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郝方甲
內(nèi)容提要 8月30日,“影像見證40年”攝影大展在國家博物館開幕。本文作者是策展團隊成員,他們是如何梳理、呈現(xiàn)此次參展經(jīng)典照片的歷史脈絡?攝影記者在日常拍攝中,如何用大時代、大歷史的眼光定位自己的作品?
1978至2018年,改革開放走過40年歷程,中國人用雙手書寫了世界上最傳奇的發(fā)展故事。這是一個國家的輝煌傳奇,更是發(fā)生在每個人身邊的故事。
8月30日,“影像見證40年”攝影大展在國家博物館開幕。此次影展展出216張照片,近3萬字圖片說明。平均每張圖片配一百多字圖說,這是個“非常規(guī)”配置。畢竟很多影展的作品圖說都只有時間地點,甚至一個字都沒有的“無字展”也不在少數(shù)。
那么,“影像見證40年”大展的近3萬字,都寫什么了?為什么要這樣寫?
早在策展團隊剛組建時,執(zhí)行策展人陳小波問我,這次展覽的說明要全部重寫,就按《國家相冊》的方式來寫,行不行?
《國家相冊》是新華社推出的系列微紀錄片,講述中國照片檔案館千萬余張館藏照片背后的故事,第一季做了100集,總瀏覽量超過20億。陳小波是《國家相冊》講述人,我們和團隊一起,用兩年時間探索講述圖片的方法:用故事講,用人物講,用細節(jié)講,用情感講……最重要的是,放在大時代、大歷史里講。
當拿到第一批近400幅作品和信息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低估了這項任務的難度,最大的困難是原始圖注不完整、信息量不夠。有些照片(特別是改革開放早期的作品)沒有拍攝時間地點等基本信息,只有一個充滿詩意的標題;有些照片里,最有故事的關鍵人物和場景缺少信息,就像看默片,畫面生動極了,但就是不知道人們在說什么、干什么;還有些照片介于紀實攝影和風光攝影之間,攝影師的圖注“藝術(shù)有余,故事不足”,對場景人物信息只字不提……
對此次大展的圖說,策展團隊的共識是“畫面上一目了然的不寫,只寫畫面上看不到的。”我和搭檔李明沿著每張照片中攝影師留下的“線索”,向深里走,向遠處走,尋找影像場景與歷史的關聯(lián)點,把每一份圖說當作一篇“點、線、面”齊全的文章來對待。
圖1
比如這張攝影家安哥拍攝的打羽毛球的照片(圖1)。我從1982年廣東揭陽的人們打羽毛球晨練這個場景出發(fā),找到了80年代出生在揭陽的羽毛球奧運冠軍傅海峰的故事,兩個點連在一起,將這張圖說撰寫為:1982年,廣東揭陽,人們在打羽毛球晨練。就在這個地方,1983年,一個名叫傅海峰的男孩出生了。長大后,他連續(xù)獲得倫敦和里約奧運會的羽毛球男雙金牌,是歷史上首位蟬聯(lián)男雙奧運冠軍的運動員。羽毛球運動在中國有良好的群眾基礎。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中國羽毛球運動人口超過2億(安哥/攝)。
圖2
有一些圖片的意義是歷史賦予的,當時看似尋常的場景,卻是時代的轉(zhuǎn)折點。1977年,中斷10年的高考恢復,新華社記者顧德華在清華大學拍下了77級大學生上課的場景(圖2),那些求知的眼神令人動容。圖說撰寫為:1979年,清華大學77級學生在上課。清華大學77級入學新生只有800多人,1個月后又擴招了200多人,錄取共計1053人。在新生中,職工和下鄉(xiāng)回鄉(xiāng)知識青年占70%以上。1977年,中斷10年的高考制度恢復。這一年,全國高考報名考生共570萬人,錄取率僅為5%。2017年,全國高考報名考生共940萬人,錄取率達74.46%。知識改變了一代青年的命運,而他們也改變了中國(顧德華 /攝)。
圖3
還有天天都有樂與痛的股市(圖3),圖說撰寫為:1992年12月,福州某證券營業(yè)部,女股民端著望遠鏡緊盯電視屏幕上的行情。股市,讓普通百姓與宏觀經(jīng)濟的關系空前緊密。1990年12月19日,黃浦江畔浦江飯店,一面從舊貨市場淘來的銅鑼,敲響了上海證券交易所的第一記開市鑼聲。8只股票,12.34億元市值,開啟了中國資本市場的大幕。透過鏡頭,我們能夠感受到時代劇變和人心悸動(潘朝陽/攝)。
改革開放40年,中國的變化翻天覆地,每個人的希望、奮斗匯聚起來,就是推動時代發(fā)展的巨大力量。執(zhí)行策展人陳小波認為,這個展覽應做成“一個觀者可以在里面看到自己的展覽”“一個沒有超人只有常人,沒有英雄只有百姓的展覽”。
讓圖片開口講故事,就要用數(shù)字說話,用情感說話,讓有名有姓的人說話?!皵?shù)字、情感、姓名”從哪里來?瞅準、揪住一個線頭,一點一點捋出來。
圖4
攝影家鄧維有一張題為《大梨上市》的照片(圖4)。原圖注“山西保德縣,大梨上市”9個字,我們幾乎要逐個掰開琢磨琢磨。翻啊找啊,卻有驚喜:保德人過去走西口,逃荒要飯,改革開放日子好了,再走西口,就是挑著瓜果進城販賣了。這是典型的改革開放故事!
