來去,悶在車?yán)餆o聊行了一路,終于到了修行之所。路面顛簸是因為笨重的牛車在地面上刻下了深深的車轍。有人告訴我們馬哈希一會兒就可以見到。我們隨車帶了一籃水果贈送給他,因為我聽說此地的文雅禮儀就是如此,然后就地坐下野餐吃中飯,看來事先備好干糧真是明智之舉。突然間,我暈死過去不省人事,別人把我抬進一間小屋,讓我躺在草墊鋪成的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可是我醒來時已經(jīng)沒事了,不過感覺還是動彈不得。馬哈希得知我暈了過去,無力進入他通常所在的廳堂,不一會兒,就在兩三位弟子的陪同下來到小屋里。
接下來的事情我一回到馬德拉斯就立即記在筆記本上。這位馬哈希的身材在印度算是中等,深蜜色皮膚,白發(fā)和白須都剃得很短,健壯不足而豐滿有余。盡管他除了下身圍著一塊布之外其他什么都沒穿,整個人看上去非常整潔干凈,一絲不亂。他略有點跛行,步子很緩慢,身子倚在拐杖上。嘴有點大,嘴唇相當(dāng)厚,眼白有紅血絲。他的舉止非常自然而又優(yōu)雅尊貴,時常面帶微笑,彬彬有禮,很自信樂觀的樣子;我感覺他并不像一位學(xué)者而像一位生性溫和的老農(nóng)。他說了幾句熱情歡迎之辭,便在離我臥榻不遠(yuǎn)處的地上坐下。
最開始的幾分鐘,他那透著溫和善意的眼神一直停駐在我臉上,隨后他不再看我,可是余光卻如同剛才一樣,非常堅定地盯著我的身后。他的身子紋絲不動,可是有一只腳時不時輕點著泥地。他就這么一動不動地保持了大約一刻鐘,他們后來才告訴我,他是在全神貫注于我身上進行冥想。接著,如果我可以這么說的話,他又開始看我。他問我是否想對他說點什么,或者問他什么問題。我當(dāng)時感覺渾身虛弱不舒服,就照實說了;于是他微笑著說“沉默也是對話”,略轉(zhuǎn)了轉(zhuǎn)頭,又開始繼續(xù)全神貫注地冥想,和剛才一樣,余光注視著我的身后。所有人都沉默無語,小屋里的其他人都站在門邊,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又過了一刻鐘,他立了起來,鞠了一躬,微笑著與我們道別,倚著拐杖,在弟子們的陪伴下,一瘸一拐地慢慢走出屋子。
我不知道到底是休息起了作用還是大師的冥想起了作用,可我的確覺得好了許多,不一會兒,我就能走進他白天打坐夜晚就寢的大廳了。這間廳堂呈長方形,空落落的,約十五英尺長,我看有七八英尺寬,四壁皆是窗戶,懸垂的屋頂卻讓室內(nèi)顯得幽暗。大師坐在一個低矮的臺座上,臺上鋪了塊虎皮,身前有一個小小的火盆,用來焚香,不時有一位弟子上前點燃一炷香,其味芬芳悅?cè)?。修行所里虔誠的僧侶和??蛣t盤腿端坐在地上,或閱讀或冥想。此時,兩位陌生的印度人帶著一籃水果進來,伏在地上向大師呈上果籃。大師輕輕點頭接受,再示意弟子將其收下。他仁慈地與兩位陌生人說話,接著,又輕點了一下頭向他們示意退下。這兩人又一次伏倒在地與其他信眾坐在一起。大師隨后進入了冥想無限的“禪定”極樂之境,在座的每一位似乎都微微顫抖了一下,周遭鴉雀無聲,其深沉強烈讓人終生難忘。你會覺得有什么奇事正在發(fā)生,讓你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過了一會兒我才踮著腳走出了廳堂。
后來我才聽說我暈厥過去的這個小插曲居然很快傳遍了整個印度,說是我因為即將面見圣人,激動敬畏得把持不住而暈倒。還有人說是因為他的法力無邊,在我還沒見到他的時候就讓我在無限中沉迷了一會兒。印度教徒問起我這件事情的時候,我唯有微笑著聳聳肩。實際上,那并非我頭一次或者最后一次暈倒,醫(yī)生說這是壓迫橫膈膜抵住心臟的“腹腔神經(jīng)叢”產(chǎn)生的應(yīng)激反應(yīng)。如果某一天壓力持續(xù)時間過長了一點,我就會感覺不對勁,知道馬上會發(fā)生什么,我會低下頭,放平在兩腿之間。多年前我還是圣托馬斯醫(yī)院的學(xué)生,在門診看病時曾還教給過女病人在緊張得要暈倒時就這么做;可是這招對我來說不管用:黑暗旋即籠罩了我,我立即失去知覺直至醒轉(zhuǎn)。有時則不會如此。
不過,自那以后,就有印度人時不時來拜訪我這位在馬哈希法力之下墜入無限之境的人,就像小說家赫爾曼·麥爾維爾的鄰人紛紛登門去瞻仰他這位曾和食人族生活在一起的人一樣。我向他們解釋這老毛病是我本身特有的,無甚大礙,只不過有點妨礙他人;可是他們都搖頭不信,還反問我:你怎么知道自己不是墜入無限之中呢?這個問題我無法回答,我只能說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個無限之境絕對就是空白一片,可我又忍著沒說出來,怕冒犯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