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 淼, 趙 豐
(1.東華大學 服裝與藝術設計學院,上海 200051;2.浙江理工大學 材料與紡織學院、絲綢學院,杭州 310018;3.中國絲綢博物館,杭州 310002)
絲綢外交是以絲線、絲織品及絲綢制品作為國禮賜贈他國及運用絲綢貿易作為談判砝碼的外交形式。中國先秦時期既有“化干戈為玉帛”的事例,體現(xiàn)了中國以絲綢作為雙邊交往見證的傳統(tǒng)。明清時期的絲綢外交則體現(xiàn)在明清兩朝與他國包括附屬國之間以絲綢作為賜贈品或以絲綢貿易作為外交砝碼的手段。明末清初之際,俄羅斯開始了與中國政府直接的交往,而絲綢作為文化和貿易交流的信使在中俄交往中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
在中俄早期交往中,中國政府特別是清朝統(tǒng)治者視俄羅斯為朝貢國,行柔遠之意待之,俄羅斯則以對外擴張和貿易通商為目的展開交往。在中俄兩國關于17世紀的外交檔案和文獻中,有關于明朝末年及清朝前期中國政府賜贈俄羅斯絲綢、絲綢制品,以及絲綢相關貿易的諸多記錄。這些檔案文件包括有關中俄兩國的外交往來檔案、有關中俄邊界問題的檔案文件、有關俄羅斯入侵中國邊界,當朝中國政府抗擊侵略的檔案文件、有關中俄雙方貿易往來的檔案文件等。中方涉及到17世紀中俄關系的檔案史料主要有清代內閣全宗之起居注冊、禮科史書、兵科史書、平定羅剎方略稿本、軍機處全宗之俄羅斯來文檔、滿文俄羅斯檔、黑龍江將軍衙門全宗之黑龍江地方檔案等清代官方檔冊[1]。中方對早期中俄關系的記錄并不多,對絲綢交往的記錄也大抵簡約。俄方涉及到17世紀中俄關系的檔案文件數(shù)量較中方更豐富一些,其中涉及絲綢交往的記錄散見于古代文件檔案館、莫斯科外交部檔案、西伯利亞衙門檔案中有關中俄關系的國書、詔書、訓令、出使報告、函件等。俄羅斯史學家尼古拉·班蒂什-卡緬斯基整理了俄羅斯外務委員會等處的檔案文件,于1882年出版《俄中兩國外交文獻匯編1619—1792》,書中對17、18世紀的俄中兩國通使、通商的外交文獻進行了搜集整理。俄羅斯史學家特魯謝維奇于1882年出版的《十九世紀前的俄中外交及貿易關系》一書中也引用了大量的原始資料等??偟膩碚f,因其在記錄絲綢等物品信息時更為注重每種物品的經濟價值,俄方的檔案記錄較中方檔案更為詳細。
這些文獻中有關于絲綢賜贈時機,賜贈對象,絲綢制品名稱、品種、數(shù)量等的信息是研究17世紀中國對俄絲綢外交的珍貴資料。本文通過對兩國相關文獻記載的系統(tǒng)整理與比對印證,并結合部分傳世實物資料,梳理了中俄兩國17世紀外交檔案中關于絲綢及絲綢制品的記載,詳細解讀了明末清初對俄絲綢外交的內容與方式,描繪出更為清晰的17世紀中俄絲綢交往的狀況。
16世紀末17世紀初,俄羅斯人通過與蒙古諸汗國的交往,產生了與中國的間接聯(lián)系,得到了不少來自中國的絲綢物品。但中俄關系的發(fā)端并不很早,現(xiàn)代學者公認最早來中國的俄羅斯使者是1618年的伊萬·佩特林。俄羅斯和清政府的官方正式交往,則以17世紀50—70年代順治、康熙兩朝期間俄方幾次來華使團為起點。自1618年初次到京的俄使伊萬·佩特林帶回明朝萬歷皇帝的國書,至1689年《尼布楚條約》簽訂期間,絲綢作為國禮和重要的貿易商品見證著兩國從初步接觸、邊界之爭到達成一定共識等各階段的外交關系發(fā)展歷程。這期間只要俄羅斯使臣來訪,中方必“予恩賜”,如俄方貢禮,則“必加倍賜予”。在清朝統(tǒng)治者入關之后,《尼布楚條約》簽訂之前,俄使來清朝數(shù)次,清政府賜贈大批絲綢及絲綢制品,使團得到在中國購買絲綢的機會,俄羅斯國庫也由此獲得了可觀的經濟效益。自中俄《尼布楚條約》簽訂后至17世紀末,俄方在派遣使臣和使節(jié)去北京外,還有大量的商隊被允許來到中國采購絲綢等物品。此外,這段時間通過尼布楚關輸入俄羅斯的中國物品中,絲綢等紡織品占大部分。清朝統(tǒng)治者將對俄的絲綢賜予與給予絲綢貿易的機會作為早期中俄外交的手段和砝碼。
