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馬靈靈
我局促地坐在醫(yī)院大廳里等號,本來我一點都不緊張,因為從小體弱多病的原因,我一直像一個頑強(qiáng)的毽子一樣,在各家醫(yī)院飛來飛去,而這里的候診大廳和病患看起來也和其他醫(yī)院的沒什么不同——有玩手機(jī)的、罵孩子的、打瞌睡的。
然而安逸的時光畢竟是短暫的,十分鐘后,坐在我后排的一對關(guān)系不明的男女毫無預(yù)兆地開始大聲對罵,短短一分多鐘又過渡到互毆,然后,又勢均力敵地對打半分多鐘后,以男的前面逃,女的后面追為結(jié)尾,消失在大門之外。
還沒等我緩過來就被第一排小伙子撕心裂肺的哭聲震驚了。只見這個年輕人一邊拍打自己的胸脯,一邊高聲吶喊出內(nèi)心的聲音:“我不要看病,我不要看?。 迸赃呉粋€年紀(jì)看起來大他一圈的中年男人拍著他肩膀安慰,在效果甚微的情況下,另一邊的大叔也站起來,兩個人合力把滿臉鼻涕眼淚水,四肢壯實的小伙子從第一排“架”到最后一排的大門,麻利地拖出去了。
詭異的事接二連三,這使我再也無法逃避一個事實——當(dāng)下,我正以病號的身份,坐在本市精神病院大廳的椅子上。
半個月前,我突然產(chǎn)生了失重的感覺,輕飄飄的空虛感與日俱增,隨著焦慮程度的加深,睡眠也漸漸離我而去,我媽自告奮勇得幫我掛了神經(jīng)病院的號,一邊語氣溫柔地安慰我,“別害怕,現(xiàn)在的第XX醫(yī)院,精神分裂??浦荒芩闶瞧渲械囊徊糠?,也就是所有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疾病,包括抑郁、睡眠障礙,都可以在這里得到治療。”而我的表情看起來明顯不是害怕,而是尷尬。
這時廣播叫到了我的號,推開診室的門,故作鎮(zhèn)定地在醫(yī)生面前坐下。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以一種見怪不怪的溫柔視線注視著我,“哪里不舒服?”我把自己的癥狀感受老實地描述了一遍,她一邊聽一邊微笑地點頭,然后很快公布了我的檢查結(jié)果,“中度焦慮癥伴隨軀體疼痛?!?/p>
頓了頓,補(bǔ)充了一句,“先住院治療一星期看看吧。”
“光吃藥不行嗎?”
“除了吃藥,住院治療的過程中,我們配以物理治療,效果會更好?!笨次覍嵲诓磺樵傅臉幼?,女醫(yī)生表示可以先試著住兩天,如果覺得能適應(yīng)的話就繼續(xù)住下去。然后就和我媽一起,兩位慈眉善目的中年婦女雙雙用看似詢問實則不容置疑的目光把我“澆筑”在椅子上。就這樣,即明日起,我就將以病號的身份,正式入住我市最大的精神病院。
第二天,我懷著復(fù)雜的心情,磨磯到中午,才去醫(yī)院,趁著護(hù)士登記資料的時候,我四處打量,這里看起來和普通病房沒什么兩樣,走廊中間是護(hù)士站,左右兩排是病號房,四人一間。走廊一面盡頭是大玻璃窗,只能開一條縫(據(jù)說是怕病人跳下去),另一面盡頭是一個大活動室,每天都有晨練、K歌、講座等活動。
此時,午飯結(jié)束不久,病人們紛紛繞著走廊散步消化,看樣子,年齡都在30到50之間。瞄了一圈下來,大多數(shù)人面目從容,大部分人沒有神經(jīng)質(zhì)眼神,倒是一個頭發(fā)蒼白的老太太有些病人的樣子,她臉色青灰,眉頭緊鎖,枯黃的眼珠子幾乎一動不動,在保姆的攙扶下,緩緩移步,在人群里,沉默地釋放著無言的自己。
