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帝御制詩文成因探論"/>
陳圣爭
(楚雄師范學院人文學院,云南 楚雄 675000)
乾隆帝一生留下44000多首詩歌,是他晚年自鳴得意的大業(yè)之一,在他88歲回想往事之時,情不自禁地想起“自沖齡呫畢”始,至“望九之年,所積篇什幾與全唐一代詩人篇什相埒”,更自認為足稱“藝林佳話”。[1](P703)然則,頗為反諷的是他花畢生精力期以鑄就的“十全”文業(yè)并未如期成為藝林佳話,反而在清朝覆滅后其詩文逐漸湮沒無聞,甚至多被后人鄙夷、質(zhì)疑和詬病。[注]按:詳情可參看拙文《重估乾隆帝文學作品與文化政策的地位和意義》(《故宮學刊》2015年第15輯)一文的相關(guān)論述,茲不贅述。由于其帝王身份及御制詩文本身存在的一些問題(如“代筆”、疊韻、陳詞濫調(diào)等),對其詩文的批評固然有合理之處,然若拋開具體環(huán)境和他創(chuàng)作如此龐大數(shù)量的御制詩文的原因或動機來評論其詩文,終究顯得有些隔膜。
從他本人的言行和時人的記載來看,他最初寫詩是緣于所受的漢化教育,尤其是蔡世遠對他的啟蒙。其后則在于“結(jié)習”,即出于對詩的喜好、癡迷。隨著他在政治、軍事上取得的太平盛世和“十全武功”,他希圖在文學上也建立他的“十全”文業(yè)。同時,為了加強在文學領(lǐng)域的控制,他采取了多種手段,御制詩文便是樹立他在文學領(lǐng)域權(quán)威意識的手段之一。是以從主客觀原因來看,概而言之主要有四:一、漢化教育;二、個人喜好;三、功業(yè)心態(tài);四、權(quán)威意識。而后二者更可能是支撐他持續(xù)寫詩到老死的主要原因。
清代皇室的教育相比于明代更為優(yōu)勝,他們從孩提抓起,頗為重視文化教育,且科目眾多。據(jù)趙翼供職軍機處時的所見記載:
本朝家法之嚴,即皇子讀書一事,已逈絕千古。余內(nèi)直時,屆早班之期,率以五鼓入,時部院百官未有至者,惟內(nèi)府蘇喇數(shù)人往來。黑暗中,殘睡未醒,時復倚柱假寐,然已隱隱望見有白紗燈一點,入隆宗門,則皇子進書房也。吾輩窮措大專恃讀書為衣食者,尚不能早起,而天家金玉之體乃日日如是。既入書房,作詩文,每日皆有程課。未刻畢,則又有滿洲師傅教國書、習國語及騎射等事。薄暮始休。然則文學安得不深?武事安得不嫻熟?宜乎皇子、孫不惟詩文書畫無一不擅其妙,而上下千古、成敗理亂已了然于胸中。以之臨政,復何事不辦?因憶昔人所謂“生于深宮之中,長于阿保之手”,如前朝宮廷間逸惰尤甚,皇子十余歲始請出閣,不過宮僚訓講片刻,其余皆婦寺與居,復安望其明道理、燭事機哉?然則我一朝諭教之法,豈惟歷代所無,即三代以上亦所不及矣。[2](P8―9)
趙翼所記雖是乾隆帝對皇子、皇孫的教育情況,但這是清朝一貫的天潢家法,乾隆帝亦由這種教育而出,上書房就是雍正帝為教育諸皇子而設(shè)的讀書之地。從雍正元年始,他就在上書房接受漢化教育。
當雍正帝在藩邸時,還僅延請福敏一人教育弘歷、弘晝兄弟。乾隆帝回憶說:“皇父在潛邸時,育吾二人于東、西室,及九歲讀書,同受經(jīng)于傅先生”,[3](P152)“予與王幼同學同課,習為詩古文詞。當是時,侍奉皇考膝下,優(yōu)游書府,日寢饋于經(jīng)史文字中,世綱塵務(wù),毫發(fā)不以嬰其心”。[4](P100)此時他已表現(xiàn)突出,“余幼時,日所授書,每易成誦,課常早畢。先生即謂余曰:‘今日之課雖畢,曷不兼治明日之課?’比及明日復然。吾弟和親王資性稍鈍,日課恒落后。先生則曰:‘弟在書齋,兄豈可不留以待之?’復令予加課,俟其既畢同散。彼時孩氣,未嘗不以為怨。今思之,則實有益于己。故余所讀之書倍多,實善誘之力也”。[5](P36)當他晚年回憶時,亦認為學問的基礎(chǔ)就是從福敏學習而來。[5](P36)