在中俄早期交往中,涉及到的外交用綢廣義上包含生絲、絲線、各品種的絲織物匹料,以及絲綢服飾、絲綢裝飾品、絲綢馬具等。根據中俄兩國檔案中對歷次外交事件的記載和出訪者的記錄,17世紀中國統(tǒng)治者對俄羅斯賜贈絲綢的品類(表1)與俄使、皇商采購的品類還是有所差別的。前者大多較為貴重,由官營織造造辦,質量較高。后者的貴重程度總體低于前者,有些品種較為平民,如縐綢等類,多產自民間織戶,但后者有生絲這類明清政府不會賜贈但俄方渴求的貨品。
明清政府對俄賜贈絲綢的主要類別有絲綢馬具、服飾品及絲綢匹料。清朝統(tǒng)治者賜贈俄羅斯的物品中數(shù)次記載到鞍轡或鞍轡齊全的馬匹,這些高檔的鞍轡由絲綢等材料制成,如現(xiàn)藏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博物館的一件藍色絲綢鞍墊,在藍色的緞地上織有金龍,并飾有八吉祥紋樣和雜寶紋樣,是一件華麗的妝花織物,此為《尼布楚條約》談判中戈洛文使團得到的康熙皇帝的賜予。絲綢服裝主要有錦袍、緞袍,還有適合冬季的外層絲綢內層皮毛的袍子——“綢緞面羔皮長袍”。配飾類主要有絲綢腰帶、帽子、鞋襪和絲帕等。絲綢匹料數(shù)量更多且品類豐富,賜贈俄羅斯的絲綢匹料品種以緞類織物為主,有光潔緊實的素緞,有花紋隱約的各色暗花緞;還有大量的各類織錦及精美的刺繡,這其中就有不少金線彩繡的貴重織物;此外有不少的絨織物,有無花紋的絲絨,也有帶花紋的絨織物。這與明清兩代的緞類織物、絨織物等絲綢品種的繁榮發(fā)展相一致。明代絲織技術的提高和大花樓提花機的發(fā)展,使得名品迭出,如云錦、妝花、漳緞等高端品種,又有漳絨、摹本緞、湖縐、山東綢等絲綢名品。緞類織物發(fā)展到清代,主要有素緞、暗花緞、織金緞、錦緞、妝花緞等大類;絨織物發(fā)展到清代,有素絨、提花絨、雕花絨、彩經絨等。
表1 17世紀對俄賜贈絲綢及絲綢制品統(tǒng)計Tab.1 Statistical list of silk and silk products given to Russia in the 17th century
這些宮廷賜贈的外交用綢來自官營織造。明代在北京、南京均設有內、外織染局,在各地還設有地方織染局,內局緞匹供上用,外局備公用,地方織局歲造緞匹以備賞賜,地方織染局還采用民間機戶領織的形式生產。明初蘇州、松江、杭州、嘉興和湖州五府織染局原為地方織局,生產歲造緞匹,明代中期開始又坐派上用緞匹,地方織局變?yōu)樯嫌镁勂ザ娇椞?。清初在順治朝即開始恢復官營織造,但至康熙朝官營織造規(guī)模才大起來,到康熙后期、雍正時期發(fā)展達到頂峰。清代在北京設有內織染局,在江南設有江寧、蘇州、杭州三織造。北京內織染局除染制各色絲綢外也承擔部分織造任務,但主要的織造任務由江南三織造承擔。清代早期,江南三織造即承擔上用緞匹的織造,也生產官用和賞用絲織品的任務。故賜贈俄羅斯的絲綢緞匹應為江南三織造造辦。江南三織造織造的絲綢品類,既有相同之處,也有獨特之處。一般的綢、緞、紗類三織造都有生產。而江寧織造以織造云錦等各類妝花織物為特點,以上用為主;蘇州織造除一般的綢、緞外,以緙絲、錦緞、刺繡衣料等為多,主要為官用織物;杭州織造織造綾、羅、絹、綢等,暗花織物多,以賞賜用絲綢為多。但江南三織造每年織造上用和官用絲綢的品種并不絕對,特別是清前期,如《內閣雜檔》記康熙元年(公元1662年),杭州織造局造辦過上用袍緞、宮綢、絞、羅、紗等共1 840匹,還造辦官用妝花緞、片金、抹絨、花宮綢、閃緞等2 290匹,兩項合計4 130匹。