圖說撰寫為:1995年,山西省保德縣,大梨上市?!案绺缱呶骺?,小妹妹淚蛋蛋流……”這首歌唱的是新中國成立前,晉西北人走西口逃荒的凄涼景象。1979年,保德搞農(nóng)業(yè)“大包干”,溫飽解決了。到九十年代初,保德人又開始走西口了——這回不是逃荒要飯,而是挑著瓜果蔬菜,走過黃河大橋,到橋西的陜西府谷縣城去叫賣(鄧維/攝)。
圖5
這是一張關于“美”的照片,我們找尋出了背后的時代脈絡(圖5)。圖說撰寫為:1985年,云南省大理市下關鎮(zhèn)鴛浦街,洱源縣農(nóng)村4位白族女青年第一次來到發(fā)廊燙發(fā)。很長一段時間里,人們的發(fā)型千篇一律,女性不是齊耳短發(fā),就是編著麻花辮,男性的發(fā)型更是乏善可陳。而到了80年代初,改革開放的春風吹動了老百姓的發(fā)梢,過去“不敢美”“沒錢美”的問題解決了。據(jù)統(tǒng)計,改革開放前,全國約有1萬個理發(fā)店。而截至2016年年底,全國美容美發(fā)店已超過18萬家,中國人每年花在頭發(fā)上的錢超過1300億元(劉建華 / 攝)。
除了難啃的“硬骨頭”,有相當一部分圖片的圖說完整、清晰、動人。尤其是一部分新聞記者出身的攝影師,提供了要素齊全的信息。我們主要調(diào)整文字、補充時代背景和情感。
攝影家馮建新有一張父女告別的經(jīng)典照片。通過他的詳細描述,我們還原了一個令人淚目的場景。有多少父親或母親,為了更大的責任,忍痛與孩子分別?圖說撰寫為:1987年1月,河北省隆化縣,一個小女孩通過公共汽車的破窗跟軍人父親告別。解放軍某部軍營外,有個公共汽車的“招呼站”——不是正式車站,有人招手,車就?!獊硖接H的軍屬都在這里搭車。車停住后,小女孩搶先跑了上去,發(fā)現(xiàn)破窗能看到外面,便趴在窗口,沖著來送行的軍人爸爸不舍地喊:“爸爸!爸爸!”希望她明白,聚少離多的爸爸,也是好爸爸(馮建新/攝)。
在重新撰寫這次大展圖說的過程中,我們始終被那些時代感撲面的作品感染著,也不斷地被歷史震撼。但感動越多,遺憾也越多——去到那樣的地方,遇到那樣的人,拍攝到那樣的場景,背后會有多少故事?。≈灰嘤涗浺稽c信息和背景,就能多一點厚度和溫度。紀實攝影應有紀實的藝術(shù)形態(tài),更應該是一種記錄歷史的專業(yè)方法:他是誰?在干什么?為什么?
無論文字還是圖片,表達的核心是講故事,這也是我們這次撰寫圖說的目的所在。入選這次大展的照片,很多都是紀實攝影名家的經(jīng)典之作。但在一段時間里,人們都關注這些作品的視覺藝術(shù)價值,而一定程度上忽略了它們的時代意義,忽視了文字對照片的巨大支撐力。
在展覽現(xiàn)場,攝影家解海龍的《大眼睛》原作前人頭攢動。可以說,有希望工程的地方就有這雙大眼睛。很多貧困地區(qū)的孩子受到希望工程資助,得以繼續(xù)求學。 忠實記錄歷史樣貌、進而推動社會進步的紀實攝影作品,就是好作品。而這張照片最令人感動的,不僅是眼睛,更是故事,這部分內(nèi)容顯然只能通過文字來講述。
圖片長在對場景的還原度高、情緒感染力強,文字長在信息量大、講述的跳躍性和連貫性都強。一位資深攝影家在看過展覽后說,攝影家們再也不要為“一圖勝千言”而自滿了。在文字的配合下,經(jīng)典影像的表達邊界得以拓展,展現(xiàn)出真正的歷史氣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