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梅花
奶奶的娘家在一座山谷里。那一年,奶奶的母親還健在,我叫老太。去老太家,也不是很遠,大半天就可以走到。
山里的路耐走,一山走完,又一山。也有半拉子山,裸露著紅土,像被誰劈了一刀。路邊都是莊稼地,豌豆開白色的、紫色的花,土豆也跟著開這兩種顏色的花,親戚似的。
進了村,大路兩邊高高的臺子上才是人家的院落。每一道斜坡上去,都有一戶人家,莊門口的花草靜靜生長,也有杏樹,青杏兒核桃大,繁繁騎在枝子上。
老太坐在屋檐下看一群雞兒啄食,又像在打瞌睡。門簾都繡了花,靜靜垂著,風也刮不動。整個村子都寂靜著,連鳥兒叫聲也聽不見。
兩個女孩來串門,腳步又碎又密,她們咯咯笑著,伸出兩個茶缸子給老太看。老太瞇著眼看了半天,悶悶不樂。女孩們蝴蝶般飛走了,腳下騰起一股細細的塵土。她們出莊門時回頭說:下午還要去賣開水喲……
老太起身進了屋子,屋子里暗,長條桌上有她的茶杯。她一口氣吸干一缸子涼茶,坐在木凳子上思忖半天說:娃們勺著呢,可家里人也不擋擋,搶了人家的水缸子,那些坐火車的人,也不知道要坐幾天呢,一路上都渴著……
山下,有個小小的火車站。自從有幾趟火車停留幾分鐘,村里的小孩們傾巢而出,去車站守著?;疖囈煌?,小的孩子們朝著打開的車窗里伸手要蘋果、面包這些山里根本見不著的東西。大的孩子們賣開水,有的老老實實倒水,有的接過人家的茶缸掉頭就跑了,一天可以搶好幾個茶缸。
十五六歲的女孩子自然不去賣水討東西,而是扒了火車去掃炭灰?;疖囈┰酱笊?,一路爬坡,相當吃力,得要大量的煤炭。火車煙囪里冒出來的炭灰就飄落在鐵道兩旁,有大轉(zhuǎn)彎的地方,厚厚一層積攢著,風刮不走。
天剛亮,我也想跟著去看看。幾匹毛驢馱著牛毛口袋、笤帚、簸箕,有人一抬腿跨上毛驢,腿夾住毛驢肚子,揚手一拍毛驢肩膀,山溝里就響著噠噠的蹄子聲。幾個女孩跟著,嘻嘻哈哈一路下山。
火車哐噔哐噔來了,喘著粗氣緩慢停下。女孩們一聲不吭,把毛驢馱的東西卸下,紛紛扔進空車皮,相互拉扯著跳進車廂。我也慌慌張張爬上去,腿肚子抖。
黑煙被風刮過來,像稠濃的粥灌滿車廂,我們都在粥里撲騰。腳下是沉悶的哐噔聲,火車在山里繞來繞去,極慢。山風突然刮過來,把黑煙粥一片一片揭走,剩下尖利的冷。
車廂里的女孩們穩(wěn)穩(wěn)站著,掏出一塊手絹蒙在鼻子上。眼前突然一黑,火車鉆進隧道了。濃烈的煙逼過來,立刻嗆進肺里,隧道很長,我在黑煙里幾乎要窒息。
沉悶的聲音緩緩清晰,看見一團白光嘩啦一下?lián)鋪恚偹阒匾娞烊樟?。女孩們收起手絹,若無其事談笑,一點也沒熏壞。但是,我覺得肺里憋得厲害,快要暈過去了,頭發(fā)被山風吹得胡亂飄。
一會兒,她們又拿出手絹按在鼻子上。我哀哀地驚叫幾聲,火車又鉆進隧道。猛然眼前一亮,出洞了,山風呼一下甩來。我腿抖得篩豆子一樣,轉(zhuǎn)眼看,女孩們的臉都被黑煙熏得像鍋底一般,眼睛還眨巴著,不過眼珠子都澀得轉(zhuǎn)不動了。
火車怒吼著,遇見很陡的坡,哐哧哐哧……女孩們紛紛拾起帶來的東西往外扔。一個細小的女孩一翻身掛在車廂外面,腳慢慢劃拉幾下,一撒手,穩(wěn)穩(wěn)跳到鐵道邊。然后,幾個女孩接二連三飛身離開車廂,嗖嗖跳到路邊。
我怕極了,全身抖成一團。最后一個要跳車的女孩說:“這樣子不能跳。坐著吧,再過半小時就到了縣城,火車會停的。要趕緊下,不然又走了?!闭f完,她一縱身掛在車廂外,飄飄悠悠,腳尖慢慢劃撥空氣,颼一下飛出去,樹葉一樣飄落在路邊草窠里。