俄羅斯使團和皇家商隊成員在中國采買的絲綢及絲綢制品相較明清統(tǒng)治者賜贈的絲綢更為平民化,造價也較前者低廉一些。從檔案記載的名稱上看,絲綢匹料以單層的緞類織物為主,還有綢類織物、織錦及部分絨織物。此外,俄羅斯人還采買了相當數(shù)量的生絲和染色的絲線。在莫斯科受歡迎的中國貨物除寶石外,就是“各種染色的、紡成線的和沒有紡成線的生絲,色彩較鮮艷的中國錦緞和縐綢”。生絲和各色絲線在明清政府賞賜給俄羅斯的物品清單中未曾出現(xiàn)。俄使和商隊成員抵達中國后,被不同程度地允許外出購買中國物品,而市場上銷售的絲綢均為民間織造。明清時期民間蠶桑絲綢業(yè)發(fā)展可觀。自明代中葉以后,隨著商品經濟的發(fā)展,蠶絲與絲綢在國內的貿易相當活躍。明代民間絲織業(yè)的力量甚至大于官營織造,在產量和經營方面都很發(fā)達,明后期朝廷用絲織品的加派即是民間絲織力量雄厚的體現(xiàn)。清初政府對民間絲綢業(yè)進行壓迫和限制,至康熙年間,民間絲綢業(yè)得到了較大的發(fā)展,特別是長江以南地區(qū)。浙江湖州產的湖絲在全國范圍內行銷,各種綢緞在國內轉賣四方,北方所用緞匹大多也從江浙一帶的民間采購。俄羅斯使團與商隊得以采辦到價廉物美的大宗民間絲綢及絲綢制品。
在俄羅斯與中國明清政府間開始直接接觸的17世紀,隨著中俄兩國關系的不斷升溫和發(fā)展變化,中俄絲綢外交也呈現(xiàn)出多種方式,一是絲綢賜予和贈予,二是準予來到中國的使團和商隊購買絲綢物品,三是允許一定程度的絲綢貿易。而不同的方式也對應了不同的實施對象。
17世紀中國統(tǒng)治者予俄羅斯的絲綢賜贈,可以分為間接賜贈和直接賜贈兩種情況。間接賜贈是指在中俄兩國發(fā)生直接接觸前,俄羅斯通過其他地區(qū)得到的來自中國的絲綢贈禮。直接賜贈則是指中俄兩國發(fā)生官方直接接觸后,中國統(tǒng)治者賜予俄羅斯的絲綢及絲綢制品,以及雙方官員間的絲綢贈禮。
2.1.1 間接賜贈
間接賜贈,主要發(fā)生在17世紀初的20年里。16世紀末17世紀初,俄羅斯的哥薩克開始了向東方前往中國的探索。17世紀初俄羅斯與蒙古諸汗國的外交和貿易關系就已開始。而俄羅斯人在與蒙古諸汗國交往中得到的絲綢禮物均產自中國,獲得絲綢贈禮的對象主要是俄羅斯統(tǒng)治者和到達蒙古各部的俄羅斯公務人員及哥薩克。
1608年,俄羅斯托木斯克將軍派出三名哥薩克到蒙古和中國。由于當時準噶爾正與阿勒坦汗國交戰(zhàn),他們僅到達了蒙古西部邊界,未能到達中國。但在俄羅斯科學院檔案中保存有關于此次出行的報告,報告中提到當時經常有中國人從各地去阿勒坦汗國做買賣,穿著精美的衣服,運來各種裝飾品,一定有絲綢和絲綢制品。1616年,俄羅斯托博爾斯克總督派遣兩名哥薩克出使喀爾木克,他們在準噶爾部見到了明朝官員。在其出訪的答問詞中,提到中國人常把花緞、素緞和絲絨作為皇帝的禮品運送給蒙古臺吉們。在伊萬·佩特林撰寫的《中國和蒙古見聞記》及其對喀山宮廷衙門的答問詞中也都提到蒙古部落有各種貨物,如花緞、綢子、絲絨,大都來自中國。