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學,屋后那榕樹下,總聚集一群孩子,打打鬧鬧,隨即消失,無影無蹤。他們不像是回家,而是一起干什么去。
“小朋友,你們每天干什么去?”我隔著窗戶問,距離一二十米。
“我們送溫暖去?!彼麄兓卮?。
“送溫暖,什么是送溫暖?”
他們笑起來,這也不懂。
“就是做好人好事?!?/p>
“什么是做好人好事?”
他們又笑,這老頭兒什么都不懂。
“就是幫孤寡老人做事,孤寡老人懂嗎?”
哦,原來是小志工,我明白了。
“你們幫孤寡老人做什么?”
“挑水,給五保戶劉婆婆挑水?!?/p>
“我便是孤寡老人,你們也給我挑水好嗎?”
“不,您不是孤寡老人,您是番客,從國外回來的番客?!?/p>
番客便沒孤寡老人么?真是孩子。不過我明白他們的意思,孤寡老人即可憐遭孽的人;你是番客,你有錢,你不可憐,不遭孽。
“我講個真實故事給你們聽好嗎?”
一聽說講故事,他們呼地跑來趴滿了窗戶,催我快講。
“有個華人水手,行船到了加勒比,船被風浪吞沒。別人紛紛脫衣脫鞋跳海逃生,這華人水手卻不慌不忙找他的皮箱,拎著皮箱往海里跳?!?/p>
“后來呢?快講快講!”
“華人水手拖著皮箱在海里掙扎,向坐著紅毛船長的救生艇游去。紅毛舉起手中的斧頭,不許靠近。華人水手說:‘我皮箱里有錢!有錢!全給你們!紅毛收起了斧頭,讓華人水手爬上了救生艇。”
“再后來呢?”
“華人水手活是活下來了,可從此變得一無所有,連老婆孩子也離他而去。他的孩子是個男孩,12歲,像你們這么大?!?/p>
一片沉默。
“您說的是您自己嗎?”
“不……不是?!?/p>
“他說的是他自己,瞧!他眼濕了?!?/p>
于是一致認為,這番客也是個孤寡老人,合乎送溫暖條件,同意給我挑水。
我說:“挑一擔,我給一塊錢。”
一聽給錢,又呼地跑光了,看把他們嚇的。不過沒跑遠,他們?nèi)栽陂艠湎抡局c我對峙。
我說:“過來,你們過來?!?/p>
他們不過來,像怕被我吃掉。
“你們不給我挑水了?”
“不給錢就挑,給錢不挑。”
“不給錢便是不勞而獲,不勞而獲是地主,我可不愿當?shù)刂鳌!?/p>
他們知道地主是大壞蛋,可這怎么成地主了呢?他們?nèi)詧猿植灰X,給錢便不挑水。這不就是傳說中的君子國嗎?賣方不要錢,買方要給錢,互不相讓。
不過君子國也有君子國的問題,都高風格,買賣無法做。交易沒談成,不歡而散,他們送他們的溫暖去了。
不一會兒,一個光頭轉回來;瘦瘦的,身穿白色變成灰色的圓領衫;在長凳上挨我坐下,和我聊了起來,問:“您從哪里回來的?”
我說:“我從加拿大回來?!?/p>
“外國人做好人好事嗎?”
“做,有志愿者,幫助真正需要幫助的人?!?/p>
“您走遍全世界了?”
“也沒走遍全世界,到過新加坡、澳大利亞、英國、美國……我乘船,船到哪里,我到哪里。”
“乘船好玩嗎?”
“看世界好玩,船沉入大海不好玩?!?/p>
“村里人都不認識您。”
“是的,我離開家鄉(xiāng)60多年了,認識我的人都不在了。我也不認識村里的人,一個也不認識,要問孩子的祖輩是誰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你的爺爺叫什么名字?”
光頭居然說不出爺爺?shù)拿?,忘祖忘宗。不過他知道他爺爺不成器,好吃懶做,游手好閑。
“哦,那便是陳光三,人稱窮光蛋?!?/p>
“對對對!就是就是!”
陳光三和我同齡,我們放牛,他捉鳥;我們割谷,他撈魚;我們河里洗衣,他玩水……總優(yōu)哉游哉。我們是伙伴,但不親密。他后來的故事傳到了新加坡,斗地主光榮了一陣,還當上了什么小領導;分了田,不想種,窮還是窮;38歲才娶上媳婦,偷雞摸狗,犯了法,死在牢中。
這樣的祖宗,忘記也罷。我問光頭:“你叫什么名字?”
