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楊世彭

2004年8月4日至13日，內(nèi)子與我參加了當年的拜羅伊特樂劇節(jié)，看了七出瓦格納“樂劇”。這七出戲中，除了2000年首演、本季將會結(jié)束的四出“千禧年‘指環(huán)’系列”外，另有三出“非指環(huán)”演出，計為當年夏季首演的《帕西法爾》（Parsifal），2003 年首演的《漂泊的荷蘭人》（Der fleigende Holl?nder），以及兩年前首演的《湯豪舍》（Tannh?user）?！稖郎帷肺乙言谑籽輹r看過，“千禧年‘指環(huán)’系列”也已看過兩次，我們的主要目的，當然是那兩出未看的樂劇，尤其是《帕西法爾》。

《帕西法爾》第一幕，場景轉(zhuǎn)到古堡，傷勢沉重的老王正等著清洗傷口。右側(cè)鐵絲網(wǎng)后的帳中，“百變魔女”孔德麗正在沙發(fā)上伺候

拜羅伊特的首演當然是樂迷爭觀的對象，而這出《帕西法爾》聲勢更盛，7月間網(wǎng)上的黑市票已經(jīng)叫價2200至2500美元。為何這樣搶手呢？主要因為這出戲的導演希林根西夫（Chistoph Schlingensief）是德國劇壇有名的“恐怖孩子”（enfant terrible），平素執(zhí)導的話劇都充滿暴力與色情，外帶不少政治色彩；而這位當時不到40歲的導演又從未導過任何歌劇，他能一下子執(zhí)導樂劇“圣地”拜羅伊特的演出，不知令多少人大跌眼鏡，也不知藝術(shù)總監(jiān)沃爾夫?qū)ね吒窦{是憑借何種靈感決定聘請這位老兄的。

同時，此劇的指揮布雷先生（Pierre Boulez，又譯布列茲)又是樂壇名宿，這位年高79歲的法籍指揮自1980年結(jié)束他那著名的“百周年‘指環(huán)’系列”之后，一直未返拜羅伊特；大家歡迎他再返之余，也都想看看這一老一少的奇特組合，將會擦出何種火花。結(jié)果火花沒見，演出一塌糊涂，首演前后的新聞倒有一大簍，且容我慢慢道來。

首先是大家對總監(jiān)沃爾夫?qū)牟粷M與猜忌。這位瓦格納之孫執(zhí)掌拜羅伊特半世紀之久，年老顢頇卻又不肯退休，最近出的點子往往出人意料。他為了要“引進清新空氣”，請了以色情暴力著稱的電影導演拉斯·馮·提爾（Lars von Trier）執(zhí)導2006年首演的新“指環(huán)”系列（結(jié)果之后馮·提爾又宣布退出），已令瓦格納迷大吃一驚；再請這位“恐怖孩子”執(zhí)導此次的《帕西法爾》，更使保守派驚駭莫名。賓主間和氣愉快倒還罷了，至少大家可以安心創(chuàng)作；但他們倆卻又不和，首演前幾天大吵一架，導演憤而出走，《帕西法爾》差點見不了觀眾，幸好導演最后趕回，首演才得以依期舉行。

同時，飾演帕西法爾的青年男高音烏特里希（Endrik Wottrich）又與導演不和，首演前夕接受電臺訪問時，聲稱無法接受導演的奇特構(gòu)思，批評他的納粹思想等等，鬧得滿城風雨，當然也從某方面增加了此劇的聲勢。

結(jié)果7月25日的首演冠蓋云集，雖觀眾們大多是客客氣氣的受邀貴賓，但仍有不少人在結(jié)束后大喝倒彩。8月3日的第二場，觀眾都是知音及內(nèi)行，結(jié)束后謝幕時的氣氛就完全不一樣了。觀眾對歌手、樂隊及指揮熱烈歡呼，但當導演出場時，倒彩的噓聲混著少數(shù)捧場客的歡呼使觀眾情緒急速升溫。為了防止出事故，后臺主管匆匆將防火幕降下，謝幕也就不了了之。這種喜惡兩極的暴力爭端，只有在1976年法國導演夏侯（Patrice Chéreau）執(zhí)導的“百周年‘指環(huán)’系列”首演時見過。有趣的是，當那個“百周年系列”在1980年結(jié)束時，最后一場的觀眾曾給出長達90分鐘（維基百科上說是45分鐘）的掌聲與歡呼——五年間大眾對一個充滿爭議制作的不同反應，由此表露無遺。

雖有某些劇評舉出這點作為觀眾捧場的論證，但我個人并不以為這兩個制作可以相提并論。我們所看的8月7日第三場，每幕結(jié)束后不滿觀眾的大肆噓叫，我都曾熱烈參與；若是這樣的“垃圾”終成經(jīng)典，我這看過千場演出的戲迷，大概也該絕足劇場了。

只要看過此劇的第一幕，就可了解大部分觀眾對它不滿的主因。幕啟后臺上呈現(xiàn)的，并非中世紀西班牙蒙薩爾瓦特（Monsalvat）古堡附近的森林，而是頗似監(jiān)獄或集中營的外景，高墻、鐵絲網(wǎng)、探照燈一應俱全。接下來的場景，并非古堡中舉行“圣杯儀式”的大殿，而是略像非洲土著祭神的場地。原劇中武士云集、觀看當初承載耶穌寶血的圣杯大放異彩的經(jīng)典場面，在這版制作中卻變成一群奇裝異服的土著圍著一個略似兒童后院戲水的塑料盆，內(nèi)浮一個裸體的黑人肥婆。一位黑人祭司在盆邊宰殺雄雞，把鮮血與羽毛灑了一地。劇本中要求男主角在一側(cè)遙望，這版制作卻讓他直接參與，左邊的土著將鮮血抹上他那白色的長袍，染成朵朵血印。