由此可見,在17世紀初期,明朝和蒙古各部保持著密切的政治關系,并常以絲綢開展外交和貿易。其實,早在16世紀中葉,明穆宗時期(1537—1572年),中國與蒙古阿勒坦汗就達成了關于和平與貿易的協(xié)議。17世紀初期,俄羅斯人接受蒙古人所送的絲綢禮物均產自中國,如阿勒坦汗送給沙皇的“一匹紅緞、一匹黃緞、一匹絲絨[2]”等。蒙古各部歸順清政權后,蒙古各部在進貢清政府的物品中也會有俄羅斯貨物。中國與遙遠的西方各國其中包括與俄羅斯的聯(lián)系正是經由阿勒坦汗的領地逐漸建立起來的[3]。
2.1.2 直接賜贈
直接賜贈,開始于俄使初次到京后。中國對俄羅斯直接絲綢賜贈的對象有三:一是俄羅斯的統(tǒng)治者——沙皇。中國統(tǒng)治者按照朝貢之禮接待俄羅斯來訪人員,按照彼時兩國關系、所“進貢”物品檔次及使臣所行之禮儀等情況,對沙皇賜禮絲綢、絲綢制品及其他物品,由來訪使臣帶回俄羅斯呈送沙皇。二是來到中國的使團或皇家商隊成員。中國政府按照來賓的品級高低和所擔負使命的不同情況進行不同檔次的賜綢。三是官員或公務人員之間的贈禮。在中俄邊境地區(qū)有公務往來的兩國官員間和《尼布楚條約》談判期間官員之間的禮尚往來中,中方官員會贈送絲綢給俄方人員,而上等的絲綢也是俄方所渴求的。
最早關于對俄直接絲綢賜贈的檔案記錄為1618年伊萬·佩特林使團前往中國,帶回的明朝萬歷皇帝致沙皇的國書,“……爾若進貢珍品,朕亦以優(yōu)質綢緞賞賜爾等……”,佩特林使團應帶回了萬歷皇帝贈予的優(yōu)質綢緞。但1620年,沙皇米哈伊爾·費奧多羅維奇下諭無沙皇命令,不得與蒙古和中國建立聯(lián)系。兩國文獻中也確實未見17世紀20—30年代的中俄外交記載。直到明朝末年,1640—1642年俄羅斯軍役人員葉麥利揚·維爾申寧的商隊來到北京,帶回一封明朝崇禎皇帝致沙皇的國書:“……爾今獻鹿角一雙,朕回贈綢緞七百幅。爾進貢珍品,朕必加倍賜予,朕命從阿霸堡送玉杯三十二盞,賜予大君主……”[4]。這次出訪,俄羅斯得到了明朝政府賜贈的七百匹絲綢。
組織正式使團到清朝首都的計劃是俄羅斯17世紀下半葉對外政策全面活躍的結果。1653年,第一個奉沙皇諭旨,由莫斯科前往清朝的使者是費奧多爾·伊薩科維奇·巴伊科夫。中方檔案中對俄羅斯來使的首次記載為清順治十二年(1655年)。這應為謝伊特庫爾·阿勃林和彼得·亞雷日金作為巴伊科夫使團的信使到清朝的記載,清政府認為俄羅斯來使為朝貢而來。阿勃林進京后也遵循了中國傳統(tǒng)的叩拜禮節(jié),得到了清順治帝的接見。雖然在中方文獻中并無對此次來訪賞賜物品的記載,但在俄羅斯中央國家古代文書檔案庫的西伯利亞衙門全宗中保存有1657年托博爾斯克官署編制的清順治皇帝對俄賜物的清單。清單詳細記載了清政府賜給及回禮給沙皇的絲綢及絲綢制品的品類與數(shù)量。按照清政府對待貢使的規(guī)制,順治皇帝還賞賜了大量絲綢物品給俄羅斯使團成員。
中方檔案中關于賞賜俄羅斯來使物品的第一次較為詳細的記載為沙皇派遣的伊萬·佩爾菲利耶夫和謝伊特庫爾·阿勃林作為專使來京的賜贈,見滿文俄羅斯檔中關于順治十七年(1660年)俄羅斯來使進送禮物及清政府賞賜沙皇物品和賞賜來使及使團成員的記錄,“賞賜俄羅斯察罕汗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銀二百兩、緞十三匹、茶五竹簍;賞來使伊萬緞十二匹,毛青布四十疋,茶三竹簍;賞阿金墨爾根緞三匹,毛青布二十五匹;賞阿巴斯緞四匹、茶一竹簍;賞巴奔緞三匹、毛青布十五匹、茶一竹簍”[1]。按清代布匹的長度,一匹布約合現(xiàn)10 m,這一次賞賜就賜贈了絲綢緞匹350余m,毛青布700余m。