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丁丁

我們鎮(zhèn)上，哨子叫作“叫叫”。

初春，柳條長滿米粒大的淡黃葉芽，正是制作柳樹皮叫叫的大好時節(jié)。折下柳條，捋掉葉芽，截取手指長的一段，雙手捏住頭尾，擰螺絲一樣反向擰一擰，樹皮與木骨就會分離，然后抽出木骨，將管狀的樹皮一端用小刀削出吹嘴，另一端捏扁，就能吹出“嘟——嘟——”的聲音。

那天上午，我和小旮旯站在家門口比賽一樣吹柳樹皮叫叫，嘟嘟嘟嘟，可熱鬧了。就在這時，一種極為嘹亮的叫叫聲從電影院那方傳來：

“嘀——”

“嘀——”

“嘀——”

這聲音像是用春天里嫵媚的陽光做成的，飛上天空，天空頓時明亮了許多，鉆進耳朵，黑洞洞的耳朵眼亮堂堂一片。

循聲望去，一個小男孩吹著泥叫叫朝這邊走過來。他看上去比我小半歲，跟小旮旯差不多大，剪著滑稽的鍋蓋頭，穿著綠背心灰短褲，露出兩對肉嘟嘟的胳膊腿，還打著赤腳，走路連蹦帶跳的，活像一只大青蛙。

見我們都朝他望，他吹得更起勁了?！班帧薄班帧币宦暵暵犉饋矶嗝凑滟F，要是能讓我吹一下——哪怕只吹一下，我就心滿意足了。

我迎上去說：“給我吹一下?！?/p>

他站住了，將哨子高高舉著，大人一樣精明地說：“拿錢來買！兩角錢！”

那只泥叫叫做成大公雞的樣子，雖然沒有上色，然而有尖尖的嘴，驕傲的冠子，翹翹的尾巴，我當然愿意買?？墒俏覜]有錢。爸爸媽媽到菜地干活去了，我也沒有辦法向大人要錢，于是就說：“我吹一下就還給你——”

小男孩白我一眼，吹著泥叫叫揚長而去。

我吹一吹手中的柳樹皮叫叫，“嘟——嘟——”真難聽呀，簡直像是擤鼻涕，哪里比得上人家的泥叫叫？

小旮旯望著小男孩的背影，直勾勾的：“他是小叫叫，他爸爸是叫叫師傅，做叫叫賣的?！?/p>

我問：“你知道他住哪里？”

小旮旯白了我一眼，“你又沒錢。”

我大聲說：“等大人回來我就問大人要！”

小旮旯立即換了一副面孔：“你要到錢，我就帶你去小叫叫家?！?/p>

吃晌午飯的時候，媽媽見我不高興，就問：“怎么啦？跟誰吵架啦？”

我伸出手說：“給我兩角錢買泥叫叫?！?/p>

媽媽打一下我的手，訓(xùn)斥道：“你不是有柳樹皮叫叫？窮苦人家，一分錢恨不得掰開來花，哪里舍得買玩的東西？而且你下半年就要上學(xué)了，到時候要幫你買書包買文具呢?！?/p>

低頭扒一口飯，感覺那飯好難下咽，就像摻了沙子一樣。我也知道小孩子不能亂要錢，可我很想擁有一只泥叫叫……要不到錢，小旮旯會瞧不起我……眼淚一下子就盈滿眶，我趕緊端著碗離開飯桌，到屋后空坪上去吃。

“嘀——”“嘀——”泥叫叫嘹亮的聲音種在我耳朵里，生根發(fā)芽了呢，我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

“你在這里啊?！毙￡戈箯奈壹液箝T出來，悄聲說，“要到錢沒有？”

我用袖子擦掉眼淚，沒好氣地說：“我不想問大人要。”

小旮旯打量打量我，“是大人不給吧，眼睛都紅了。我媽也不肯給錢……我早就想買了，我們先去看一看好不好？”

過了電影院，再過一座橋，進入一條小巷子，就到小叫叫的家。大門緊閉，三個小小孩聚在門前，從門縫朝里張望。那個大一點的五六歲，另外兩個都是三四歲，滿臉鼻涕。

我們擠開小小孩，從門縫一瞅，只見堂屋中間擺著一張大桌子，日光從屋頂明瓦透下來，剛好照在桌面，一個矮矮胖胖系著藍布圍裙的叔叔在揉小枕頭那么大的一團泥巴，身邊站著小叫叫。不消說，這個叔叔就是叫叫師傅，小叫叫眼睛鼻子跟他一模一樣，像是一個模子倒出來的。