或許由于天資,他六歲“即能誦《愛蓮說》”,[6](P13)受學后更加勤習,學業(yè)大進,“予年十一,……皇考命予背誦所讀經(jīng)書,不遺一字。時皇祖近侍皆在傍環(huán)聽,咸驚穎異?;士际加行淖嗷首?,令予隨侍學習”。[7](P274)在乃父的精心安排下,康熙帝于六十一年(1722)在圓明園第一次見到他時即感嘆:“此子福過于余”,[6](13)便命將他養(yǎng)育宮中,“于暢春園內(nèi),賜廬曰澹寧居”。[8](P591)從此,康熙帝對這位皇孫“朝夕訓迪,過于諸皇孫”,[6](P13)乾隆帝也深知他獲得的愛護和期許“尤出諸孫之右”。[9](P594)
隨著學業(yè)日進,福敏一人已難以勝任弘歷兄弟的教育,且身負康熙帝“燕翼之貽謀”的弘歷,[6](P13)亟須名儒宿學來為他講解儒家的深奧旨義,故其父于雍正元年又聘請徐元夢、張廷玉、朱軾、嵇曾筠四人為他們的師傅。這四人,“徐未久得罪去;張以書寫諭旨事繁,旬月中偶一至上書房;嵇則出為河督”,[5](P36)惟有朱軾一人經(jīng)常到上書房,為弘歷兄弟講授儒家經(jīng)典。當時他們對經(jīng)文已較為熟悉,“皇四子、皇五子,年甫十三歲,已熟讀詩書四子,背誦不遺一字”,朱軾便向他們講授“《易》、《春秋》、《戴氏禮》、宋儒《性理》諸書”,并旁及《通鑒綱目》《史記》《漢書》和唐宋八大家之文。[3](P59)在授學中,朱軾主要是貫穿經(jīng)義,推崇董仲舒、朱熹等人,“漢則稱賈董,宋惟宗五子”,[5](P36)并授以學問體悟之道,“不在言,惟在行”。[5](P36)乾隆帝曾詳當時場景:“義府優(yōu)游水,春風坐臥便。賦詩閑檢韻,味道細烹泉。每自威儀謹,從知學問全。董生醇治術(shù),朱子續(xù)心傳。十載如旬日,高山復大川?!盵3](P421)直到年屆古稀,他回想起來仍覺“如坐春風中,十三年迅耳”,[5](P36)并再次肯定朱軾的影響,“余從學十余年,深得講貫之益。學之全體,于先生窺津逮焉”。[5](P36)
朱軾令他學問大進,也打下了程朱理學的根柢,雖然朱軾一再強調(diào)學問“在行而不在言”,但除身體力行外,言的表達亦不可或缺,體悟程度與學問深淺皆須借助言論以發(fā)之。當時正在學作古文的弘歷,迎來了第三位重要的老師——蔡世遠。雍正二年,禮部侍郎蔡世遠入值上書房授讀。蔡世遠所教雖依然是“《四書》《五經(jīng)》及宋五子之書”,[10](P525)但在進講時,常以身近之事而循誘他意識到“自身心以至治平之道,一以程朱為訓,而必本于誠”。從雍正二年到雍正九年(1731),師徒昕夕相處,[注]按:乾隆帝在《懷舊詩》中曰“八載寒暑共”,并詩注曰:“自甲辰至辛亥,從學凡八年,昕夕講誦,無少輟。”又蔡世遠在雍正九年所作《樂善堂文鈔序》言是在雍正元年,即蒙雍正帝之恩特召入直內(nèi)廷,隨侍弘歷兄弟讀書,“相晨夕者九載”。后李紱《蔡世遠墓志銘》又曰:“侍值內(nèi)廷十年,卯入而酉出,未嘗一日輟?!蔽粗O孰是,姑以乾隆帝所言為據(jù)。期間,蔡世遠每“卯入而酉出,未嘗一日輟”,[10](P520)而他們兄弟“朝有課,夕有程,寒暑靡間”,[3](P58)尤其是弘歷,幾乎“無日不酌古準今,朝吟暮誦;無日不構(gòu)思抽秘,據(jù)案舒卷”。[3](P69)最為重要的是,蔡世遠教了他為文之道。蔡世遠在教導中,“常云三不朽,德功言并重”,[5](P37)然立言非易事,“當以昌黎為宗”,學習韓愈“氣盛”為文之法,[11](P246)做到“氣乃欲其盛,理乃欲其洞”,因為“惟理足可以載道,氣盛可以達辭”。[5](P37)以韓愈為宗的理念深深地印入他的腦海,在年屆古稀時,仍不免感慨萬分地認為蔡世遠令他“至今作文資其益”。[5](P37)