此后,俄羅斯使團或皇家商隊均得到了清政府贈賜絲綢。如1668年以謝伊特庫爾·阿勃林為首的俄皇家商隊得到清康熙皇帝的接見,康熙皇帝贈沙皇白銀、綢緞、海貍皮、雪豹皮等物品,賜給兩位主要來使白銀和絲綢等紡織品,賜隨行46位其他人員絲綢等紡織品,其中僅贈予沙皇一人的絲織品一項就83匹,價值866盧布。1667年,康熙皇帝親政,他十分重視俄羅斯在貝加爾湖以東地區(qū)和黑龍江流域的侵略擴張活動。1670年清政府邀俄羅斯到北京就邊界、逃人等問題進行談判,隨后沙皇派遣伊格納什卡·米洛瓦諾夫一行前往中國。米洛瓦諾夫一行得到了康熙皇帝的親自接見并設宴款待,使團帶回康熙皇帝贈送沙皇的帽子、大褂、花緞長衣、絲腰帶、絲絨、花緞、素緞、鞍轡等。俄使者及使團成員均得到康熙帝賜服飾、花緞等絲綢物品。17世紀70年代俄羅斯對外剛剛結束與波蘭的戰(zhàn)爭,對內又繼以平叛內亂,國力大虧,俄羅斯要與中國繼續(xù)擴大貿易往來,就必須就邊界、逃人等糾紛問題進行有效溝通。于是,沙皇于1673年令尼古拉·加夫里洛維奇·斯帕法里從西伯利亞衙門前往中國修好。斯帕法里奉沙皇旨意向清政府提出了遣還俄羅斯逃人、索要絲綢寶石等物、通路互市等要求,其中明確提出“每年撥派價值數(shù)萬兩之生絲、熟絲”[1],可見俄羅斯對中國絲貨的渴求??滴趸实圪p賜了斯帕法里一行,《滿文俄羅斯檔》詳細記載了這次的對俄賞賜,賞賜沙皇、來使及其他155名使團成員錦袍等絲綢衣帽、緞匹、棉布等數(shù)量之巨,僅緞匹一項就近200匹。而仔細查閱檔案發(fā)現(xiàn),這與清理藩院原定的此次對于俄方來訪的賞賜有變動,免去了原定的給沙皇銀四百兩、緞十匹及給為首來使銀六十兩等。原因可能為對沙皇在根特木爾及逃人等問題上的回避與不實回復及斯帕法里的“不嫻典禮,遇事執(zhí)拗”,也可見絲綢緞匹在賞賜物品中的頗高地位。俄方檔案中對此次禮品的數(shù)量也有詳細記載,雖數(shù)量上與中方所記有所出入,但均反映出絲綢在清政府外交贈禮中的重要地位。
1689年中俄簽訂的《尼布楚條約》是兩國關系發(fā)展史上重要的里程碑,確定了兩國邊境并建立了中俄貿易和睦鄰友好關系。在《尼布楚條約》簽訂時,以戈洛文為首的俄羅斯使團得到了康熙皇帝賜予的以絲綢為主的禮品,包括絲綢鞍轡、暗花緞、織錦等?!赌岵汲l約》簽訂后俄羅斯派出的第一個外交使節(jié)是埃維爾特·伊茲勃蘭特·義杰斯,義杰斯一行得到康熙皇帝以絲綢及絲綢制品為主的賞賜,有緞帽、緞袍、絲腰帶、絲手帕、花緞、綢緞及棉布等物品。義杰斯使團從莫斯科出發(fā)時共有22人,另外有火槍兵和哥薩克共90人進入北京,這樣即使排除路途中有意外發(fā)生的人員,抵京人員已逾百人。根據使團和隨行人數(shù),可以推算出這次賞賜使團及隨行人員僅絲綢緞匹一項就在100匹以上。
在中俄交往過程中,兩國官員和邊境官吏間也互贈禮物,中方官員常以絲綢作為贈禮或回禮的主要物品。如中俄雙方使團成員在《尼布楚條約》簽訂后的慶祝宴會上互贈了禮品。其中中國使臣送給大使戈洛文的禮品有八塊錦緞衣料、三十二匹錦緞、十二匹小幅素緞及鞍轡、如意、金杯等物;送給翻譯及書吏五匹錦緞和五匹素緞;送給侍臣十匹中幅和大幅錦緞、兩塊錦緞衣料;送給秘書官四匹錦緞。此外,還有一百匹棉布送給仆役們,一百匹棉布送給蒙古語翻譯。中國使臣此前還送給俄方前來遞送禮品的俄羅斯貴族和書吏兩人每人兩匹錦緞。又如《滿文俄羅斯檔》中記載了兩次俄尼布楚城長官彼得與清黑龍江將軍博定之間的禮尚往來。一次,彼得送博定星星氈五尺,手巾四條,博定贈彼得緞四匹,絨一斤,煙十斤。又彼得送皮草紙張手巾等,博定贈彼得綢緞二匹等。
