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宵

從1994年成為格力電器的經(jīng)營部長，到64歲成為高舉實業(yè)大旗的代言人一—就像是一個憑借奇功異術自成一派，并最終爐火純青的一代掌門人_樣，董明珠成為中國企業(yè)家群體中一個鮮明而特立獨行的標簽，一名企業(yè)家明星。

拼殺30年，董明珠累了嗎？她還會繼續(xù)她的角色嗎？

5月25日，當記者在格力總部見到董明珠的時候，她看上去很疲憊一一一反她平時斗志昂揚的樣子。這時距離原本定于明31日召開的股東大會還有6天的時間，但格力電器依然沒有發(fā)出公告，一位知情人士透露，董明珠已經(jīng)獲得此次董事提名，股東大會將會延遲召開，但推遲原因不明。

唯一確定的是，64歲的董明珠，仍將繼續(xù)戰(zhàn)斗。

對未來充滿危機感

本該是慶祝的時候。

2017年，格力電器獲得了史無前例的業(yè)績突破，營收1482億元，同比增長36.92%；凈利潤224億元，同比增長44.87%——兩項指標雙雙打破了歷史紀錄。

但董明珠卻沒有放下重擔。經(jīng)常凌晨三四點的時候，還有高管收到她發(fā)的微信?！八龑Ω窳Φ奈磥沓錆M危機感，希望一直維持格力高速運轉(zhuǎn)的狀態(tài)?！?/p>

28年以來，除了2015年、2016年兩年的業(yè)績回落，格力的總營收一直在穩(wěn)步甚至大幅增長。以2012年董明珠獨立執(zhí)掌格力電器為分界點，19 91-2 011年，21年的總營收為3747億元，而2012-—2017年的6年就突破了7000億元；再看凈利潤，前21年累計195億元，而后6年則超過了800億元?？梢哉f，董明珠已經(jīng)為自己的兩屆任期畫上了圓滿的休止符。但她還有一個未完成的目標，就是沖刺2000億大關一一假如真能實現(xiàn)，也就兌現(xiàn)了她2012年提出的“再造一個格力”的豪言。

增加的500億來自哪里呢？

“再過五年，還是沒人能超越格力空調(diào)?！被蛟S董明珠的判斷不會錯，格力依然可以鎖定2005年至今的家用空調(diào)第一的位置，但是80%以上的收入都來自空調(diào)這一事實卻限制了對格力未來的想象空間。

自稱最大的樂趣就是“賣空調(diào)”的董明珠，需要給投資者一個新故事。

智能裝備算一個。董明珠在2018年的干部工作會議上表示將扶植其成為“第二主業(yè)”，盡管2017年的營收占比只有1.4%，卻比上一年增長超過10倍。生活電器也可以重新部署，不過連續(xù)多年的未見起色已經(jīng)消磨掉了外界的期待。除此之外，投入近10年的模具業(yè)務，備受爭議的手機，以及傳聞中的芯片業(yè)務，哪一個才會是格力電器下一個階段的增長引擎？或許都不是？外界有疑慮，但格力內(nèi)部卻似乎未見彷徨?！斑@些鋪墊多年的業(yè)務已經(jīng)到了厚積薄發(fā)的增長點?！辈恢挂晃桓窳Ω吖苓@樣表示。

“賭徒+精算師”

與其說他們相信這些業(yè)務的增長潛能，倒不如說他們相信董明珠的判斷，“只要董總認定的事情，她一定會不惜代價把它做好。”譚建明說。他在2017年升任格力電器總工程師，是個愛好攝影的“技術男”，也是格力的“元老級”人物，1989年就加入了格力的前身海利空調(diào)廠。

董明珠則是在之后的一年南下珠海的。那是上世紀90年代初，商業(yè)社會缺少規(guī)矩與契約，董明珠一路披荊斬棘。

1994年當上格力經(jīng)營部長的第一年，她堅決提出“先款后貨”一—此舉不僅惹怒了經(jīng)銷商，也遭遇了內(nèi)部的阻力。不過1995年較上一年增長了600%的成績證明了決策的正確性，此后更引發(fā)了整個行業(yè)的改變。2004年格力與國美決裂也是如此，格力不僅沒有因為失去一個重要的渠道而影響營收，當年反而收入增加30多個億。

