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
不知道我們這一生究竟要講多少句話?
說話,有時只是掀唇搖舌,有時是為了表情達(dá)意,有時,卻也是一種藝術(shù)。
最常見的該是兩個人的對話。
朋友之間無所用心的閑談,如果兩人的識見相當(dāng),而又彼此欣賞,那是最快意的事了。如果雙方的識見懸殊,那就好像下棋讓子,玩得總是不暢。
要緊的是雙方的境界能夠交接,倒不一定兩人都有口才,甚至也不必都能健談:往往一個健談,一個善聽,反而是最理想的配合。可貴的在于共鳴,不,在于默契。真正的知己,就算是脈脈相對,無聲也勝似有聲:這情景當(dāng)然也可以包括夫妻和情人。
這世界如果盡是健談的人,就太可怕了。每一個健談的人都需要一個善聽的朋友,沒有靈耳,巧舌拿來做什么呢?在公平的原則下,一個人要說得盡興,必須有另一個人聽得入神。如果說話是權(quán)利,聽話就是義務(wù),而義務(wù)應(yīng)該輪流負(fù)擔(dān)。同時,仔細(xì)聽人說話,輪到自己說時,才能充分切題。善言,能贏得聽眾。善聽,才贏得朋友。
如果是幾個人聚談,又不同了。有時座中一人侃侃健談,眾人睽睽恭聽,那人不是上司、前輩,便是德高望重,自然擁有發(fā)言權(quán),其他的人就只有斟酒點煙、隨聲附和的份了。
有時見解出眾、口舌辯給的人,也能獨攬話題,語驚四座。有時座上有二人焉,往往是主人與主客,一來一往,你問我答,你攻我守,左右了全席談話的大勢,也能引人入勝。
最自然也是最有趣的情況,乃是滾雪球式。
談話的主題隨緣而轉(zhuǎn),愈滾愈大,眾人興之所至,七嘴八舌,或輪流坐莊,或旁白助陣,或爭先發(fā)言,或反復(fù)辯難,或怪問乍起而舉座愕然,或妙答迅接而哄堂大笑,一切都是天機巧合,甚至重加排練也不能再現(xiàn)原來的生趣。
這種滾雪球式,人人都說得盡興,也都聽得入神,沒有冷場,也沒有冷落了誰,卻有一個條件,就是座上盡是老友,也有一個缺點,就是良宵苦短,壁鐘無情,談興正濃而星斗已稀。
日后我們懷念故人,那一景正是最難忘的高潮。
剩下的一種談話,便是跟自己了。我不是指出聲的自言自語,而是指自我的沉思默想。發(fā)現(xiàn)自己內(nèi)心的真相,需要性格的力量。唯勇者始敢單獨面對自己;唯智者才能與自己為伴。一般人的心靈承受不了多少靜默,總需要有一點聲音來解救。所以卡萊爾說:“語言屬于時間,靜默屬于永恒?!笨上н@妙念也要言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