其后,雍正帝又選派了一批師傅。雍正八年(1730),有顧成天、蔣廷錫、胡煦[注]按:見各人《樂善堂文鈔序》,其中蔣廷錫、胡煦皆言以雍正八年六月在上書房行走陪侍講席,而顧成天乃以雍正七年十一月召入京城,八年三月入伴講席。、邵基4人加入,后又有鄂爾泰、梁詩正、蔡珽、法海、劉統(tǒng)勛、任啟運、戴瀚等人。在眾多師傅中,最令他掛懷的還是福敏、朱軾、蔡世遠[注]弘歷《懷舊詩·五閣臣·故大學士鄂爾泰》詩曰:“業(yè)師只三人,其三情向剖?!贝司湓娮⒃弧爸^徐、張、嵇,見《三先生》詩。”按:詩注有誤,乾隆帝稱“三先生”者,唯福敏、朱軾、蔡世遠,且曰“其三情向剖”,《五閣臣》詩前即《三先生》詩,故可知乾隆帝認可的三先生,即福敏、朱軾、蔡世遠,而非徐元夢、張廷玉、嵇曾筠。3人,認為于福敏處“得學之基”,朱軾處“得學之體”,蔡世遠則讓他“得學之用”。其他師傅,一則由于入上書房的時間晚而任教時間短;二則在他們?nèi)肷蠒繒r,乾隆帝已二十來歲,在福敏、朱軾、蔡世遠的教育下他的學問已基本定型,此時他也不可能像青少年時那樣對先生存有敬畏之心。據(jù)他回憶:
皇考重英賢,率命書房走。鄂蔣以閣臣,蔡法列卿九。胡顧劉梁任,邵戴來先后。其時學亦成,云師而實友。不足當絳帷,姓名茲舉偶。[5](P37―38)
這些后來者,在他看來是他父親重視賢才的一種表現(xiàn),而這些人實不足以當先生或師傅之稱,大概介于亦師亦友之間。
青少年的學習,打下了他一生學問的基礎(chǔ),亦逐漸引導他走向愛好詩文之途。據(jù)乾隆帝所言,“余生九年始讀書,十又四歲學屬文”,[注]按:見弘歷《庚戌年原序》所述。事實上,在福敏任師傅期間,乾隆帝已開始習詩文,如言“予與王幼同學同課,習為詩古文詞”;在朱軾任上書房師傅期間,乾隆帝亦常作詩,又曰“賦詩閑檢韻,味道細烹泉”。乾隆帝卻言十四歲開始屬文,可能是以前所作,乾隆帝認為不得師法,而他十四歲正值雍正二年,此時正與蔡世遠入上書房的時間相合,可見蔡世遠“文宗韓愈”之說對乾隆帝的影響之深。乃是他將朝夕所學的“《四書》《五經(jīng)》、《性理綱目》、《大學衍義》、《古文淵鑒》”等知識學問,通過身心體悟,凡有所得即“措之于文”。此間,“日課論一篇,間以詩歌雜文”,這些文字都講究“文以載道”,不敢為“奇辭詭論以自外于經(jīng)傳儒先之要旨”。[3](P48)尤其是在得到蔡世遠的“學之用”后,其學日進的同時,更將平昔所學一股腦地噴薄而出,形之楮墨,曰序、論、書、記、詩、賦等各類文體,而“文之意度,詩之風格,按以古人成法,無毫厘分寸之不合”,[3](P49)是以當時王公大臣皆認為乾隆帝所作允稱“文以載道”。[注]按:參見允禧、弘晝、福彭、張廷玉、蔣廷錫等人《樂善堂文鈔序》。
乾隆帝此時對文章的理解,從胡煦《序》所引他的一篇館課文所論可窺一斑:
文何昉乎?……至尼山輯為六《經(jīng)》,天下文章,莫大于是,郁郁之嘆,厥有由然。此后踵事增華,分門別派,日易月遷,而歲不同矣。若夫風云月露、草木禽魚,觸境書懷,因時寄興,此逸士之文也。镕經(jīng)鑄史,含英咀華,繡口錦心,敲金戞玉,此學士之文也。割裂經(jīng)傳,摘取雅馴,帖括自珍,科名是競,此舉子之文也。遠追洙泗,近師濓洛,進德修業(yè),修辭立誠,此理學之文也。至于經(jīng)國理民,布綱陳紀,譽隆國乘,德遍寰區(qū),此士君子得志于時大有為之文也。然文雖不同,莫不理以主之,識以運之,氣以充之,藻采以華之。故文之有理,即太和之保合,運量各正而肆應(yīng)不窮者也。其識見之周詳貫注,則血脈之流通也;其格局之一成不易,則肢體之上下有定、行止有節(jié)也;其經(jīng)營組織光芒外煥,則盛德之符睟面而盎背也。故思欲深不欲淺,識欲精不欲粗,格調(diào)欲高不欲卑,包涵欲大不欲小。至于事本淺也,而文特深之;事本粗也,而文特精之;物本卑也,而文特高之;物本小也,而文特大之。則其取精繪神,超然遠寄,不屑于目前腐近文人墨士之習徑,實寓籠絡(luò)一切、涵蓋萬有之光華。[3](P68―69)