就像戰(zhàn)無不勝的拿破侖，哪會去設想自己遭遇“滑鐵盧”呢？董明珠常說的一句話是“我從來不犯錯誤”，對于她來說，內(nèi)外的質(zhì)疑都不算什么，“都是瞎操心”。

這是一個舉手投足間都寫滿了決心的女人，性格倔強，從不認輸。但對輸贏的偏執(zhí)是否會蒙蔽判斷呢？

著名財經(jīng)作家吳曉波曾說，一個成功的企業(yè)家往往是兩種角色的結(jié)合體，賭徒和精算師。董明珠正是這類企業(yè)家的典型，作為“賭徒”，她有求勝的決心，敢于冒險，而且不怕得罪人；與此同時，她心里還能夠精打細算。

董明珠“賭”的形象已經(jīng)人盡皆知——2013年她與雷軍的10億賭約現(xiàn)在依然被外界反復提及，而她以個人投資者的身份、舉全部身家投資銀隆的決定更被解讀為一場“豪賭”。她對此并不介意，“為了格力要去賭這一把，為了國家未來也要去賭這一把?！?/p>

這樣的董明珠具有戲劇性，卻并不一定真實。媒體就像一個有所選擇的放大器，放大了董明珠的高調(diào)，她的霸氣。而作為一個很好的營銷高手，董明珠有時或許也是在迎合這種大眾期待，比如前一段時間她接受采訪時言辭激昂地表示“哪怕投資500億，格力也要把芯片研究成功”，也不止一次強調(diào)要實現(xiàn)格力的員工“_人一套房”。但有些時候，這也被解讀為董明珠的偏執(zhí)、任性、口無遮攔。

但在譚建明看來，董明珠并非逞口舌之快或者盲目之人。“有句話叫不見兔子不撒鷹，董總在投資上還是非常慎重的，一定認為是值得投、不會有太大風險才去做的?！?/p>

在事關資金的問題上，董明珠一向“管理入微”。這也可以看作是董明珠一路“任性”拼殺的最后“防線”，她在回答吳曉波關于“決定如果失敗會怎樣”的問題時就說：“不影響企業(yè)發(fā)工資，不影響企業(yè)員工漲工資，不影響企業(yè)的股民分紅，不影響效益，我覺得就可以做了?！?/p>

殺伐決斷

在格力，有一些問題不管問誰，總能得到相對一致的回答，比如說：“目標這么大，是否擔心實現(xiàn)不了？”他們會回答：“董總說能做成，就一定能做成?！币灰贿@種想法在8萬6000名格力員工中很具有代表性。

董明珠是一個特別強調(diào)組織紀律和執(zhí)行力的“一把手”，“制度和人才對一個企業(yè)來說都很重要，但歸根結(jié)底還是人在發(fā)揮作用，否則制度也是一種形式?！?/p>

“像軍人走路，必須有一個隊伍出來，100個人如果按照自己意愿去走的話，肯定不成隊伍，步調(diào)一致是非常重要的。”提到團隊建設的問題，她經(jīng)常會拿軍隊作比。她自己，就是一個最嚴苛的教官。

“發(fā)脾氣的時候很多，因為她的容忍度比較低，所以發(fā)脾氣的門檻也是比較低的?！币晃桓窳Ω吖鼙硎?。而在離職的格力員工劉欣（化名）看來，“這也是她的一種管理方法，用這樣的方式去摸清員工的脾氣秉性甚至抗壓能力一一如果連這個壓力都承受不住，那么也就無法得到重用?！彼堰@叫作“暴君式的管理”。

在格力，很多中高層干部都有過被“貶謫”的經(jīng)歷：一旦出現(xiàn)銷售業(yè)績不達標、質(zhì)量管理不過關、品行不正的情況，都會被董明珠立刻降職或者免職。不久前，格力一名副總裁因為和下屬部長產(chǎn)生矛盾而被降級處理一一理由是管理水平不足而無法勝任崗位要求。