康熙年間來到中國的俄羅斯使團,均受到了優(yōu)待。俄羅斯使者在抵達北京之前,康熙皇帝即以皇室費用給他們提供車馬等一切在中國境內所需。準許俄羅斯使節(jié)和隨團商人同中國進行自由貿易,并不收一分稅費。俄羅斯從與中國的交往中獲得了巨大的利潤,他們希望保持這種局面,從而產生要與中國和平相處的要求??滴趸实劢o予俄羅斯的優(yōu)待,正是出于此種政治目的。
17世紀,出訪中國的俄羅斯使團和皇家商隊,均獲得了不同程度的購買絲綢等物品的許可。如1655年,俄信使阿勃林和亞雷日金以沙皇國庫的公款在中國購買了二百四十俄尺各色絲綢。據巴伊科夫撰寫的出使報告所記,巴伊科夫使團在北京被安排住在專門的賓館,清政府安排中國商人到俄羅斯使團駐地與巴伊科夫使團交易商品。巴伊科夫于1658年返回莫斯科時帶回了在西伯利亞和中國購買的貨物:絲絨、花緞、縐綢、銀制器皿、銀錠各種貴重飾物,以及生絲和色絲,共值一千九百六十九盧布十九阿爾騰三兼卡半[5]。而1668年抵京的謝伊特庫爾·阿勃林和伊瓦什卡·塔魯京皇家商隊在北京更是住了兩個多月,獲得了在京自由買賣的許可,購買了大量的絲織品和生絲、絲線等物品。根據其呈交的中國貨物賬冊所記[5],共購買二千三百四十九幅的花緞,合中國價格七千三百七十兩白銀,購買絲絨十六幅,花費五十二兩白銀,此外還購買了價值五十兩白銀的絲線和購價為一百六十二兩白銀的五普特生絲。1670年,米洛瓦諾夫使團在北京期間,被允許在北京各個市場購買東西,他們購買了幾塊上等花緞和絲絨,并未購買棉布和其他中國貨物。1676年抵京的尼古拉·加夫里洛維奇·斯帕法里一行在京期間,被準許在所住賓館內開展買賣,后允許分批出門購物。斯帕法里私人也購買了大量中國絲綢,在俄羅斯中央國家古代文書檔案庫中,有一份宮廷營造衙門向斯帕法里購買中國織物的記錄。1679年,沙皇宮廷營造衙門向尼古拉收取了一匹長十二俄尺的中國上等黑緞賞賜給了某貴族之妻,后支付給他十盧布二十六阿爾騰四兼卡[6]。這匹織物就是斯帕法里于1676年在中國購買或收到的私人財物中的絲綢。
17世紀末俄羅斯派往中國的使者均同時攜有商隊至北京進行貿易。如《尼布楚條約》簽訂后戈洛文派遣信使于1690年5月抵京,就俄羅斯額爾古納河岸邊民何時遷返俄境事通報北京。當時隨使團來員89人,攜有大量毛皮,實為貿易。義杰斯使團在北京期間(1694年1月),被允許在城里自由地走動,和商人們會見。這樣,使團及隨團前來的俄商們得以順利地銷售了運來的各種貨物,并采購了絲綢等中國產品。隨義杰斯使團派往中國的斯皮里頓·良古索夫等商隊成員,用公家皮貨換購了大批中國商品[7],包括價值7 989盧布50戈比的各種絲織品1 590塊,價值25盧布的陽傘,還有寶石和藥草、香料等,其中絲織品占所有運回貨物價值的66.4%。通過在俄羅斯出售這些中國絲綢給沙皇國庫帶來了極高的利潤。
俄羅斯在與中國早期的幾次外交和貿易活動給沙皇國庫帶來了巨大的利潤,更加明確了要同中國建立貿易關系的計劃。縱觀17世紀俄羅斯派往中國的使者,表面上為外交使臣,實賦有通商使命。在沙皇給各使臣的訓令中均提到要謀求與中國通商的機會。而中國統(tǒng)治者特別是清政府將準予絲綢等貿易的許可作為國家的外交手段。