她們慢慢往回走,撿起散落的笤帚、簸箕、牛毛口袋。我只知道路邊的炭灰掃起來被裝進口袋,不知道她們怎么扒火車運回去,也許那些毛驢正在趕來馱呢?;疖囖D(zhuǎn)過大轉(zhuǎn)彎,聲音小了一些,女孩們的身影都不見了。我緊張地咽下幾粒塵土,嗓子要冒煙的樣子。
那一年,我十四歲。
從家里出來時,我穿著一身破破爛爛的衣裳、露著腳趾頭的舊鞋子。奶奶太忙了,沒工夫打扮我,趕毛驢的鄰居把我捎到了公社。我像個小叫花子一樣,坐在公社的大門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等媽媽。
媽媽抱著我去供銷社扯布。路上遇見熟人,都摸我的紅臉蛋說,黃毛丫頭又來啦。我媽笑笑,可不,又給捎來了。
我穿著一身新衣服,在空蕩蕩的公社院子里亂逛。紅花花的大襟衫,綠格子布褲子,自己覺得特別美。就是沒有玩伴,有點寂寥。
我爬上食堂的窗子,摸出來一瓶墨水塞進褲兜,再拔出來一把筷子,也據(jù)為己有,發(fā)現(xiàn)灶房后有一處坡可以溜,爬上去,溜下來,樂此不疲玩了一下午。傍晚,媽媽下鄉(xiāng)歸來,看到小土匪一樣的女兒坐在公社大門口等她:土眉沙眼窩,小辮子亂散,抱著剩下的幾根筷子,墨水灑了一褲腿,新衣裳已經(jīng)溜坡溜得面目全非……
大家看見我都嘿嘿大笑,說野丫頭。我媽大概氣瘋了,把我拎到屋檐下一頓揍。我媽沒有去大灶吃飯,她點燃煤油爐,給我做西紅柿面片。四歲的我第一次看見西紅柿,偷偷撕下一塊塞進嘴里嘗嘗。家里人多,爺爺奶奶,叔叔姑姑,表姐弟弟,十幾口子人,根本吃不到白面,我們頓頓吃青稞炒面拌土豆,吃得面黃肌瘦。
白白的面片在鍋里翻滾,西紅柿切丁,芫荽撕碎,都丟進鍋里,和面片一起沸騰。我蹲在煤油爐邊,仔細看鍋里紅白綠分明的顏色,簡直呆住了。這樣好的東西,竟然拿來吃掉。
記得那天陽光特別好,我坐在門檻上吃飯,第一次知道了世界上有一種蔬菜叫西紅柿。我敢保證,我們村的小孩子根本沒有見過它,深山里種不出西紅柿。
除了西紅柿,我第一次看見了火車,興奮地給媽媽比劃:那個長長的火車,爬呀爬呀,實在爬不動坡了,就急得“嘟嘟”大叫,冒著煙走了。
我媽媽要去橫梁下鄉(xiāng),橫梁在一個山溝溝里,黃泥的房子,滿山莊稼。媽媽和她的同事們吃派飯,挨家挨戶吃,吃完了付糧票。但是,橫梁人淳樸,死活不收糧票,往往一頓飯花好長時間都放不下糧票??墒?,他們不能白吃,一頓都不行。
于是,我媽和她的同事們吃完飯,悄悄把糧票壓在炕桌腿底下,沒多久,被我發(fā)現(xiàn)了。我悄悄兒瞅著,等我媽在炕桌下壓好糧票,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和別人聊天,我就偷偷抽出糧票,塞進衣兜。我根本不知道一沓糧票對于一戶窮人家意味著什么,反正覺得是我媽媽的,收回來拿著玩。
當然,我媽終于發(fā)現(xiàn)糧票被自家的小賊偷了,他們一直在白吃人家的飯,尷尬死了。她拎著我到一個樹林邊,折了一支荊條,一頓好打。
我被送到橫梁的托兒所,媽媽太忙了,不能天天背個小孩工作。我像個小野人一樣,上墻揭瓦,玩得昏天黑地。秋天的時候爹來接我,但我堅決不肯回家去,耍賴、哭鬧,企圖留在橫梁這個樂園。不過,小孩的抵抗是沒用的,我被乖乖背回家。我在村子里溜達,有一種見過大世面的驕傲,連西紅柿都吃過,火車都見過。