由此可見,他認為文章當“理以主之,識以運之,氣以充之,藻采以華之”,這與蔡世遠所教之“氣乃欲其盛,理乃欲其洞”如出一轍,故他在作文時一直講究“氣盛辭達”“理足載道”,不屑為風云月露之詞,以六經(jīng)中正之教,厭飫于詩書之中,以求得窮理克己,性情醇正。
他在為蔡世遠、顧成天等人所序文集時,亦一再強調(diào)要“文以載道”。如為蔡世遠《二希堂文鈔序》所言:“蘊之為德行,行之為事業(yè),發(fā)之為文章者,圣賢之所以可法也。摛華靡于篇章,斗字句之齊巧者,雕蟲之飾,虛車之飾,之所以為譏也”,同時他亦一再認為體悟與文辭并具,“徒修行其內(nèi),而文不能見于外者,亦大雅君子之所弗尚也”,不過這發(fā)之于外的文章,必須要做到“文所以載道”。[3](P154―155)又在《東浦草堂文集序》中,他強調(diào)為文要“衷之以至性,準之以圣道,約之以規(guī)矩,澤之以經(jīng)史”,這樣即便是“言理、言事皆樸實”,但光彩不可遏抑;如果徒事“支離藻繪,放情于風云月露之末”,[3](P156―157)則其文就不足傳。
是以他本人所作之文,就是由內(nèi)修而發(fā)之為文。雍正八年時,便將此前所作結(jié)集為《樂善堂文鈔》14卷;乾隆二年,又將即位前所作集為《樂善堂全集》40卷,文222篇,詩1388首。[注]按:數(shù)據(jù)乃筆者統(tǒng)計。集中詩文既是體悟之言,自是不會以雕繪文辭見長,也不會沾風云月露之詞。其詩雖偶爾所作,數(shù)量卻遠多于文,是因為詩的篇幅短小,更在于他的個人喜好。
當蔡世遠教導他屬文作詩后,他便日益喜愛作詩。即位之后,雖躬理萬幾,但一有余暇,他就寫詩作賦。[4](P100)乾隆十年,監(jiān)察御史李慎修諫言不宜以詩為能事,[12](P10529―10530)他不但不納諫,還辯解說:“但是幾余清晏際,卻將何事遣閑時?”[13](P390)在多種說法中,他一再強調(diào)是出于“結(jié)習”。
“結(jié)習”一詞,在御制詩集中出現(xiàn)百余次以上,可見他對作詩這一“結(jié)習”有著特殊的情感。雖然他非常清楚作為帝王,“所貴行實政”[14](P409)而非以文學為能事,“我亦知詩可不為”,[13](P390)臣下對此亦曾有過勸諫。但詩對于他,一則是排遣幾暇的一個有效渠道,他既不喜飲,又不喜吟風弄月,“飛觴醉月非吾事”,[13](P268)可藉詩以打發(fā)生涯;二則其詩多為反映國計民生之作,詩可作為昔今之驗的證據(jù)。[14](P409)這既是緣于他對詩文的認識——文字是體悟的一個反應(yīng),以所言檢所行;又在于他認為詩有補史之用,“七字聊當注起居”,[15](P550)是以他說“平生結(jié)習最于詩”。[9](P189)晚年,他雖一再意識到“欲簡吟筆”[15](P493)“擬罷言詩”[1](P540),或要從此絕筆,[1](P544)但每次欲罷不能,直到88歲高齡,仍說結(jié)習未忘,見舊作而題詩。[1](P703)直至他逝世前兩天,亦曰試筆之作該罷,[1](P727)但在臨終前一天,仍力疾寫下絕筆之詩《望捷》。