護(hù)士叫了我的名字,把我?guī)У讲》?,打開門走進(jìn)去,三張床上的人齊刷刷轉(zhuǎn)過頭看著我。我一下子成了馬戲團(tuán)里的老虎獅子,在熾熱的目光下,不自在地開始了鋪床表演,當(dāng)然也不敢主動搭訕,因為朋友曾表示,我一開口就擁有“百分之百平白無故得罪人”的絕技,畢竟這里與眾不同,如果一不小心禍從口出,撥動了對方哪一根敏感的神經(jīng),對方一激動,要“做”了我或“做”了自己,場面會非常尷尬,甚至難以收拾。
我的床位緊挨著廁所,墻壁高貼著51床。隔壁52床的大姐,40多歲的樣子,一頭金發(fā)。看我一聲不吭,忍不住搭話,“你新來的?。靠梢匀バ〉曩I點牙膏沐浴露,這里除了熱水瓶,啥也沒有。”更遠(yuǎn)一些的53床和54床也紛紛湊過來聊天。來自陌生人的友好,化解了我青澀的自我保護(hù)屏障,一輪寒暄后,我掌握了她們的基本資料。染發(fā)穿名牌的時髦姐,姓琴,家里開裝修公司。緊鄰她的53床,年齡與我相仿,短發(fā)黑框鏡,在學(xué)校里教英語的是小科。靠窗的,是50多歲的李姐,頭發(fā)剪得很短,面色紅潤,看樣子挺養(yǎng)身,一邊聊天,一邊還在做起立蹲下,完全看不出已經(jīng)是個退休的人了。
和室友們第一次見面的氣氛本來挺融洽,直到琴姐突然毫無預(yù)兆地問我,“你得的是什么病啊?”初來乍到,我沒想到她會問得這么直白,一下子愣住了,畢竟得了這種病心里多少是有點疙瘩的。想了想,還是老實地回答,“焦慮癥?!薄芭丁鼻俳闳粲兴嫉攸c點頭,“是工作壓力太大了嗎?”“……”這就有點想揭人老底的意思了?!澳悄隳兀且驗樯对蜻M(jìn)來的?”反問的目的,是讓她也體會一下被人揭老底的不適感,沒想到琴姐出人意料地爽快,“能是什么病,抑郁癥唄?!闭Z氣輕快得像是在說自己剛才喝了一杯白開水。沒容我想好怎么接話,她又自顧自地說,“奇怪吧,你看我有錢有閑,老公也沒到處亂花,一把年紀(jì)了得這種心理病,可是咋就覺得日子越來越?jīng)]盼頭了?!鳖D了頓又說,“年輕的時候窮啊,和老公一起吃苦奮斗,很滿足很開心,現(xiàn)在錢多了,有滋有味的日子,卻越來越少了,兩個人都不知道哪來那么多虛火,整天吵架,再這樣下去……哎,有時候覺得活著挺沒意思的?!彼龂@了口氣,伸出一根手指,無聊地把GUCCI包的鐵鏈子包帶在桌子上推來推去。
輕微而刺耳的摩擦聲,讓我不由感地焦躁起來,琴姐年齡比我大,人生經(jīng)歷也與我毫無交匯之處,但我的心卻淹沒在她深深的嘆息里。來這里之前,一直不知道怎么概括自己的茫然若失和焦慮不安,現(xiàn)在看起來,也無非是琴姐口中的“中年喪失感”。
年輕時立下的目標(biāo):找一份體面的工作、賺一份能養(yǎng)活自己的工資,組建一個精致的小家庭,就算不是全部稱心如意,也實現(xiàn)了七七八八,旁人看起來都覺得你還過得不錯。只是我自己咀嚼起來卻沒有當(dāng)初想象中的好滋味。
仔細(xì)想想,年輕時立下的目標(biāo),之所以鮮活而立體,是因為支撐它成形的骨架是少年人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生活態(tài)度和個性化的生活方式。而到了中年,被變現(xiàn)的就真的只是一個扁平的目標(biāo)了,不知不覺,所有和理想有關(guān)的目標(biāo)都被歲月和現(xiàn)實掏空,就像一只放了幾個月的干癟蘋果,名字還是那個名字,吃起來卻早不是期待中的口感。