方祥建是格力內(nèi)部知名的歷經(jīng)“三下三上”的高管。他現(xiàn)在是格力的助理總裁，負責格力電器的質(zhì)控部門。這是權力很大的一個部門，換言之，負責人也處于一個很危險的位置。

董明珠對質(zhì)量問題十分看重一一這也是中國家電企業(yè)在大浪淘沙的競爭中能夠幸存下來的重要武器，就像張瑞敏“砸冰箱”的行為奠定了海爾日后在冰箱領域的地位。1995年，格力建立了篩選分廠——在內(nèi)部被稱之為格力“海關”一—對進廠的每一個零配件進行嚴格檢測；2004年的時候，董明珠又對質(zhì)控提出零缺陷的目標?！爱斎徊豢赡芤幌伦幼龅?，每年都有下降20%以上的階段性目標，如果做不到，第一年降職，第二年就免掉?！?/p>

很多人因此被下崗，方祥建“幸免于難”。當時，26歲的他得到重用，一路春風得意一一兼任質(zhì)檢部長和篩選分廠廠長。沒想到，2009年，一個“質(zhì)量事故”導致他的部長職位被免、廠長職位降級。董明珠當時很生氣，把方祥建寫了二三十頁的檢討甩在桌上，狠狠地罵了_一頓。

“董明珠罵人的時候是不需要解釋的，她只看你改正的態(tài)度和行動?！眲⑿酪苍欢髦榕^蓋臉地罵過，并揣摩出了一套應對方法。

方祥建照單全收了，并用了五年的時間彌補，直到2014年又重新得到提拔一一那也是格力發(fā)展歷史上關鍵的一年，當年格力營收首次超過1400億元。

也正是在這一年，董明珠啟動了內(nèi)部質(zhì)控體系的梳理。她一直有一個想法，就是質(zhì)量保證不能光憑檢驗技術一一這只是最后的一環(huán)，而是要構(gòu)建從設計到生產(chǎn)、采購、物流、運輸、服務的整個體系。作為當時的質(zhì)檢部長，方祥建參與了這個過程，董明珠會拿出每周末上午半天的時間來跟他討論，最長的一次從早上八點鐘聊到下午兩點鐘，具體到很細枝末節(jié)的問題。這個過程持續(xù)了三年，期間格力的業(yè)績經(jīng)歷了一次過山車，但是每周這個半天的討論卻雷打不動。

“有些人被降級或者受一個批評就走了，不具備改進的能力，就會被淘汰掉；能夠突破這種思想障礙，不斷改進，才能夠獲得進步?！毕穹较榻ㄒ粯?，任何一個能在格力體系“幸存”下來的干部都被打下了一套相同的思想烙印。像阿里巴巴會以“一年香、三年醇、五年陳”來給進入體系的員工進行年輪標記一樣，三年也成為格力人員去留的一個分水嶺。

“3年流失率是最高的，過了之后就會變得穩(wěn)定了?！眲⑿勒f，“因此，現(xiàn)在留在格力的中高層一般都是很認同董明珠的，不認同的都走了?！?/p>

淡定的“性情中人”

不僅對內(nèi)，對外這位“董大炮”也是“性情中人”。

她不止一次斥責競爭對手是“小偷”，以至于不愿意應戰(zhàn)的美的集團董事長方洪波也忍不住回了一句“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一位投資人提起董明珠，說她就像一個“女包公”一一從來不會粉飾與回避，總是迎面直擊。但是，某一時刻，這些對手也許會統(tǒng)一調(diào)轉(zhuǎn)槍頭，而讓其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2016年就成為集中爆發(fā)的一年。

上半年，2015年的業(yè)績“低谷”引發(fā)的質(zhì)疑盤旋不去，她做手機的決定成為被批判的靶子；下半年，她力推的格力電器收購銀隆的計劃“流產(chǎn)”，離任格力集團董事長的事件也帶來了更多的猜疑，再加上“野蠻人，前海人壽的舉牌，當時萬科已有了前車之鑒，格力電器遭遇資本狙擊的“大戲”甚至呼之欲出。

