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閆 紅
來江之島是一時興起。在手機地圖上找面朝廣闊海域同時又離東京比較近的地方,目光順理成章地滑到了江之島。在橫濱以南,江之島的岬角直伸向海里,上面還有一座展望燈塔,一切都很理想。
我起了個大早,換了三次車,先是坐地鐵去大崎,再由大崎坐國津線到藤澤,最后換成江之島電車。江之島電車很有名,通常被叫作“江之電”,它沿著海岸線行駛,我一進站臺就看到很多人在拍照。在市區(qū)街頭,木質(zhì)欄桿的老站臺,停駐著綠色電車,對面就是閃著銀光的海面,光陰頓時悠然起來。
我買了張一天內(nèi)不限次乘坐的車票,600日元。
在江之島站下車,先上橋。藍天、大海就在我的手邊,天空藍得輕淺而天真,大海藍得深沉,像個中年人,但到底是藍色的,那深沉里便又有些羞澀了。
天地沉靜,只是空中不時傳來幾聲巨響,淡淡的煙霧散開來,驚飛幾只海鳥。
是有人在打鳥,還是為捕魚做什么特別的準備?我一邊走,一邊默默思索,又見橋下沙灘上一排排擺放了許多椅子。難道這里也有《印象·西湖》之類的表演?不猜了,反正跟我無關(guān)。
棧道上空蕩蕩的,一座燈塔屹立在路的盡頭,遠處有帆,世界安靜得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少年時想象的旅行就是這樣吧。蕭紅在日本時,給蕭軍寫信說:“自己就在日本。自由和舒適,平靜和安閑,經(jīng)濟一點兒也不壓迫,這真是黃金時代……”而我在日本的這些日子亦是如此,也算我的黃金時代了。
發(fā)呆任務完成,準備離去。一回頭,發(fā)現(xiàn)山上還有一座巨大的燈塔,也就是說,剛才我看到的那座,并不是地圖上顯示的燈塔。
乘坐電梯抵達塔尖,隔著玻璃望下去,一邊是繁華都市的樓群,灰灰白白的,被距離二維化了;另一邊是浩渺的太平洋,視覺上極其震撼。但讓我走出了大門又買了一張票,準備傍晚再來一趟的是燈塔公園門口的一張招貼畫,上面說今晚6點有花火表演,塔下的露臺觀看效果極佳。
我來之前就聽說,在日本,春看櫻花,秋看楓葉,冬天看雪,夏天呢,就是看花火,也就是煙花。我來日本已是10月,居然還有花火可看,似乎不應該錯過。再回想那些椅子和空中的巨響,答案已然揭曉。
但是要等到晚上6點才能看到花火,且據(jù)我的經(jīng)驗,必然觀者如潮,要想看得暢快,就要“先據(jù)要路津”,早早占個座。
展望塔的露臺上,人倒并不算特別多,皆席地而坐,坐在尼龍布或者瑜伽墊上,還有人帶了厚厚的毯子。無備而來的我,只能掏出幾張可憐的宣傳畫墊在屁股底下。
此刻是下午4點,眼前的海景極美,隨著暮色下沉,天與海的藍也一點點濃郁起來,十分夢幻,讓你覺得應該回憶點兒什么,又無可回憶。
來日本之后,這種感覺常有—從人生里突然拔出來的一段日子,是沒有經(jīng)驗的、與往日不銜接的。倒是與更遠的記憶連得上,因那時對于未來的幻想,就像在地球上想象宇宙,兩者皆不具體。
當天空完全黑下來,無數(shù)海鳥盤旋在燈塔的亮光周圍。寒意漸漸襲來,帶著毯子的那位已經(jīng)把自己裹嚴實了;那些小情侶,因了這份冷與無聊,舉止更為親密,也許是想從身體到心理上,都挨得更近些。年過不惑的我,居然有些艷羨,畢竟,一個大活人比我懷里的包熱乎多了。
下午5點50分,忽然下起雨來。剛才我看到遠處的天空打閃,判斷那不是花火后,我就不琢磨了。海報上說,如果今天下雨,表演就延期到明天。這花火還放不放啊?
現(xiàn)場的工作人員走過來,大聲說著日語,我聽不懂,從人群的反應看,她是要大家下去。我有點兒沮喪,同時也覺得輕松,一是擔心手機里那點兒電量撐不到我看完花火回到東京,語言不通讓我離開手機就寸步難行;二是這個等待的過程已經(jīng)很美妙,留點兒遺憾也未嘗不可。
剛走到樓下,忽聽天空中一聲巨大的呼哨,金色火龍越過山與海的陰影,躥到空中,炸出無比璀璨的花朵,隨即變成金色雨點,熄滅在沉暗空中。李商隱有詩曰“曾是寂寥金燼暗”,我居然是在日本,看到這詩意的具象。
隨即,又有許多這樣的綻放。在山上,觀看效果自然不如對著大海,只能看見躥得比較高的那些,豐富感與層次感都要差很多。但是,當那火焰變幻成花朵,像生活中一切意料之外的驚喜,在你伸手可觸之前熄滅,這感覺非常的“李商隱”。
“星沉海底當窗見,雨過河源隔座看”,若是形容一場唐朝的花火也可以啊,像徐志摩的詩—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說得決絕,又有些悲觀。不過,若是和喜歡的人一起看過一場花火,即便終究不得不分手,也舍不得過于決絕吧,不只是怕對不住那個人,更怕對不住曾經(jīng)的好時光。
與此同時,雨也越下越大,在花火暫時告一段落的間隙,能聽到那嘩嘩聲。不免憂心,但那一點點憂心很快被璀璨天空以及周圍的驚呼淹沒,等到最后一朵花火像一場金色瀑布那樣落下時,我不得不面對現(xiàn)實中的這場大雨了。
下山路上,我無數(shù)次進行靈魂深處的反?。涸跓羲?,我明明看到有賣傘的,就是不想買。那傘倒不貴,350日元,合人民幣20多塊,但它是日本人特別喜歡用的長柄塑料傘,我的房間里已經(jīng)有一把了,我不想再多一件不便攜的家當,即使它只要20多塊。
為了這點兒執(zhí)念,我付出了慘重代價—原本以為從山上一路跑到車站20分鐘足夠了,沒想到,路上人太多,警察控制人流,每挪動三五步就要停上幾分鐘,這一段路,足足走了兩個小時!這兩個小時里,雨就沒停過。
我也試著去蹭后面的人的雨傘,但張愛玲說過,窮人和富人交往,就像下雨天沒帶傘的人想鉆人家傘下,傘的邊緣滔滔流下水來,反而比外面的雨更來得兇。我還是做個安分的“窮人”比較好,我掏出包里的海報,聊勝于無地遮在頭頂,一個多么狼狽的中年女人。
前面的隊伍一望無際,我手機的電量越來越少,渾身又冷又濕,這真是人生窘境。但東京還有一個溫暖干燥可以泡澡的房間等著我,眼下近于極限的窘,當成一種體驗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