相較中年時的苦悶,我這才發(fā)覺自己年輕時的壞情緒真算不上什么,因為那些單純的不愉快總是指向理想和現(xiàn)實的落差而有跡可循,只要還有毅力,總能在某個清晨,一個鯉魚打挺地從床上跳起來,“怕什么,老子還是一條好漢。”而中年時的惆悵,有時候卻往往讓人覺得無法降落,往后看,黃金歲月一去不返,往前看,垂垂暮年仿佛一眼望穿。于是這種看似虛無縹緲的痛苦就生出了一絲絕望的蕾味。
更何況,你也不能再如年輕人一樣,肆意向別人吐露自己的不滿。無論聆聽者與你關(guān)系多么親密,他人看到的永遠(yuǎn)只是一個結(jié)果,沒有幾個人會真正留意撥動你心尖的那根弦。所以,如果你有錢有閑、有兒有女,卻還像一無所有的年輕人一樣喋喋抱怨,也只會讓人覺得矯情。而事實上也很少有中年人向他人傾訴這種微妙的不如意。照理說,人生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時常都會出現(xiàn)往后退的狀況,可大多數(shù)人卻覺得人生始終是一個前進(jìn)的過程。所以中年人總會覺得把自己找不到方向感的困惑說出來,只覺得旁觀者眼里充斥著“這人白活了這么多年”的鄙夷表情。
“哪里誒”,一個聲音,我一激靈,琴姐隔壁的小科正不滿意地努著嘴,“琴姐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你看我,累成什么樣了?!痹谒淖允鲋校幸粋€聰明可愛的兒子,一個帥氣能干的老公,附加一個喜歡帶孫子的婆婆。
而看似圓滿的生活,在她嘴里卻匯總成一個“累”字?!霸诩耶?dāng)媽累,當(dāng)老婆累,當(dāng)兒媳也累。到了單位當(dāng)人下屬被壓榨還是累!這一天天過得,都不知道自己是誰了?!敝v完這些“高冷”有點難接的話,于是,她又開始說起不近人情的婆婆,如何把已經(jīng)身心俱疲的自己,活活逼到這里?!捌畔贝髴?zhàn)”的狗血故事,我沒怎么仔細(xì)聽,但小科口中的這種“累”,我已經(jīng)不止聽身邊的朋友提起過多次了。
年輕時,孑然一身,我們有足夠的時間,透過時不時出現(xiàn)的困惑感,思考自己和世界的關(guān)系。但人到中年,迷茫的感覺,明明比年輕時更厚重和混沌,可供思考的時間卻越來越短。兒子或女兒、爸爸或媽媽、下屬或上司、女婿或媳婦甚至爺爺或奶奶、外公或外婆……需要演好的角色越來越多,精力卻隨著年齡的增大變差,腦子越來越遲鈍,當(dāng)下無法擺脫的空虛感,往后會越來越想不明白,而扮演的角色,只會隨著時間的推移,有增無減。
不過有時候想想,我們自己在生活茫然中,慌不擇路地扎入每一個角色,不僅投入自己所有的精力,還越來越好為人師,不斷向年輕人重復(fù)自己身為父母、配偶甚至職場老人的人生經(jīng)驗,潛意識不斷展示自己的“美好扮相”,才能維護(hù)岌岌可危的自我價值感和存在感。
只是嘴上話說得越多,心里卻越來越孤獨,這種孤單感,依附在家宴后,流過自來水的洗碗槽里;哄孩子睡著后,搖籃旁的椅子上以及陽臺上,晾衣桿上……
如果以往我總是一個人無端陷入憂思中,而此時,聽了琴姐和小柯的坦白,倒有了幾分找到“盟友”如釋負(fù)重感,只是我總是覺得正常情況下,中年人是相當(dāng)不樂意坦白內(nèi)心喪失感的,更何況已經(jīng)到了要住院的地步。所以,對于琴姐和小科如此“豪爽”地自報家門,我還是頗感意外,忍不住就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好多人得這種病都不太好意思說,你們還挺直爽的嘛?”