他對作詩的愛好,除“結(jié)習”一詞以表達外,還常用“七字”“五字”等言之,亦高頻率地出現(xiàn)百多次。如“抑亦有所思,五字志深衷”[14](P415)“五字柴桑妙,悠然興企懷”“坐席不暇暖,促成亦五字”[5](P544)“幾暇時吟七字篇”[13](P268)“更剪銀檠吟七字”[13](P297)“擬吟七字消煩慮”[13](P342)“一例吟箋成七字”[13](P555)“暫得萬幾閑里適,莫嫌七字靜中忙”[13](P169)“七字賦余還自哂,今年吟興太狂生”[13](P243)“萬幾就理心無倦,七字成吟興有窮”[14](P275)“而我朅來吟七字,卻因清切片時閑”,[13](P367)諸如此類。
乾隆帝寫下如此宏富的詩歌,如果說起初是出于教育,日后是因為“結(jié)習”,但實際上詩歌于他并非是單純的消閑,而是深深地融入其生活,從某種意義上說,詩歌是他的情緒宣泄口、精神寄托處。在封建王朝,帝王是至高無上的,通常而言,他在擁有無上權(quán)力的同時也失去了普通人的親情、友情、愛情及普通人的喜怒哀樂,他的內(nèi)心永遠是孤獨的,喜悅時不一定有人發(fā)自內(nèi)心地與之同喜,煩悶時亦難與人放心傾訴。在公開場合,通常是訓諭,而不是傾訴,作為政治上的雄主乾隆帝亦如此。自乾隆十年、十三年(1748)他心愛的慧賢皇貴妃、孝賢皇后相繼去世后,他幾乎找不到一個再能聽其傾訴的人;在乾隆二十年左右,鄂爾泰、張廷玉兩黨樹倒猢猻散后,他樹立了政治上的個人絕對權(quán)威,其后的臣工從年齡上來講,多半是他的后輩,很難再建立起亦師亦友的君臣關(guān)系。是以對于乾隆帝而言,詩歌既是他的一種愛好、結(jié)習,亦是他的一個精神伴侶,它伴隨著乾隆帝一直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雖然它并未如乾隆帝在政治上那樣閃耀著光環(huán)。
如果說他作詩主要是出于“結(jié)習”,但制作如此龐大數(shù)量的詩文,且又出于某種目的而編訂詩文集,這又并非“結(jié)習”二字所能完全解釋的。無論是潛意識還是有意識,這當中都有著一種功業(yè)心態(tài)存在,即他逐漸將其御制詩文編集頒行,是為了樹立他在文學領(lǐng)域的“十全”功業(yè),體現(xiàn)他的絕對權(quán)威性。
這種意識或心態(tài)在乾隆帝早年時或許還是一種潛意識,其御制詩文亦大致可作“結(jié)習”解;但隨著每年所作甚多,內(nèi)容廣泛,“其間天時農(nóng)事之宜,蒞朝將祀之典,以及時巡所至,山川名勝,風土淳漓,罔不形諸詠歌,紀其梗概”,[13](P1)而他對這些文字又難以自棄,“使閱歲逾時,或致殘缺失次,其不忍棄置較先為甚”,[13](P1)并希望以茲為鑒,“觀其詩,可以知憂勞而驗今昔”。[13](P1)詩是如此,文亦如是,覺得可以“憫農(nóng)桑、驗今昔”。[13](P1)是以便將它們以一定年份為節(jié)點而編定為集,編集行為中便有功業(yè)心態(tài)的存在。到晚年時,他的這種心態(tài)更是昭然若揭。乾隆五十年(1785),《御制詩四集》剛編定,《御制詩五集》還未開編,就有臣工大肆吹捧說“御詩四萬文盈千”,[16](P389)并注曰:
皇上載道,以為詩文極富,有日新之盛。詩自丙辰以來每十二年編為一集,《初集》四千一百五十余首,《二集》八千四百余首,《三集》萬有一千七百余首,茲《四集》刻至癸卯,九千七百余首。自甲辰未刻者,又九百余首,匯之以四萬計。文自丙辰至癸未編《初集》者五百余首,甲申至癸卯編《二集》者幾及五百首,匯之以千計有贏。自有文字以來,集部中從無此巨制也。[16](P389)
此詩乃為乾隆帝與群臣唱和的柏梁體詩,其后又編入《御制詩五集》,可見當時這位臣工的說法乃群臣共賀之事,乾隆帝聞此語亦不免喜形于色。
