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笑春
這么久了,一直在那里敞開。在廣袤的
地球上,鋪展著無盡的沙漠、高山、溝壑、沼澤與荒原,
裸呈的風(fēng),奔走的沙礫,以及各種冷峻探尋的
腳步,以及跨越萬千日月的腦力與眼力。
一條古老的商道,就是一位普通郎官的征途——
一個使命,就是從長安出發(fā)的決絕的心。
一次遠(yuǎn)徙,從此掀開了公元前138年的舊歷。
直到現(xiàn)在,它依然煥發(fā)出勃勃生機,
煥發(fā)出勇毅,豪情,空前的偉力。
這么久了,一直在那里敞開?,F(xiàn)在,一同進入
遼遠(yuǎn)視野的,是一撥撥匈奴騎兵的困擾,是百余人組成的
西行使團巨大的心病。大月氏,哪里是酒歌
起舞的樂園?只見:從隴西出境數(shù)十日,便被匈奴人
死死攔截的困厄。彎刀,馬鞭,威逼的手,與西北寒地
自生自滅的絕境。為了活著,并屈從于內(nèi)心的柔情,
他深陷大單于的女色之誘。為了燃旺胸中的
那團火,他奮力逃離被囿十三年的險地。
他挺身西去,只為追尋落日之美么?
這么久了,一直在那里敞開。可是,月氏人
已在原大廈國土上,建立了新家園。人世間,
沒有比安于現(xiàn)狀更穩(wěn)妥的生活了,也沒有比尋仇
死得更離奇的沖動了。所以,他只好東歸,帶著妻兒
和甘父,帶著親歷的見聞、傳聞,以及現(xiàn)實中
飛揚的想象力:大宛,天馬之鄉(xiāng)。苜蓿的
神話鋪向天邊,葡萄美酒把帝王之心
醉飲成甘泉。那就再次出發(fā)吧——
在烏孫國的王庭舉杯盟誓。
這么久了,一直在那里敞開。從長安
直抵伊犁河谷。從陽關(guān)土垛,高昌故城,
到赤谷名城。一路蒼涼、孤寂,
一路風(fēng)情、世故,渴望之眼。使團龐大,
牛羊糜集,馬匹騰躍,綢帛貴重,金幣耀目,
虔敬的熱忱、禮節(jié),兩位皇室公主的顧盼
眷懷不已。通達的絲路,是大漢王朝的威德呀。
那些友好的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身毒諸國的情意,
將鼓動一顆顆熱血與汗滴,駛向永生之河的彼岸。
這么久了,一直在那里敞開。鑿空的意義
就是一次次西行之舉,靈與肉的造化,就是把真心
一遍遍掏出來擰成紅石榴??匆慌善?、銅鏡、茶葉
穿越碎葉與巴拉沙袞城的威儀;看梳鏡袋、
絲護頜罩、黃地龍紋錦、菱格紋編織絲帶
華麗轉(zhuǎn)身的尊榮。看他們穿越河西走廊、
蔥嶺與中亞腹地,直達羅馬東方行省帕爾米拉。
看帝國宮廷名流、達官顯貴的膚色上,
搖曳出貴氣、活力、安適之樂。
這么久了,一直在那里敞開。嘴唇的
懸崖邊上,那些西瓜、葡萄與核桃,是垂涎的美味。
餃子與穿井術(shù),是灶房之側(cè)水乳交融的見證。
在八卦營,背倚大糧倉,與古人對語。
在伊拉烽燧,孤寂的沙礫被自己一再喚醒。
在柏孜克里克,火焰沉靜,千佛誦念。
在費爾干納,疾馳的汗血寶馬,令人神思。
我的王朝,我的天山,我牽掛的西域都護府呀。
敦煌,鄯善,輪臺,托西克,我堅固的城郭確保萬事順達。
這么久了,一直在那里敞開。那些年
在洛陽,讓我們開眼:頭上藍田玉,耳后大秦珠。
在威尼斯,在開羅,長裾連理帶飄逸到家了。
公元169年9月的一天,羅馬帝國使節(jié)
從海上絲綢之路,抵達天子腳下的德陽殿。
公元2013年,中國提出共建絲綢之路的倡議,
萬邦應(yīng)和,力促榮昌。萬里駝鈴萬里波。已經(jīng)很久了——
“一帶一路”,一直在那里敞開:信念堅定,探索不止。
合作共贏的前景里,無數(shù)夢想正在并且已經(jīng)抵達欣悅的高地。
魏晉風(fēng)度
讓我們懷想一張古琴。夜半時分,在洛陽。
琴聲樸拙而神秘:它怨恨凄惻如幽冥鬼神,風(fēng)雨亭亭
似戈矛縱橫。彈琴者誰?乃大名士嵇康也。
他通曉音律,所譜《嵇氏四弄》,清雅如風(fēng),高遠(yuǎn)如雪。
所奏廣陵散,弦聲錚錚,曲調(diào)慷慨,名動京師。
所作《聲無哀樂論》,蕩滌塵垢,合于天地。
所著草書,氣格凌云。又善丹青,真奇人也。
讓我們探究他的為人。直性狹中,這是他
從娘胎里帶出來的稟賦:剛直簡傲,遠(yuǎn)邁不群。
這是他不俗的容止與風(fēng)度,讓我們窺視他內(nèi)心
隱者達士之相,或者就是他的脊骨。
這比喻叫作土木形骸,不自藻飾,天質(zhì)自然。
抑或是自由懶散慣了,他便把縱逸來久、
榮進日頹當(dāng)成了任意瘋長的發(fā)髻?