小旮旯用力拍一拍門。

小叫叫沒好氣地問：“哪個在打門？”

小旮旯嚷嚷著回答：“買叫叫！”

小叫叫過來拉開門閂，將門開了一道縫，露出半張臉：“有沒有錢？”

小旮旯從褲袋里掏一個紅包：“有錢，有紅包錢！”

三月里了，小旮旯的紅包錢還留著呀，我暗暗欽佩，也怪他不告訴我。

小叫叫開門讓小旮旯進去，不放我進。小旮旯說：“他跟我一起來的，我們要買兩個。”小叫叫放我進去，警惕地看看三個小小孩，把門重重關(guān)上，上了閂，然后說：“拿錢來——”

小旮旯把紅包塞進褲袋，說：“我們先看一下?！?/p>

小叫叫說：“許買不許看！”

這時叫叫師傅發(fā)話了：“讓人家看一下也沒關(guān)系。”他似乎沒當我們是小孩，只當我們是買東西的，他是賣東西的，雙方平起平坐。我不禁多看他幾眼，他臉上的神氣好像一個頑童，他干活也不像干活，像是在玩。

小叫叫老不樂意，回到桌邊去了。

我們也到桌邊，看叫叫師傅揉泥巴。他胳膊上的肌肉一綹一綹的，十分有勁，泥團在他手中就像氣球一樣不停變形，桌子吱呀吱呀搖晃。揉了好一會兒，叫叫師傅將泥團噼噼叭叭拍打幾下，像是跟好朋友開玩笑，然后開始做叫叫。他擰下一坨泥巴包在竹筷一端，隨意捏弄幾下，泥巴就變成一個動物，有著長長的耳朵，粗壯的后腿——這是一只兔子。叫叫師傅將筷子抽出來，腦后的缺口就是吹孔，再用一把小刀在背部打個出氣孔，用錐子在尾部鉆個拴線孔，得意地向我們亮一亮，放在桌上。兔子映著日光，跟活的一樣呢——雖然它鼻子眼睛都沒有，只有一個粗粗的輪廓，然而神韻十足，似乎隨時會蹦起來！

叫叫師傅捏兔子的時候，小叫叫也跟著捏，可他捏出來的哪里像兔子呀，也不像老鼠，不像貓，不像狗，什么都不像，仍然是一坨不成形狀的泥巴。

叫叫師傅笑一笑，開始捏新叫叫了。

我盯著他的手，眼睛都不眨一下。那雙手好厚，指頭又短又粗，看上去十分笨拙，什么技巧也沒有，可是它們捏捏團團，泥巴變魔術(shù)一樣變成了一只小老虎！仍然是只有輪廓，沒有眼睛，也沒有爪子，更沒有一道一道的斑紋，可它明明就是一只老虎，虎頭虎腦，似乎在山林中呼嘯。endprint

我和小旮旯看得入神，感覺眼睛也會饞，而且好饞好饞，永遠看不夠。叫叫師傅像是有意給我們解饞，捏了一樣又一樣：水牛、猴子、奔馬、大象、天鵝、鯉魚、金魚、公雞、鴨子、鴿子、老鷹……

到后來，叫叫師傅用考我們的口吻說：“現(xiàn)在要捏人物了，看你們認不認得?！闭f話間，他手上出現(xiàn)一個泥人，戴著帽子，一手放在背后，一手放在胸前。

小叫叫搶先說：“這是諸葛亮！”

果然，叫叫師傅用丁點兒泥巴捏了一把指甲大的扇子貼在泥人胸前，泥人就現(xiàn)出諸葛亮的神氣來了——那把扇子的形狀是鵝毛扇，他搖著鵝毛扇的架勢，明明就是戲臺上神機妙算的臥龍先生！

接著叫叫師傅捏了個人提著長柄大刀，不等小叫叫開口，我就嚷起來：“這是關(guān)云長！”

小旮旯卻說：“明明是關(guān)羽！”

我辯解說：“明明是關(guān)云長，我爸說的，這把刀叫青龍偃月刀！”

小旮旯不服輸：“明明是關(guān)羽，關(guān)羽才是用青龍偃月刀的！”

叫叫師傅笑呵呵地說：“關(guān)羽就是關(guān)云長，關(guān)云長就是關(guān)羽！”