當《御制詩五集》編定之后,他更是欣喜不已,一再炫耀說“五集詩成四萬多”[1](P485)“五集已盈四萬余首”[1](P532)“五集篇成四萬奇”[1](P702)。雖然有時不免稍作抑制而掩飾地說嫌有點多,但又一再強調(diào)“結(jié)習”難抑,每次自誡要減吟,卻又忍不住揮毫。他的這種遮遮掩掩而又內(nèi)心竊喜的心跡,在下則文字中表露無遺:
因憶予少時即喜作詩,不屑為風云月露之詞。自御極以來,雖不欲以此矜長,然于問政勑幾,一切民瘼、國是之大者,往往見之于詩。……本朝輯《全唐詩》,一代三百年二千二百余人之作,才得四萬八千九百余首。今予詩《五集》,厘為四百三十四卷,總計四萬一千八百首,而《樂善堂全集》在潛邸時所著者,尚不入此數(shù)。是予以望九之年,所積篇什,幾與全唐一代詩人篇什相埒,可不謂藝林佳話乎!然予初非以韻語一事與文人學士絜量多寡也。夫詩以言志,言為心聲,非僅章繪句,如詞人東涂西抹之為。且為人君者,若專以吟詠為能,亦即溺情之一端,自古有戒,予曷肯出此?實因予臨御六十余年,中間大功屢集,鴻儀疊舉,兼以予關(guān)心民事,課雨量晴,占年省歲,數(shù)十載如一日,而閱事既多,析理尤審,即尋常題詠,亦必因文見道,非率爾操觚者比,乃質(zhì)言非虛語也?!髴?yīng)于《五集》外另編《余集》。若更叨洪貺,算衍期頤,復得裒然成帙,匯為別集,巨觀豈不更為史冊希有之隆軌乎
88歲的乾隆帝已不再掩飾其欣喜之情,自認為已遠軼古人,白居易、陸游二人已不足論,更幾乎與《全唐詩》相頡頏。然而,他一再強調(diào)其御制詩非同于一般文士之作,而是內(nèi)容廣泛、析理精審,因文見道之作,是以率爾操觚者根本無法與之比擬。他甚至還希望能長命百歲,將之后所作編為別集,以成就其“史冊稀有之隆軌”的名山事業(yè)。乾隆帝發(fā)出“余集”“別集”之說時,正值嘉慶三年,此時才編成御制詩五集、御制文三集,所以他并未如其在軍事上所宣揚的“十全武功”那樣明確標舉,只是冀望能成為“藝林佳話”“史冊稀有之隆軌”。
不過,乾隆帝所缺的臨門一腳,在他死后卻由諸臣工踢了進去。嘉慶五年夏,御制詩、文《余集》編成,主要編校臣工朱珪等人在《跋》語中說:“詩五集,文三集,聲之以《樂善堂全集定本》,茲振之以《余集》,而十全具足,允集大成矣!”[17](P707)此語可謂乾隆帝一生耗費心力制作如此龐大數(shù)量御制詩文的鵠的之論。
其實,在很長一段時間,乾隆帝固然出于結(jié)習而寫詩,但在御制詩中不少地方已流露出“十全”之意。早在乾隆四十一年(1776),他就拈出了“十全”之說,“十全有待再吟留”。[9](P390)至四十五年(1780),在詩中又暢言其部分“十全”心愿得以實現(xiàn),“十全今果酬前愿”。[5](P174)此外,乾隆帝還有不少疊韻詩,它們一疊再疊以至九疊、十疊,以求得“十全”之效,如“涿鹿行”[16](P233)“靜夜吟”[16](P719)“中秋帖子詞”[8](P343)“登光岳樓即事”[16](P350)“常山峪行宮八詠”[16](P478)“題文園獅子林”[16](P629)“紫泉行宮即事”[15](P120)“泉林行宮晚坐”[15](P430―431)“依皇祖德州即事詩韻”[15](P418―419)“依皇祖過濟南韻”[15](P421)“題崔彥輔溪山煙靄圖”[15](P548―549)等,都是一再疊韻以求十全者。當疊韻詩達到“十全”之后,有的會擱筆不再吟詠,“從來九疊十全罷”;[7](P110)有的則重新另用一韻加以吟詠,如“靜夜吟”詩,此前為五律,用“下平聲十二侵韻”,至九疊韻后,“九疊十全韻弗賡”,[15](P274)故在乾隆五十四年乃另作一七絕,用“下平聲八庚韻”。由此可見,他很早就有“十全”意識存在,但由于詩文編集較慢,故此類“十全”疊韻詩可視為他欲樹立“十全文功”的先聲。