沒想到三個人都露出仿佛聽了一個重量級笑話的表情,琴姐一邊笑一邊說,“哈哈哈有什么,到了這里,越來越發(fā)現(xiàn),得這個病是好啊?!?/p>
我蒙了,“好?好什么?”小科神秘兮兮地朝我擠擠眼睛,“別急呀,你很快就會知道了?!逼鋵崳钪?,我還挺怕聽到“很快”兩個字的,什么“我們很快就會見面的”“錢我很快就會還給你的”——“很快”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也等于遙遙無期。只不過沒想到這一次,小科口中的“很快”,還真的很快。晚飯后,三個室友勾肩搭背出去散步了,我百無聊賴地斜靠在床上看電視。
這時門外傳來幾聲類似喊口號的聲音,由遠(yuǎn)極近。我好奇地走到門口,看到在走廊散步的人不知什么時候排成了一條長隊,每個人雙手搭在前面這個人的肩膀上,身體像鴨子一樣左右搖擺著前進(jìn),嘴巴里整齊地喊著,“我抑郁啊我焦慮,我焦慮啊我抑郁?!?/p>
領(lǐng)頭的兩人正是琴姐和李姐,兩個中年女人喊著瘋瘋癲癲的口號,臉上因為興奮而漲得通紅,一邊還眉飛色舞地朝站在各個房間門口的觀眾示意。往后看,處在隊伍中間靠前的,是幾個膀大粗圓的中年人,作為骨干力量,他們以渾厚響亮的口號和鏗鏘有力的肢體動作,維護(hù)著組織的存在感。
走在隊伍靠后的,是小科和另外幾個女子,再往后排尾,是幾個上了年紀(jì)的老人,也清一色面容飽含激情,雖然聲音幾乎聽不見,嘴巴也堅定而又節(jié)奏地一張一合著。
我目瞪口呆許久,因為搞不清楚是這些人的病情惡化了,還是一開始就分錯了病房(七樓才是精神分裂科),于是默默關(guān)了門并小心翼翼地鎖上。
過了一會兒,同寢室的人參加完“百鬼游行”回來,打不開門,急得直敲。我擰開門鎖,謊稱剛才在換衣服。
“那個,看你們散步,心態(tài)都很好嘛,哪像焦慮癥、抑郁癥患者哦(更像精神病患者哦)。”
小科用手抬了抬眼鏡,不經(jīng)意地說,“嗯,所以我才說喜歡得這種病嘛,也只有住在這里的時候,才能無所顧慮地釋放自己哦,出了這個大門可就不行啦?!彼恼Z氣聽起來甜美而憂傷。表情里,已然看不到下午抱怨婆婆抱怨老公時的戾氣,笑得紅撲撲的臉上,竟有了幾分“可愛”的感覺。
這一瞬間,我覺得站在眼前的不是被工作和生活壓垮的中年學(xué)者科副教授和模范主婦科媽媽,而是從舊照片里笑盈盈走出來的少女小科,撒在她身上的陽光,柔和而燦爛,稚嫩得仿佛只有18歲。
我突然明白了琴姐、小科她們喜歡來這里當(dāng)病人的原因,也只有在這里,當(dāng)我們“墮落”成一個個“精神病人”時,才能徹底忘掉夾持在心里的一個個頭銜,好比把自己摔成一塊塊,躺在地上,就再也不用辛苦裝得人模狗樣了。人到中年,還能坦坦蕩蕩地承認(rèn)自己無所依托的苦悶,再像個孩子一樣肆無忌憚地發(fā)泄出來,并不害怕被人嘲笑,恐怕也只能在這座醫(yī)院里了。
這樣的認(rèn)知,讓我既惆悵又莫名多了幾分踏實感,這一夜,我極快地入睡了。
第二天,我做了一個上午的治療,所謂治療項目,總的來說,就是通過各種電波、音樂、動態(tài)圖像的物理治療,使人放松心情,似乎也并不是什么讓人驚嘆的“黑科技”,不需要特別指出來,我甚至還懷疑這些治療是不是真的如傳說中那么靈。
回到寢室,發(fā)現(xiàn)三個室友正背對著我在討論什么刺激的話題。琴姐聽到腳步聲回頭朝我抬抬下顎,神秘兮兮地說,“下午,我們有個集體活動,你要不要參加?。俊蔽蚁肫鹱蛱焱盹埡笠荒?,明明之前還如同見了鬼,可是這會兒竟然有點躍躍欲試,于是一把抱住琴姐的胳膊,激動地大聲回答,“我愿意!”三個人被我的過度反應(yīng),刺激得愣了愣,琴姐隔了幾秒爽朗地說“好,那3點半活動室集合。”
下午2點多,另外三個人就去別的寢室喊人了,我百無聊賴盯著手表看,3點20分,就興奮地穿戴整齊,直奔活動室。琴姐看到我熱情地?fù)u搖手,“XX,快來?!?/p>
活動室里,已經(jīng)聚集了好多人,大部分是中年人,差不多每3,4個人扎一堆,興奮地聊著什么。我四下張望了一番,好奇地問琴姐,“你們這是干嘛呢?”琴姐神秘地說,“我們在討論一個非常大的搶銀行活動。”我“……”這時,有人激動地說,“差不多到點了,人也到齊了,我們開始吧?!?/p>
琴姐似乎是活動策劃者,她首先發(fā)表活動祝詞,“為了紀(jì)念大伙兒有緣聚集在這里,我們決定進(jìn)行5.21搶銀行活動,通過這個需要團(tuán)隊協(xié)作的活動,增進(jìn)彼此的感情。”
“言歸正傳,搶銀行嘛,首先需要工具,我家里開了個五金店,鉗子啊,螺絲刀啊,這些必要作案工具,都由我來提供。至于槍支,我就不知道去哪里搞了,你們有途經(jīng)嗎?”好幾個人在下面嘰嘰喳喳地說黑市可以買。
于是,大家又釋然了。接下來,是具體的“活動”方案和分工,一位馬臉大叔表示最近看了一部犯罪類美劇,里面提供了多種搶銀行手段并有圈有點地給我們分析起來。 這時我感覺有點不自在了,心想這些家伙不是玩真的吧?