光頭回答:“光頭,叫光頭?!?/p>
村里還是老習慣,為了省理發(fā)錢,男孩剃光頭,叫光頭。為了不混淆,姓張叫張光頭,姓李叫李光頭,姓王叫王光頭……本村大村多姓,有姓蔣,自然也有蔣光頭。同姓怎么辦?前面加個專用名稱,如:鐵蛋蔣光頭、金鎖蔣光頭、狗剩蔣光頭……再多的光頭也不會重名。
若家里一群光頭,便叫光一、光二、光三、光四、光五……看一個家庭經(jīng)濟狀況,就看孩子是不是光頭。不過也有不愿被人看低而讓孩子留長發(fā)的,不能一概而論。
光頭深入人心,這里把節(jié)儉說成“光頭”,說某人不浪費,說他光頭;把小氣和想不開說成“沒頭”,不說一毛不拔,而說這人沒頭。陳光三就因沒占到便宜,曾罵我:“你這沒頭的貨!”
沒頭比光頭更省錢,是徹底節(jié)約。現(xiàn)在還是這樣說,前幾天,我到鎮(zhèn)上買魚,舍不得買貴的,女攤主就說:“阿公,這大年紀還光頭。”
我沒買,轉身走了,聽到背后議論:“看樣子還是個番客,越有錢越?jīng)]頭?!?/p>
光頭、沒頭——在國外是親切得不得了的鄉(xiāng)音。我小時便是光頭,我家三兄弟,我叫光一,韓光一。要去新加坡了,父母認為兒子前程輝煌,改叫韓輝光。
我問光頭:“你叫光幾?”
光頭說:“ 我家只我一個,就叫光頭,陳光頭?!?/p>
一個孩子也省理發(fā)錢,腦袋修得像椰子殼似的,可見陳光三的家至今沒翻身。endprint
這里人多地少,地又貧瘠,加上男人多清閑風氣,再加上現(xiàn)在又有麻將室,白天開放,有錢的打牌,沒錢的觀戰(zhàn)……始終窮困,除非有人在國外。
村里光頭不少,不僅孩子光頭,大人也光頭,到處是光頭。不了解的以為走進了寺院,不然哪來這多和尚。
陳光頭拿眼望望門口,又望望窗外,壓低聲音說:“您講的故事有教育意義,人沒錢是不行的?!?/p>
我問:“家里沒給你零花錢?”
他問:“什么是零花錢?”
我問了廢話,家里要有零花錢給,也不用剃光頭了。
陳光頭問:“您說挑一擔水一塊錢,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p>
“我挑!一天挑幾擔?”
“三擔?!?/p>
“三擔怎么夠?您不洗澡?五保戶劉婆婆一天用七擔水?!?/p>
“劉婆婆的水不要錢,我的水要錢?!?/p>
“您水也舍不得用,您光頭,三擔就三擔?!?/p>
我指著墻邊一對紅塑料桶說:“挑不動滿桶就挑半桶,不要勉強?!?/p>
陳光頭說滿桶!滿桶!表示買賣公平。他說劉婆婆的桶比這還大,他還挑滿桶。
“你在家挑水嗎?”
“不挑,只做好人好事挑,不做好人好事便不是好學生?!?/p>
“劉婆婆一天用七擔水?”
“不知道,我們七個人,每人挑一擔,反正做好人好事了。”
“劉婆婆不能動?”
“能動,走路比您還快?!?/p>
“那為什么給她挑水?”
“五保戶呀!”
劉婆婆我不認識,說明年紀不是很大。
我的桶很小,一擔水頂多一二十斤,那是我特地買來自己挑水的。水一直是我自己挑,鄰居要幫忙我謝絕了。我雖已80歲,但還硬朗,除了有點腰肌勞損,身體沒其他毛病。這得益于小時吃苦勞作,打下基礎。
我像陳光頭這么大能挑七八十斤,我一到新加坡即當米客,從新區(qū)達曼裕廊挑一擔米到坡頂牛車水賣,走20里,賺幾塊錢差價,我13歲就開始養(yǎng)家。
我和陳光頭訂了個口頭合同,他每天給我挑三擔水,每擔一塊錢,我付他三塊錢。陳光頭問:“是美元,還是我們的錢?”
純粹小商人一個,一點兒也不像是陳光三的孫子。我明確回答:“人民幣!”
“人民幣就人民幣?!?/p>
還好,他沒說我沒頭。
人民幣已不少,這是國際標準。在國外,孩子幫掃一次雪、剪一次草、澆一次花、運一次垃圾、遛一次狗……都是一塊錢,不多也不少。少了起不了鼓勵作用,多了誤導錢是好賺的。
我那兒子五歲自己掙零花錢,在溫哥華,他見鄰居的大哥哥大姐姐幫人掃雪有錢,他也拿把小鏟子跟在后面參加一個。房主哈哈笑,很樂意也付他一塊錢,有的還把他抱起來親一下。
陳光頭提出:“我早晨天不亮挑水?!?/p>
“為什么?”