以編集而言,很大程度上亦是為了樹立他在文壇的“十全文功”,尤其是當乾隆五十七年他高調(diào)地宣揚“十全武功”后,這種企圖就顯得更為明顯。如果說乾隆六十年間編定《御制詩五集》是因為有前例可循——每十二年成一集;而嘉慶三年左右卻趕忙將《二集》后所作之文編為《御制文三集》,從時間段與卷數(shù)上來看,都與前二集相去甚遠;且又一再揚言要將退位后的詩文編為余集,甚至還憧憬天若假年則編為“別集”等等,他的這種功業(yè)心態(tài)已不言而喻。
其實,乾隆帝的這種心態(tài),當時近臣大多心知肚明,“文之三集與詩之五集同義”[18](P681)也正是從這個角度而言。朱珪等人更將乾隆帝御制詩文視為如儒家圣賢典籍一般,“圣人之言,載前八集者,已為生民以來所未有,茲《余集》更有不可階者”。[17](P707)這些儒臣已從內(nèi)心深處懾服于他的威嚴,亦一再感慨他的學識淵博,學問之不可企及,名山事業(yè)之不可仰攀。
在儒家知識分子心中,大多認為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長期處于分離狀態(tài),便通常懷著“致君堯舜”的夢想,以求道統(tǒng)、治統(tǒng)合一,但往往很難,是以很少有人將君主視為圣賢、圣人。而自康熙帝以來,卻開始合二為一,有學者指出,在康熙帝時道統(tǒng)與治統(tǒng)合一,君主成為政治、思想、學術(shù)上的最高權(quán)威。[19](P143―152)
到乾隆朝,對祖父抱有特殊感情的乾隆帝,對其祖的文治武功極度膜拜,很多舉措刻意踵武甚至希望比肩或超越乃祖,文教上更是深受影響,如康熙帝命儒臣撰《日講詩經(jīng)解義》一書,他便命撰《詩義折中》;康熙帝《御選唐詩》,他則御選《唐宋詩醇》《唐宋文醇》等書。在思想文化的控制力度上,他更甚乃祖乃父,在文學領(lǐng)域亦要建立他的“十全”文業(yè)。為了表現(xiàn)在學術(shù)上、文學上的權(quán)威性,他在詩文之中肆意激揚文字、評論古今、展現(xiàn)學問。這些行為極有可能是為了體現(xiàn)他已集道統(tǒng)、治統(tǒng)、文統(tǒng)三位于一體。
他的這一心思,當時臣下或許頗為熟知。乾隆五十一年(1786),梁國治、董誥等人曾逢迎地大發(fā)感慨:
自虞夏商周、秦漢唐宋之文,所謂渾噩醇厚、博大奧衍者,各有專長,論文者亦各有專主其言。大而夸者,莫如李漢序韓愈之文曰“周情孔思”。是言也,愈何足以當之?……御制于祈天永命,念祖由舊,每篇之中三致意焉。若巡典、若水利、若政經(jīng)、若武功、若遠化,凡出之為明堂之治,即敷之為皇極之言,若是者,皆周公之文。若經(jīng)筵之論,若創(chuàng)發(fā)《易》、《書》、《詩》、《春秋》之微言大義,進退諸史之得失,是正諸儒之舊聞,慎守器失統(tǒng)之由,闡褒忠討貳之義,旁逮聲音、文字、名物、象數(shù),以當名辨物,正言斷辭,即小見大,若是者,皆孔子之文?!廖掖笫ト?,而后“周情孔思”之得合而有真也。然且漢之言曰情曰思者何也?周公有其德、有其時,而無其位;孔子有其德而無其位,并無其時;故其于文,以是為圣人之情爾思爾?我皇上坐而言即舉而措,或綏猷建極,經(jīng)數(shù)十年夙夜劼毖而后為文以紀之;或溥博淵泉,萬幾未起而先為文以發(fā)之;蘊為情思,顯為事功。蓋兼德、位、時三者而一之,故合文與治與道三者而一之也。[20](P272)
這段議論中,大談何謂周公之文、孔子之文,認為周公之文專重于治,而孔子之文重于道,然則無論周公還是孔子都“無其位”。乾隆帝則不同,“德、位、時”三者兼得,故其發(fā)之為文,既有周公之文,又有孔子之文,且能“蘊為情思,顯為事功”,文若涌泉,可謂“文與治與道”三者合一。此語的弦外之音則是表明儒臣已然承認乾隆帝代表著治統(tǒng)、道統(tǒng)、文統(tǒng)的三位一體,是以在文中并不諱言地直稱他為“大圣人”。這就意味著乾隆帝在乃祖的肩上更進了一步,在思想文化領(lǐng)域的控制進一步加強,甚至在藝林也要樹立起他的絕對權(quán)威。