處于風暴中的董明珠，還在參加真人秀的錄制。盡管當時在旁人看來險象環(huán)生，但董明珠看上去始終淡定自若。

從這個層面來說，她又是一個善于抽離出自我情緒的人，尤其是在事關企業(yè)生死存亡的大事上。

回憶當初的“多事之秋”，格力電器董事長秘書望靖東只記得董明珠對他們說：“天塌下來，首先由我頂著?！敝?，就有了董明珠的振臂一呼，“如果成為中國制造的破壞者，他們會成為罪人?！边@也讓當時的態(tài)勢迅速逆轉(zhuǎn)，不僅讓格力跳脫險境，更無意中解救了在”寶萬之爭”中回旋無力的萬科。

這一回，董明珠儼然成了中國實體經(jīng)濟的代言人。

實際上，在此之前，董明珠就公開表明格力永遠不會涉足房地產(chǎn)，并在2015年將格力地產(chǎn)從格力集團的資產(chǎn)中剝離一一當時董明珠還是集團的董事長。她曾毫不客氣地拂了復星集團郭廣昌“搞金融”的美意，斷然表示“格力不會踏足金融”。她的想法很簡單，如果嘗到賺快錢的滋味，那么就很難踏踏實實再回到實業(yè)上面了_一—她要做純粹而徹底的制造業(yè)。在劉欣看來，“董明珠是一位銷售天才，不僅銷售產(chǎn)品，而且也銷售了她的想法，甚至銷售了她的‘人設?！?/p>

天生的企業(yè)家

2016年與資本的那次對峙，讓她從此成為一個旗幟性的人物。對于當前的董明珠來說，她扮演的不僅是格力電器的董事長，也是實體經(jīng)濟的旗手。這到底是有意塑造，還是順勢而為？

實際上，格力電器的廣告詞變遷就是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第一代是“好空調(diào)格力造”，當時格力并沒有什么核心技術，還是靠組裝取勝；第二代叫作“精品空調(diào)，格力制造”，就開始強調(diào)了質(zhì)量；第三代是“格力一一掌握核心科技”，重點在于技術；而最新的一代，則是“讓世界愛上中國造”，上升到了家國情懷。

這樣的格力和董明珠，高遠得似乎有些不真實。或許也正因此，對她的評價才會如此涇渭分明：有人視其為偶像，為人坦蕩；也有人質(zhì)疑她嘩眾取寵，為人偏執(zhí)。

不管哪一種，都未必是真正的董明珠。

作家毛姆在其短篇小說《獅皮》中刻畫了一個紳士的形象，大意是一個平民在機緣巧合之下晉身貴族家庭，之后處處以一個紳士的行事守則來要求自己，最后還因此殉命一一像一個紳士一樣毫不猶豫地沖進火海去救一條狗。小說結(jié)尾，就連深知他的底細，一直想拆穿他的人都不禁感嘆：這就是一個紳士。

“面具戴得太久，就很難摘下去了?！眲⑿勒f。任何一個人都會在自我期待與社會期待的雙重作用下找到一個合適的角色定位，到最后很難說，是角色改變了你，還是你控制了這個角色。而當這個面具已經(jīng)融入血肉，憑什么又去否定其真實性呢？

采訪當天，董明珠走出格力的辦公大樓，正值下班時間，所有的格力員工都身穿白襯衫、黑西褲的統(tǒng)一服裝，一下子就淹沒在了人海中，遠遠望去，只看到董明珠一一唯一不需要穿工服的格力人。

這是她董事長角色的特權，用來交換的，是她的另一個人生。

南京大學教授朱虹曾對董明珠做過一個心理測試，結(jié)果顯示這位個性硬朗的“霸道女總裁”是一個具有很強浪漫主義色彩的人，但這個角色卻被“封存”在了某個角落。就像她在2006年出版的自傳《行棋無悔》中寫的：“明凈的天空下，紅男綠女正在享受美好生活，笑聲陣陣，我羨慕他們。中國企業(yè)家也許注定了是一些只能創(chuàng)造生活而不能享受生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