《帕西法爾》第二幕，魔法師克林佐爾（中）的殿堂。場景大多被影片投影罩住，很難看清。上端兩個紅圈中的投影，代表非洲的蟲獸

當這奇異的場景或儀式進行之間，整個舞臺都被黑白影片的投影罩住，外加大量相當新奇的激光效果。影片內(nèi)容怪異而缺乏邏輯或連續(xù)性，記憶中似有荒野、破屋、麥穗、花朵、浪濤、云霞等等，并有各式各樣的宗教性標志。一個經(jīng)常顯現(xiàn)的影像是一只鮮活的兔子，在劇終時卻逐漸腐爛，想是象征著人生的無常吧。這些投影當然搶了歌唱家的戲，可憐的他們穿上奇裝異服，還要與多媒體投影“爭鋒”，無怪男主角要公開抱怨了。臺上光線極暗，一切若隱若現(xiàn)，很多劇中人物的造型，還要等到謝幕時才能看清。

隨后的兩幕戲也在這類場景里進行。所有布景都裝在一個寬達24米的旋轉(zhuǎn)舞臺上，不時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第二幕的“花卉美女”活像嘉年華游行隊伍中的“黑人辣妹”，魔法師克林佐爾（Klingsor）一身漆黑不說，頭上戴的帽子頗像莎劇中的弄臣。最后他將盜來的“圣矛”擲向帕西法爾，被這“清純”的武士接住或在空中定住，這本是大眾期待的效果，此劇中卻虛晃一槍不了了之，而不敵帕西法爾的魔法師又乘了火箭（或太空飛船？）遁走，遭到觀眾無情的噓聲。在拜羅伊特這個樂劇圣殿中，不等一幕終了而發(fā)出噓聲或掌聲，也是極難見到的“奇景”。

劇終時的處理，卻見導演的匠心。奪回圣矛卻又流浪多年的帕西法爾終于歸來，傷勢久久不愈的老王召集武士再行圣杯儀式，此時上場的已非中古時代的歐洲武士，卻是一群集合各種民族、膚色、穿著、宗教信仰的群眾，當然也包括大批非洲的土著，導演“世界大同”的構(gòu)想，至此充分顯現(xiàn)。不久之后帕西法爾將這刺穿耶穌腎臟的圣矛點向老王的傷口，老王久久無法復原的傷勢立即痊愈。群眾歡唱聲中，帕西法爾高舉圣杯，圣杯發(fā)出萬道光芒，這些效果卻都次第呈現(xiàn)。隨即，光芒中舞臺后方顯出一道門洞，臺上的老年群眾慢慢向那門洞走去，留下一群年輕人望向觀眾……這些劇本中沒有的處理，倒給觀眾留下一些思考的空白。

謝幕時，觀眾給了指揮布雷老先生最大的掌聲，答謝他在艱苦的工作條件下仍能領(lǐng)導拜羅伊特優(yōu)秀的樂團，帶給大家聽覺上的享受。他將此劇的節(jié)奏大大加速，居然沒遭到保守派的反對，倒也是個異數(shù)。主演帕西法爾的男高音烏特里希初次在拜羅伊特擔綱，表現(xiàn)得相當優(yōu)異，加上他又是沃爾夫?qū)鶒叟ㄋ漳龋↘atharina）當時的男友，將來再演其他重角似可期待。低音名宿羅伯特·霍爾（Robert Holl）飾演的老武士古爾內(nèi)曼茨（Gurnemanz），此番初臨樂劇節(jié)的美國女高音米歇爾·迪揚（Michelle de Young）飾演“百變魔女”孔德麗（Kundry），以及飾演魔法師克林佐爾的男中音約翰·韋格納（John Wegner），都有相當好的表現(xiàn)。

1995年至2000年期間，我在拜羅伊特看過四次《帕西法爾》，都是藝術(shù)總監(jiān)沃爾夫?qū)闹谱?，分別由朱塞佩·西諾波利（Giuseppe Sinopoli）及克里斯托夫·艾森巴赫（Christoph Eschenbach）兩位名家指揮。當時頗感演出冗長乏味?，F(xiàn)在看了這出新版《帕西法爾》，反倒覺得沃爾夫?qū)偙O(jiān)的“老派制作”頗有可取之處——有些世上的美好事物，真要等到失去時，才能領(lǐng)略它的好處呢。

另有一點可供本文作結(jié)。我們在拜羅伊特的10天間，劇場的柱子上遍貼大張布告，由歌手及樂師出面，表示他們之中雖有些人對此版《帕西法爾》的導演構(gòu)思不滿，但他們都支持藝術(shù)創(chuàng)作的自由，也邀觀眾簽名支持?？戳诉@布告，我二話不說簽上中英文名字，也暗中佩服這群藝術(shù)家的氣度。

14年后的追記：這個制作在公演兩季之后告終，由另一版《帕西法爾》取代，這在拜羅伊特的演出史上算是個特例。

上：2003年新制作《漂泊的荷蘭人》第二幕。女主角森塔與荷蘭人交談，父親達蘭德在樓梯上偷聽。樓梯后墻的窗戶會隱去，墻壁會逐漸變成荷蘭人船帆的血紅色右：《漂泊的荷蘭人》第三幕水手群舞一場，照劇本應該在碼頭而不是在客廳。荷蘭人那艘有血紅船帆的海船模型，此時吊在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