實際上,當時儒臣的這種臣服意識至少可以上溯到乾隆二十四年(1749)左右,此時已有臣工意會到一再刊刻御制詩文的意圖。當《御制詩二集》編成時,劉統(tǒng)勛、蔣溥等人就開始將乾隆帝冠名“大圣人”,“皇上懋修典學,日進無疆,數(shù)漏課程,罔間寒暑。是以勅幾熙載,則巍煥益昭,修辭立誠而精純彌著。詩以言志,固大圣人全體之一端,而拜手賡揚者已莫能仰鉆萬一”。[21](P662)當《御制文初集》編成時,劉統(tǒng)勛等在《跋》語中再次奉之為“大圣人”:“大圣人之文,不獨本于生知,實由好古敏求得之也。自茲宇內(nèi)臣士,既讀《初》、《二集》詩篇,復景誦瑯函《文集》。若涉水之導津涯,若登山之識巔崿,萬分一端,隨所圭臬,皆可以冶鑄程材,嘉惠藝藪”。[4](P270)可見劉統(tǒng)勛等人已充分意會到,無論是御制詩還是御制文,都是乾隆帝為了樹立他在藝藪的權(quán)威地位而為之。
歷事雍、乾二朝的老臣已如是言,其他后人更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踵續(xù)此說。如乾隆四十八年(1783)時梁國治、董誥等人奏請刊刻《御制詩四集》時說:“我皇上周甲之逾年至古稀之三歲所制也。昔人謂文章境界不同,詩格與年俱進,此自下學積累之功,非所語于大圣人之立言然?!盵22](P320)又劉統(tǒng)勛子劉墉等人亦言曰:“天縱我大圣人聲律身度,詞經(jīng)言法,昭化工之日月江河,超淳古之《南風》《雅》《頌》,以詩教天下者?!盵5](P676)是以他們很清楚地知道,乾隆帝就是為了樹立他在詩歌領(lǐng)域的權(quán)威地位。
乾隆五十一年(1786),梁國治、劉墉等再次強調(diào)御制文乃圣人之作,“文以載道,而道出于學,道之顯者謂之文。而《大學》之道,其極致在乎治國、平天下。蓋功用不足以立治平之極,不可以言學;其言之不足以裕治平之理,其見諸事不足以措治平之業(yè),不可以言文?!W之崇深,圣心之宥密,圣人立言之法,所為理明識卓,氣盛詞達”。[20](P562)當《御制文三集》編成時,又再次呼應(yīng)“治、道、文”三位合一之說,“圣壽益高,圣治益淳,圣功益巍,圣文益煥”。[18](P681)
綜上所述,乾隆帝一生作下如此龐大數(shù)量的御制詩文,早期的漢化教育奠定了深厚的基礎(chǔ),尤其是蔡世遠的詩文教育,令他一生受益無窮?;蛟S正是緣于這些教育,他在青少年時就與詩文結(jié)下宿緣,甚至成為日后的“結(jié)習”。一則是他相信詩能言志,與文以載道同;二則他視詩為一種起居注,無論國家大事,還是私人情感,都在詩中宣露無遺。
隨著在政治軍事上所建樹的“十全武功”,他在文學領(lǐng)域亦欲樹立起他的“十全文業(yè)”、絕對權(quán)威,同時意味著在他身上已實現(xiàn)了“治統(tǒng)、道統(tǒng)、文統(tǒng)”的三位合一,即他既是政治上的帝王,同時又是思想道德和文學文化領(lǐng)域的最高權(quán)威。這點正如嚴迪昌所指出:“在中國詩史上從未有像清王朝那樣,以皇權(quán)之力全面介入對詩歌領(lǐng)域的熱衷和控制的”,[23](P16)乾隆帝對這一控制更是達到空前絕后的極致。是以其龐大的御制詩文,對當時而言,既是一種典范,又是一種導向,更是一種評判標準和權(quán)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