“不讓人看見,我們只能做好人好事,不能講錢?!?/p>
“那好辦,就說你是做好人好事好了,還是下午放學挑吧?!?/p>
“不行,那都跑來做好人好事了?!?/p>
這是個問題,還是他考慮周密。我同意早晨天不亮挑水,只是影響我瞌睡。
就這樣,我天天晚上留門,讓陳光頭天不亮挑水。因門沒閂,我睡不踏實。
小家伙以夜幕為掩護,做賊似的輕輕推開門,輕輕進來,輕輕挑起水桶,輕輕出去……水井很近,幾步路。井是土井,很淺,實際是個水坑,水僅沒膝蓋,無失足危險。桶小,擔子不重,挑三擔水不費力,要不了一會兒工夫。
每拿到工錢,陳光頭都欣喜地笑,露出兩顆乳黃色門牙。
我問:“有了錢干什么?”
他說:“先到鎮(zhèn)上把牛肉粉吃夠,再買個新書包,再去縣城玩一下。等錢多了,還去省城玩一下?!?/p>
“你去過省城嗎?”
“縣城都沒去過,還省城?!?/p>
“去縣城要不了多少錢?!?/p>
“車票一趟要12塊,還不多?省城一趟要35塊多,只能是夢想?!?/p>
“如你愿意,可預支一個月工錢,先去實現(xiàn)夢想?!?/p>
“不行,要是錢花了,挑不了水怎么辦?”
“怎么會挑不了水?”
“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了呢?”
天不亮挑水,沒人發(fā)現(xiàn)。但他到鎮(zhèn)上吃牛肉粉,被人發(fā)現(xiàn)了。目擊者說,他像大人一樣坐著喊:“服務員!來碗牛肉粉,不要辣椒?!?/p>
他吃牛肉粉?他真的吃牛肉粉?他也吃牛肉粉?
他哪來的錢吃牛肉粉?顯然是給那老頭子挑水了,一擔一塊錢。
好啊!你吃牛肉粉,看你怎么下得了臺。這是壞人壞事,真正的壞人壞事。
于是我的門前屋后,滿是監(jiān)視的眼睛,一顆顆光溜溜的頭在晃動。偵探一撥撥進來,東瞄西瞄;手拿木棍,敲敲打打;察看我的水缸,問誰給您挑的水?……鬼子進村似的。
我說:“沒人給我挑水。”
“那缸里的水哪來的?”
“我自己挑的?!?/p>
“我們整天在您門口,沒見您挑水?!?/p>
“那便是水缸自己出的水?!?/p>
“水缸會自己出水嗎?您說的外國話吧?!?/p>
一群大大小小的光頭執(zhí)著無比,樂此不疲,不揭穿伙伴的秘密誓不罷休。有幾個家伙竟深更半夜爬到院子里一棵洋桃樹上隱蔽起來,邊偷吃洋桃,邊觀察動靜。
可惜我那一樹洋桃,被糟蹋殆盡,甜的吃掉,不甜的扔了一地。這洋桃樹是我小時栽的,我回來松土、澆水、施肥、剪枝……天天侍弄,他們是看見的。
可憐陳光頭,秘密挑水盡收別人眼底而毫無察覺,突然被幾個從天而降的黑影所包圍,驚嚇得連人帶桶摔在地上,滾了一身泥水。
很快,學校領導來了,還跟著幾個老師,像是發(fā)生重大安全事故,視察災后狼藉現(xiàn)場,個個神色凝重。
校長姓何,中年女將,白白胖胖,嚴肅地對我說:“番公,我們歡迎您回來,但不要給孩子講不健康的故事,更不要用金錢毒害幼小的心靈,這是不允許的,絕對不允許的!孩子是國家的未來,民族的希望,我們要培養(yǎng)孩子從小樹立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世界觀!……”
一個年老男老師說:“我們不需要培養(yǎng)向錢看的接班人。”
一個年輕女老師說:“這等于是搞破壞。”
一個年輕男老師說:“這是雇用童工,違反未成年人保護法?!?/p>
“劉婆婆不違法,我違法?”
一個好心年老女老師用胳膊肘輕輕撞我一下,小聲說:“您就別回來添亂了,快走吧!”
我至今中國籍,這是我的國我的家,走去哪兒?這話不在理,也說得不對。
我是個不受歡迎的人,卻受到禮遇。當天下午放學,一群得了表揚的大大小小光頭興高采烈跑來,聲稱學校派他們來給我挑水,做好人好事。
里面自然沒有陳光三的孫子陳光頭,我的契約人。不知他現(xiàn)在怎樣,既是遭我“毒害”,必定被拿來徹底清洗消毒一通。
我不客氣,把跑來做好人好事的光頭們攔在門外,問:“你們誰偷吃了我的洋桃?”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