當(dāng)然并不會有人管我怎么想,接下來,琴姐他們開始分工了,膽戰(zhàn)心驚的我被分到“望風(fēng)”一職。董姐嚴(yán)肅地用“提問”考驗我的職業(yè)精神,“如果警察發(fā)現(xiàn)你了,你第一時間該做什么?”
我吐口而出,“迅速跑路?!边@個回答以“完全沒有團(tuán)隊精神”遭到了大家一致的指責(zé)。
分工還在繼續(xù),大家越聊越嗨,好不容易告一段落,我終于鼓起勇氣,問道,“計劃雖妙,如果被警察抓到了,該怎么辦???”琴姐聽完大笑三聲,舉起手臂,“哈哈哈,怕什么,我們是特殊病人啊?!薄皩Π。覀兌际遣∪?,就算被抓警察也拿我們沒辦法?!薄熬褪蔷褪?,哇哈哈……”周圍的一圈人卷起袖子,露出手環(huán),活動在這一刻達(dá)到高潮,每個人手上的小手環(huán)在日光燈的照射下,白皙透亮,如同無聊赦免券一樣,讓一群枯燥的靈魂獲得了新生。每個人的表情都是那么亢奮,一些人大笑著拍著我的肩膀,我覺得自己就像是誤入靶場的新手,明明暈頭轉(zhuǎn)向,卻被老天安排一箭命中紅心——在每個人放飛自我的笑聲中,我覺得他們等的就是這一刻。 策劃行動就在此等高潮中,無疾而終。
我就在交織理所當(dāng)然的震驚和莫名其妙的興奮兩種復(fù)雜情緒中,根本沒注意到,張姐已悄無聲息地來到我的身邊,拍拍我的肩膀,“這個活動怎么樣,開不開心?”我點點頭。
張姐用手指了指一個方向,“看到那個老太太了嗎,70多歲了,身體毛病多,總是被兒女嫌棄,日子一久,得了抑郁癥,兒女把她送到這里,就再也不管她了,病情也從不見好轉(zhuǎn),今天搞這個活動,也是為了帶她來開心一下?!?/p>
我順著她示意的方向,看到一個皺巴巴的熟悉面孔,想起來就是昨天報到時,在走廊看到的萎靡老太太。
這時聽到其中一個圍著她的中年人說,“李阿姨,等我們搶了錢啊,給你買許多補(bǔ)品?!崩咸珠_嘴,笑聲中帶著老年人返樸歸真的特有單純質(zhì)感,“什么搶搶搶,抓進(jìn)去,我不負(fù)責(zé)啊?!?/p>
另外一個中年人說,“要是我們被抓進(jìn)去,絕對不會把您給供出來的,放心吧?!?/p>
老太太笑得皺紋都展開了,昨天愁眉苦臉,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似乎只是我的一個幻覺。
一群中年人用這么可愛的方式,向陌生人施與單純善良的好意,讓我有種久違了的感覺。不是我對年齡有什么偏見,而是覺得大多數(shù)人到中年者,除了家務(wù)事和自己的工作,似乎早已失去了對周圍的人事,報以善意和熱情的能力。
記得某個耿直的女作家講過,比起儒雅的中年男人,其實大部分時候,她更喜歡那些看起來毛躁的年輕男人。因為年輕人無論看起來多么張狂沖動甚至幼稚,他們內(nèi)心的血是在燃燒的。而中年男士則正相反,無論是對他人自發(fā)的善意還是對人生未來的美好憧憬,幾乎都是稀缺的。他們的內(nèi)心往往干燥冰冷得如同北方的冬天,偏偏表面看起來,風(fēng)度翩翩,儒雅迷人,而這也只不過是被歲月“調(diào)教”的結(jié)果。
現(xiàn)代人為了搶到排頭位置,理所當(dāng)然地在主流人群中擠得頭破血流,不斷地把自己框架在有限的選項里,過度使用大腦的結(jié)果是,我們除了和其他人一樣焦慮,幸福感卻從從來不比別人多一點。當(dāng)初,每一次奮不顧身的鯉魚跳龍門之后,我們總覺得來到了一片更高的新天地,而如今整合過往,也不過是從一個封閉的空房間跳到另一個封閉的空房間。