俄中直接貿易最初發(fā)生于1656年,之后俄羅斯繼續(xù)進行非正式的探索性貿易,這一貿易直至1689年《尼布楚條約》簽訂前未獲合法依據[8]。1684年以前,清政府也禁止任何海外貿易,后來雖然獲許,但也必須經過那些被特別指定的商行進行,且全部對外貿易業(yè)務都只能在中國境內進行。中俄于1689年9月7日簽訂了《尼布楚條約》,“尼布楚盟定,開市庫倫,是為我國與他國定約互市之始”[9]。俄方尼布楚談判的主要目的,也正是為了維持和發(fā)展同中國的貿易。俄方在締訂條約時的讓步,原因之一就是期望建立正規(guī)的商務關系[10]。俄羅斯成為與中國進行和平貿易的第一個歐洲國家。對中國的貿易,在《尼布楚條約》簽訂后大為增加,給俄羅斯帶來了頗大的經濟利益。即使在尼布楚談判時期,俄羅斯人同中國人的貿易也進行得很活躍。對中國的貿易首先是由沙皇國庫和大商人來進行的。1693年到達北京的義杰斯使團,其任務是調整貿易問題,處理因越境分子而引起的邊境事端[11]。康熙皇帝特準俄羅斯在北京建“俄館”,每三年可以派200人商隊入京逗留80天,其他國家還未享受此待遇。據清政府檔案記載,《尼布楚條約》簽訂后到1697年,俄方派遣了多名使臣和使節(jié)去北京。而由俄羅斯外務委員會派赴中國的正式使團只有2個,即尼古拉·加夫里洛維奇·斯帕法里和埃維爾特·伊茲勃蘭特·義杰斯使團。其他都是各邊境長官和行政長官為進行貿易和滿足他們的個人愿望從西伯利亞派去北京的?!赌岵汲l約》簽訂后的1689—1697年,從尼布楚就派出了7支由尼布楚軍役人員隨行的私人商隊。如1689—1691年的戈里高里·隆沙科夫商隊,運回價值11 488盧布的中國貨[8],這其中大半貨品是中國的綢緞。
俄羅斯商人在尼布楚或經過尼布楚到中國開展貿易,而貿易商品以絲綢為大宗。僅1687—1689年,尼布楚稅關從商人貿易中國絲綢這一項商品中就為沙皇國庫征得了二千五百零九盧布的什一稅。1689—1697年,經由尼布楚的俄中貿易額更是遠超俄羅斯與西方的貿易額,更是與俄羅斯同中亞的交易額相當。這其中,絲綢等紡織品的數(shù)量巨大,如僅1696年一年經由尼布楚輸入的中國各類絲綢緞匹就有21 638匹,其他紡織品16 812匹?!赌岵汲l約》簽訂后,還經常有大批中國貨物,主要是各種絲織品和生絲,從西伯利亞經過韋爾霍土里耶稅關運往莫斯科。
縱觀17世紀末18世紀初,從中國運往俄羅斯的貨物以紡織品為巨,而紡織品中則以絲綢及絲綢制品為主,有各類花緞、緞子、綾羅等,還有棉綢、土布、腰帶等。品類以匹緞和成捆的面料為主,還有壁毯、幔帳等物。俄羅斯皇家商隊從中國運回的貨物也主要是各種絲綢和絲綢制品。
在17世紀的中俄交往中,絲綢扮演了十分重要的角色。俄羅斯從與中國的絲綢交往和絲綢貿易中獲得了巨大的利潤,充盈了沙皇國庫。俄方希望保持這種局面,從而產生要與中國和平相處的要求,推動了中俄兩國的正式交往。明清政府對俄羅斯遣使來訪的態(tài)度及俄使在中國的待遇之基礎在于中國統(tǒng)治者對彼時中俄國家關系的理解。明清兩朝的皇帝給朝貢國或者明清政府定性為朝貢國的國度賜贈以絲綢等優(yōu)厚的物品。清代初期,統(tǒng)治者將俄羅斯來使同葡萄牙、西班牙等國來使一樣,皆視為朝貢,以朝貢之禮待之。隨著中俄雙方在邊境的幾次軍事接觸和進一步的了解,清政府對俄羅斯的態(tài)度發(fā)生著變化。到17世紀下半葉,因準噶爾部首領噶爾丹發(fā)動叛亂,清政府為避免兩面作戰(zhàn),積極爭取與俄羅斯和平共處??滴醯蹆?yōu)待俄羅斯使團、賜贈絲綢等禮物、給予絲綢等貿易許可乃至簽訂《尼布楚條約》,都是出于此政治目的。
