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落夏

1

16歲那年夏天，我剛好初中畢業(yè)，正處于叛逆期，每天嘴里嚼著口香糖，身上穿著一條從大腿根兒露到膝蓋的破洞牛仔褲和一件針織的粗線大開領(lǐng)毛衫。我爸每天在我后面指著我脊梁骨說：“越活越傻，大夏天穿毛衣！買個褲子非得買條露那么大窟窿的，也不知道你整天尋思啥呢？”對于這種說辭，我早已習慣。我偷偷地撇了撇嘴，對著天空翻了個白眼兒。

其實小時候我也是個乖乖女，每天聽父母、老師的話，放學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寫作業(yè)，在班上考試也總得第一。后來上了初中，突然有一天我腦子里開始迸發(fā)出很多不一樣的想法，譬如：我為什么要學習？老師為什么天天管著我？今天換了個發(fā)型，感覺班上那誰好像偷偷看我了……在那之后很久，我才意識到這就是我叛逆期的開端，自然而又轟動——我開始不喜歡學習了，每天想的都是怎么把自己弄得更漂亮以吸引更多人的目光。在家里，我也不再像從前那樣認真聽父母的教誨了，更多的時候都是和他們針鋒相對。每次一吵架，我爸都說我是不是喝了什么換魂湯，怎么好像一夜之間變了個人似的？對此，我倒是絲毫沒有察覺，只是覺得他們的思想怎么那么老套？每天那么嘮叨！

2.

中考成績出來的那天，我爸的怒罵聲充斥著整條街——我沒有考上縣城里唯一的那所高中，只能去職業(yè)高中。我爸說我是完蛋玩意兒，連個高中都考不上，一天天也不知道在學校鬼混什么！我杵著身子一臉不耐煩地在那聽著。

為了罵我，我爸一下午沒出門，連口水都沒喝，要不是我媽說吃飯，我估摸我爸礙把我罵到三更半夜。我媽把飯菜端到桌子上，我爸掃了一眼，然后氣乎乎地對我說：“反正你也不好好學習，別念了，在家干活吧！”一下午翻來覆去的訓話讓我昏昏欲睡，但聽到我爸說不讓我讀書了，我立馬就精神了，就像有人用針在我的神經(jīng)上扎了一下似的，我“騰”地就跳了起來。雖說我不喜歡學習，但是我也不傻，誰不知道上學好?。匡L吹不著，雨澆不著的，讓我干活？我才不干呢！

我站起身把臉別到一邊，假裝很有氣勢地說：“我不要，我要繼續(xù)上學！”我用余光瞥見我爸的目光從桌子上斜著移到我身上，我頓時就有些底氣不足。我咽了口口水，然后默默地坐下來開始小心翼翼地吃飯，心里卻依舊十分不服氣。于是我暗暗地打起了自己的算盤。

3

吃過飯后，我回了房間，趁著我爸媽在屋子外面看電視，我偷偷地給王洋發(fā)了短信。王洋是我的同學，住在我家后條街，他和我一樣不喜歡學習，每天把自己的頭發(fā)用發(fā)膠立直，班主任說他的頭發(fā)像被牛犢子舔過似的。他爸媽常年在外打工，他和奶奶住在一起。我在班上四處搗亂胡鬧，而他，就是我的戰(zhàn)友。

我給王洋發(fā)了消息：明天咱倆一起離家出走吧，你帶上你奶奶褥子底下的錢。王洋曾經(jīng)和我說他奶奶把撿破爛換來的錢都放在了褥子底下。王洋的消息很快就回了過來：太好了，今天我爸聽說我沒考上高中，硬是要趕回來打斷我的腿，再不走我怕是活不成了！

原來，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約定好碰面的地點以后，我把消息全部刪除，然后偷偷地把存錢罐里的錢和幾件衣服裝進了書包里。