春天,奶奶養(yǎng)了一群雞兒,老母雞天天領(lǐng)著一群雞娃閑逛覓食??墒?,鷂子就在山頂上盤旋,突然一個俯沖,像一片落葉飄下來,抓走一只小雞,然后騰空而去,天空里留下一個黑點,然后消失了。
小孩們天天就得守著老母雞和小雞,不然被鷂子抓完了。可是我玩著玩著,就忘了鷂子這回事,滿山遍野云游去了。等傍晚回家,小雞又少了一只。老母雞指望不上人類,就自力更生。它慢慢踱著步子,隨意咕咕叫著,脖子一伸一縮,盯著天空看。一旦發(fā)現(xiàn)鷂子,就急促地叫起來——呱呱啁——呱呱啁——小雞們能聽懂雞媽媽的預警,唰唰地箭一樣射進草窠藏起來。鷂子一個跟頭栽下來,撲空了,慚愧而去。
有一年,爹帶著我和弟弟離開深山,搬到騰格里大沙漠邊緣去住。我上小學了,老師讓我當學習委員,收作業(yè)發(fā)作業(yè)。過了一段時間,我發(fā)現(xiàn)作業(yè)本有的厚,有的薄。于是,我悄悄把厚作業(yè)本撕下兩張,把班里的作業(yè)本薄厚都給撕均勻了。撕下來的紙頁,我拿針線給自己訂了一個練習本,包了牛皮紙皮子,相當漂亮。
沒多久,同學們發(fā)現(xiàn)自己的作業(yè)本特別不經(jīng)寫。我抱著的那沓作業(yè)本,越抱越輕。只有我的練習本原來越厚。最后,全班都知道學習委員薅紙頁,給老師告狀。都怪我太貪心,把一個同學的本子薅得只剩下幾張。他拎著薄薄的作業(yè)本哭著給老師說:我前天才買的本子,就被劉花花薅得剩下這幾張,她有三個厚本子,寫不完亂畫呢……
我們學校終于買來一個足球,大家都搶著踢。那是冬天,有個同學穿著雞窩窩棉鞋,她一腳踢出去,用力過猛,雞窩窩和足球同時飛上天。大伙兒愣了一下,同時撲向棉鞋。失望的足球自由降落,咚一聲擊翻了操場邊一個看熱鬧的小孩。搶到鞋子的小孩懵在那兒,拎著鞋子左看右看,以為足球也有七十二變。丟了鞋子的女生瘸著一條腿,羞愧地奪過來鞋子套在腳上,小伙伴們都笑得鼻涕冒泡泡。
我們在沙地上玩嘎啦,就是羊的拐骨,涂上花花綠綠的顏色,磨得瑩潤光潔,相當好看。但是,嘎啦很難得,沙漠里的人家很少吃羊肉。我回山里老家時得到幾個。然后我把嘎啦都賣掉,一個5分錢。有個小孩是賒的,拿一支鉛筆抵押給我。過幾天,她反悔了,把嘎啦還給我,要求退回自己的鉛筆。我不肯,于是我們打官司打到老師那兒去,老師只好把自己的一支鉛筆退給那個小孩。
我家養(yǎng)了好多雞兒,雞蛋多,我媽讓我拎著去賣。但是我跑了一大圈,一顆也沒賣出去,只好拎著籃子找老師去了。老師買下了我的一籃子雞蛋,拿到灶房里煮了一鍋,請所有的老師吃雞蛋。
那時節(jié)我們追風看露天電影,只要聽說哪兒有電影,全村的小孩結(jié)伴而去??墒牵貋淼臅r候天太黑,路太遠,小伙伴們總是走散。每次電影快要結(jié)束時,爹就接我們。他站在高處,細細瞅著一群小孩,他總是有這種本事,一眼就把我從人群里打撈出來。
爹背著我,我困得迷迷瞪瞪。我們村的小孩都跟著我爹,彼此呼喚,在黑夜里攙扶,一路碰碰磕磕回家。有時候做夢,還伏在爹的脊背上,走在回家的路上。他大聲咳嗽著,腳步咚咚咚響著,即便是夢里,也分外有力。對一個小孩來說,爹的腳步聲,就是最安全的音頻,只要聽見,心里頓然踏實。
爹的腳步聲,走著走著就消失了,再也不能聽見。后來的日子,每當我在黑夜里獨自行走時,就用力跺腳,像爹一樣咳嗽著,給自己壯膽。沒有爹的孩子,要不怕黑才行。
所有的過往,都是生長。一個鄉(xiāng)村黃毛丫頭,慢慢長大。只有她自己清楚,一路經(jīng)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