當絲綢作為賜贈和貿易的重要物品到達俄羅斯后,對俄羅斯的經濟生活等方面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在沙皇彼得一世(1682—1725年)統(tǒng)治期間,始終面臨著因戰(zhàn)爭帶來的持續(xù)上升的巨大開支,需要不斷增加行政稅收和其他財源。俄羅斯在與中國的早期外交活動中,因絲綢而獲利頗豐,給沙皇國庫帶來了巨大的利潤,緩解了沙皇國庫的財務空虛問題。俄方也因此更加明確了要同中國建立具體的貿易計劃。僅1668—1672年的阿勃林一行出使就為沙皇國庫獲得了一萬四千二百一十二盧布三阿爾騰四兼卡的利潤,其中包括清政府賜贈的禮品和貿易所得。在其購買的貨物中,絲綢獲利最大,所購各類絲綢花緞共二千三百四十九幅,價值一萬一千一百一十九盧布二十六阿爾騰四兼卡[5]。當時在俄羅斯最受歡迎的中國物品就是生絲和絲織品,“各種染色的、紡成線的和沒有紡成線的生絲,色彩較鮮艷的中國錦緞和縐綢……寬幅的上等中國錦緞每幅長十三到十四俄尺。每幅買價約四兩。一兩的價值相當于莫斯科銀幣一盧布”?!赌岵汲l約》簽訂后,俄羅斯商隊蜂擁而至,這些商隊的貿易給沙皇國庫帶來了巨大的稅收和利潤。在義杰斯使團的出使報告中也明確指出,從中國運往莫斯科的最有利可圖的貨物之一就是供貴族使用的上等、中等的綢緞。
從中國運回至沙皇國庫的絲綢及絲綢制品,用途甚廣且地位重要。中國絲綢成為俄羅斯統(tǒng)治階級穿用的高檔面料,應用于服裝、飾品和賞玩用具等?,F(xiàn)藏俄羅斯艾米塔什博物館的17世紀90年代彼得一世穿用的睡袍,即用中國的藍色暗花緞制成。數(shù)量巨大的單層暗花緞織物還被沙皇用于制作軍旗。瑞典軍事博物館藏有三百多面用中國絲綢制作的17世紀俄羅斯軍旗,同類的軍旗在俄羅斯國立歷史博物館、莫斯科克里姆林宮博物館、俄羅斯艾米塔什博物館均有收藏。這些絲綢還常作為沙皇賞賜朝臣的物品,成為沙皇籠絡朝臣的工具。貴族服裝和室內裝飾中中國絲綢面料的使用,也提高了俄羅斯貴族服飾和室內裝飾的品質。俄羅斯統(tǒng)治階級和貴族階級對中國絲貨的巨大需求,也推動了俄羅斯與中國開展和平外交的進程。
此外,與中國的絲綢貿易獲利也影響了俄羅斯重商主義的發(fā)展。早在17世紀俄羅斯的重商主義理論就已發(fā)展成熟。由于俄羅斯社會普遍的重商氣氛,在俄中貿易中,沙皇政府始終積極推動,并占盡其利。反過來,正因為與中國絲綢等貿易的有利可圖,更滋養(yǎng)了俄羅斯重商主義的進一步發(fā)展。
中俄兩國貿易和交往歷史源遠流長,但直到17世紀俄羅斯才開始了與中國官方的、直接的外交和貿易往來。兩國外交檔案等文獻中記載的有關于中國對俄絲綢賜贈方式、賜贈對象、外交用綢品類及數(shù)量等的信息反映出17世紀中俄關系的沉浮變遷。從1618年俄使初次來華,到17世紀中期順康兩朝俄羅斯使團及皇家商隊的數(shù)次到訪,再到1689年《尼布楚條約》簽訂前后,在整個17世紀中俄官方的直接接觸中,不論是明清統(tǒng)治者對俄羅斯來朝使節(jié)、商隊的賞賜還是政府官員對俄羅斯官員的贈禮,絲綢及絲綢制品均赫然在列,且為重要品類。中國統(tǒng)治者賜贈俄羅斯的外交用綢,品類從緞匹、服飾到馬具等,多種多樣;外交用綢的品種從貴重的織金重錦到輕薄的綾羅,應有盡有。這些精美的中國絲綢到達莫斯科后,給彼時俄羅斯的政治、經濟、生活帶來了深遠的影響。俄羅斯通過在與中國絲綢貿易中的巨大獲利,緩解了由于頻繁戰(zhàn)爭帶來的國庫空虛問題,從而調整了其原先對中國以對外擴張為主的外交政策,而更加迫切地主張與中國開展更為全面的貿易往來的外交意圖。絲綢作為重要的外交物品,絲綢外交作為獨特的外交手段,見證了17世紀中俄關系的發(fā)展變化,絲綢外交對早期中俄關系的發(fā)展起到了不可估量的推動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