夜深了，我聽見我爸坐在門口不住地嘆息。我把被子蒙在頭上，終于舒舒服服地睡著了。

第二天一早，我爸和我媽就出門了。我背著書包躡手躡腳地去了學校后面的空地，在那里我和我的“戰(zhàn)友”王洋同志碰了面。我嘴里嚼著口香糖，看著東張西望的他，一臉不耐煩地說：“我們?nèi)ツ睦锇。课铱刹幌牖貋砹?！”王洋背著個大書包，像一個拾荒的大爺，他向上摸了兩把他那根根直立的頭發(fā)，一本正經(jīng)地說：“咱倆先去縣城吧，我身上錢不多。在縣城待兩天掙點兒錢之后咱們再往遠了走！”王洋的話聽起來十分不靠譜——1 6歲你能干什么？怎么掙錢？但我沒有揭穿他，因為我別無選擇。

我跟著王洋坐上了班車。

窗外的風從田地里吹過來，散發(fā)著陣陣泥土和野草的清香。我望著漸漸遠離的家鄉(xiāng)，在心里莊嚴而正式地向它道起了別。

4

一個半小時后，班車抵達了縣城。

下了車以后，我和王洋在一條偏僻的小街上找到了一家小旅店。

進門以后，王洋仗著自己手里有錢開始耍起老大的范兒——命令我給他拎包！我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然后以一副勝利者的姿態(tài)慢慢地從背包里掏出我的錢。正當我想要借此把王洋罵個祖墳冒青煙的時候，我轉(zhuǎn)身看見了我爸！那一刻，我該怎么形容我的心情？魂飛魄散，亂入陰間？

我把手里數(shù)出來的錢默默地塞回了書包，心里“轟隆隆”地敲起了震天鑼鼓。我一臉心虛地喊我爸：“爸……”我爸站在那兒仿佛一尊威嚴聳立的石像，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眉頭皺成一個結(jié)，臉色發(fā)白，拳頭發(fā)紅。完了！我的死期提前了！

王洋也一臉震驚，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立起來的頭發(fā)有兩綹兒掉了下來，一臉狼狽——他爸站在我爸身后，背上還背著包，看樣子是剛下火車。王洋望著他爸氣得豎起來的眉毛，眼神躲躲閃閃，像一個被抓了現(xiàn)場的小偷。

于是，我和王洋分別被我們各自的爸拎著脖領(lǐng)回了家。

那天，我爸拿著掃帚打得我四處逃竄。他那一雙大手撈住我就像給我戴了一副手銬，我怎么也掙脫不開。于是一陣掙扎過后，我身上多了幾條深深的紅印子，而我爸累得坐在凳子上一直喘著粗氣。

那天夜里睡覺我身上火辣辣地疼。我一邊在月光下抹眼淚，一邊埋怨我爸下手太重。

5

這件事過去了很久之后，我才偶然聽我媽提起那天我爸還和王洋他爸吵了一架。我爸說他兒子拐跑了我，而他爸說我不安好心，給他兒子下了迷藥，說我不是正經(jīng)姑娘。我媽說要不是鄰居拉著，我爸就把磚頭扔過去了！可當時我不知道這些啊，那些天看見我爸我就身上一陣一陣地疼。每次從他身邊溜過去的時候，我還不忘丟過去一個白眼。

后來，我身上的疼痛感慢慢消退了，留下一條條棕色的痕跡。

在開學的那個季節(jié)，我爸嘆著氣對我說：“去念書吧，不讓你念書我怕你以后埋怨我啊！”我爸說得小心翼翼，語重心長，聽得我卻是喜出望外，分外感動。

只是，我再也沒在學校里見到過王洋，聽說他爸因為他不好好讀書帶著他去別的城市打工了，以后都不會再回來了！當時我想：還好我沒有被我爸強拉著去種地，不然以后遇見同學都沒辦法吹噓說自己也曾離家出走，到過遠方。如今浪女回頭，決定好好讀書了！

編編有話：青春逆反像一個調(diào)皮的小鬼，說不準會撲到哪個孩子的身上，它讓你哭，讓你鬧，讓你有些“不著調(diào)”。在你及你的父母無可奈何之際，它又會消失得無影無蹤。青春總是這樣，讓你彷徨、憂傷，然后再堅毅地邁向遠萬。

編輯/李鵬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