讓我們攥緊他硬實的骨頭。打鐵高手
之美譽,被他巧妙地注入自己的肌膚中。
讓我們看他紅爐高燒的心臟,還殘留著
那個動亂時代的塵暴。讓我們跟這
回蕩于竹林里的鐵骨交匯:爽朗清舉,
肅肅如松下風(fēng),高而徐引。抑或,就是他
烈焰升騰的眼里滿盈著的一泓清池。
還是讓我們進入他的夢境。酒,似乎是他
生命的源泉,出乎其右的應(yīng)該是他玄理深遠(yuǎn)的星座。
那里,藏匿著什么?是不是“越名教而任自然”的春風(fēng)來得越早,
內(nèi)心的郊野就越疏俊曠達?那么,非湯武而薄周孔,
審貴賤而通物情,又是什么樣的自然主義哲學(xué)思想呢?
總之,他是念舊的,并不超越現(xiàn)實的塵土。
他跟篡權(quán)的王朝對著干都快把司馬昭的鼻子氣歪了。
讓我們揭示他的本質(zhì)。以君子之名!
讓我們透視他核心部分的秘密。是的,讓我們返回竹林。
他日日以云臺山為家,與那里的人交游甚好。
他與那里的名士對酒當(dāng)歌、吟詩作賦,快慰極了。
他與阮籍、山濤、劉伶對飲,八斗不醉。
他與阮咸、向秀、王戎談玄,柳絮揚花。
他規(guī)避政治風(fēng)險,卻越來越接近宇宙、人生與社會的本原。
讓我們看他名士圈的風(fēng)采。其實,純粹的
思辨哲學(xué)太冷清了,對合理社會存在的熱烈追求
才是正統(tǒng),成為理想與現(xiàn)實交融比肩的想象力的翅膀,
才能順利飛臨彼岸世界的桃花源:這是陶淵明
光明的銀杏、芳草與落英;王羲之矯若驚龍、
豐神蓋代的《蘭亭集序》,令人沉醉。無論孔融
與謝安怎么想,也無論假名士的府邸里有無真?zhèn)鞯恼凵取?/p>
還是讓我們返回那片竹林吧。其實,掄錘打鐵
跟狂草《與山巨源絕交書》,所用之力應(yīng)該是差不多的。
那么,為孩子所書的《家誡》呢,遞給仇人的
最后的囑托呢,沉郁悲亢的琴聲呢?
讓我們再來活一回變奏的人生吧。不做
鄉(xiāng)愿之徒,那就只有與世沉浮,并堅持氣節(jié),
并不被紛雜交錯的腳力與腦力牽著鼻子走。
那么,我們究竟是什么?既不是雕像,
也不是國畫,也不是樂府詩體本身奇崛的風(fēng)致。
但這正是我們所銘記的。那么,來看看這個率性而為的養(yǎng)生之道:
泊然無感而體氣和平,使形神相親,表里俱濟。
那么,讓我們側(cè)耳傾聽:他席坐撫琴,氣宇軒昂。
他是如何將廣陵絕響演繹成鏗鏘神曲的呢?
以生命闡釋的,必是自己忠貞的精氣與骨血。
現(xiàn)在,他到底隱身何處?那個放情肆志的人,
喜好莊玄的人,他分明已經(jīng)成了一個象征:
有鳳儀,美詞氣、行書與畫卷,如輕云之蔽月,
流風(fēng)之回雪,又如《洛神賦》的高潔神爽。
曲水流觴,那個隱于華茂春松中的人,
興高而采烈的人,將是我們托喻清遠(yuǎn)的
一匹駿馬:卓然、淡然,奔騰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