現(xiàn)在很多中年人眼里,年輕人釋放如花火般熾熱青春的樣子,多少有點在象牙塔里自娛自樂。
因為沒有見識過真實的世界,所以叫囂著要征服世界的樣子,充斥著與假想敵搏斗的幼稚感。
但活過30歲,人到中年,看到的真的是所謂的“真實世界”嗎?也許,只不過是這個社會一個又一個不同的扁平切面。
人生真正的寬度和廣度在一次次跳躍中從未被拓寬,少年時的英姿勃發(fā),卻早已被苦難磨平。
這種變化,不但談不上成長或成熟,就內(nèi)心而言,更多的是一個失去的過程。
張姐還在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話,大致是像她這樣獨居又沒什么朋友的人,得了睡眠障礙癥,無非是因為心里空蕩蕩的,找不到安全入睡的理由。
張姐的遭遇,我私下聽琴姐說過。四十多歲老公就去世了,現(xiàn)在都50多了,賺錢養(yǎng)孩子已是不易,亡夫家還有幾個窮折騰的親戚,仗著自己手頭微不足道的房產(chǎn)繼承權(quán),整天在小區(qū)里對張姐圍追堵截,要分她家房子,什么難聽的話都在大庭廣眾對著她罵。
中年喪夫,又被小人盯上,我對這個堅強(qiáng)的女人幾乎是懷著心疼,對話也格外小心翼翼。
“在這里就不一樣啦,”還沒等我醞釀好措辭,張姐就愉快地說,“大家都很友好,一起瘋,一起鬧,心情不好了,有人聽我訴苦,感覺就像一個大家庭一樣,外面壞心眼的人多,到了我這個年齡,就和很多朋友之間,也像隔了一堵墻?!?/p>
“這是為什么?得了神經(jīng)病癥之后性格會改變嗎?”我開玩笑地說。
張姐聽聞竟然沒有笑,似乎還努力思考了一下“嗯,可能大家都被類似的病困擾,特別能理解彼此的苦處吧,感覺就像兄弟姐妹一樣。”
哦,是這樣吧,得了“精神病”的結(jié)果,不僅是破罐子破摔,讓中年危機(jī)下的茫然焦躁,找到了發(fā)泄的渠道,也激發(fā)了被歲月深埋的一部分赤子之心。
晚上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聽著三個興奮的室友聊天,聊小鮮肉,聊自己的少女時代以及私下里從不為外人知道的一些些小理想。月光淺淺地透進(jìn)來,使得屋子里的濃墨暈染開了一些,每個人的臉蛋看起來都閃爍著稚嫩的銀光色,某個瞬間,我似乎聞到了一股清新氣味,那是樹木往外抽出嫩枝時,特有的香。而我已記不清有多久沒從身邊的中年人身上嗅到過這樣的味道了。
據(jù)說,人到中年,夢境就不再是可以興致勃勃拿來復(fù)述的實景,而是如意識流般閃過的一個又一個灰色十字路口或者一個又一個面目不清的面孔。
于是,醒來之后,就會加倍懷念逝去的青春,哪怕是曾經(jīng)嘲笑過的飛蛾撲火一般的激情,如今也巴不得抓回嘴里反復(fù)咀嚼。因為直到中年,才發(fā)現(xiàn)那些傻乎乎張揚(yáng)著的少年時光,可是人生中唯一值得懷念的。
快睡著時,被微信短信新消息提醒吵醒,媽媽問我,“住兩天了,是否習(xí)慣,考慮好了嗎?要不要繼續(xù)???”我回了一句,“不住了?!?/p>
“為什么不住?”
“因為在這里的兩天,我已經(jīng)吃到了最難得的特效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