這下我才想起來，爸爸跟我說過的，古人有名有字，關(guān)羽是名羽，字云長。

叫叫師傅捏了好多人物，全是家喻戶曉的，雖然沒有眼耳口鼻，每一位都是形象獨具，叫人一瞅就能認出來：背插雙翅的是雷震子，提著一對大錘的是李元霸，拿著葫蘆拄著拐杖的是鐵拐李，豬頭人身的是豬八戒，手托凈瓶的是觀音，大腹便便的是彌勒……

明明是一坨泥巴，到了那雙看似笨拙的手上，這樣捏捏那樣撮撮，就變成人樣，一個一個神氣活現(xiàn)。以前聽爸爸講女媧造人，我老是不肯相信，現(xiàn)在我信了。叫叫師傅就差一口仙氣，只消吹一口仙氣，這些泥人全會睜開眼睛張開嘴巴，變成真人！

小叫叫也學(xué)樣捏泥人，可是他捏的泥人腦袋肢體不成比例，跟他捏的動物一樣，怎么看還是一坨泥巴，于是氣惱地問他爸：“我怎么捏不像？”

叫叫師傅嘿嘿一笑，一臉只能意會不可神傳的神情，“多捏捏就捏像了?！?/p>

“我來試試！”小旮旯伸手要取泥巴，被小叫叫攔住了，“你到底買不買呀？”

“買的！買的！但是我不買現(xiàn)成的，”小旮旯指著關(guān)云長說，“我要買這個關(guān)羽，等你們燒出來就買！”

“快走！讓你們看了這么久！”小叫叫過去打開門，怒視著我和小旮旯，“我們要過幾天才燒。”

我和小旮旯走出大門，外面那些小小孩說：“小氣鬼！”“舍不得買！”

小旮旯再次掏出紅包，舉得高高的，“誰小氣呀，等新的燒出來我就買！”

走出小巷子，我問小旮旯：“你有多少紅包錢？能不能借兩角錢給我？”

小旮旯將紅包遞給我，說：“你自己看?！?/p>

那個紅包原來是空的！

小旮旯回頭望一下，狡黠地說：“現(xiàn)在我們知道泥叫叫是怎么做的了，不就是用泥巴捏成樣子，再燒一燒？我們?nèi)ヅ喟?，自己來做！?/p>

是呀，泥巴做的東西，為什么要花錢買？那種灰褐色的泥巴，田里溝里多得很，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捧著泥巴回家的路上，兩人都很興奮：

“我們保管比小叫叫捏得好！”

“等我們成功了，我們也拿去賣錢，就賣一角錢一個，氣死小叫叫！”

來到我家屋后，我們將泥巴放在檐下石板上揉來揉去，然后各人拿一根筷子，將泥巴包在筷子頭上，學(xué)著叫叫師傅的樣子捏叫叫。開始是信心滿滿呢，捏了好久才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比小叫叫高明多少。

小旮旯說：“管它呢，先燒出來，能吹響就行！”

我很贊同：“能吹響就能賣錢！”

我們用撿來的磚頭，搭一口灶，把泥叫叫放在火上燒，不一會兒泥叫叫就發(fā)白，一發(fā)白就裂開了。

天色暗下來了，一個公雞報曉般的呼喚越過屋頂從街上傳來：“小旮旯，吃飯了——”這是小旮旯媽媽。

而后我家火落傳來媽媽的聲音：“小旮旯在坪地上，跟我兒子在一起?！?/p>

很快，媽媽出現(xiàn)在我家后門，生氣地罵小旮旯：“你明明聽見大人叫你，怎么還不回去？”然后又罵我：“天黑了你不知道？吃夜飯也要大人請？”

吃夜飯的時候，我問爸爸：“為什么我和小旮旯用泥巴做的叫叫一燒就裂？”

爸爸說：“人家用的是陶土，深山采來的?！?/p>

“你哪天進山砍柴幫我弄些陶土回來?！?/p>

“你這么想要，我給你兩角錢去買一個。”爸爸當真掏出兩角錢放在我面前。那張紙票還是新的，精美的花紋纖毫畢現(xiàn)，仿佛在提醒我錢來之不易。

媽媽埋怨爸爸：“不要把小孩慣壞了！兩角錢能買一包鹽了！”

我賭氣不拿桌上的錢，“我要自己做，將來我和小旮旯要做泥叫叫賣錢！”

媽媽又來埋怨我：“給你就拿著！賣泥叫叫有什么出息？賣泥叫叫不養(yǎng)家的，叫叫師傅是有空的時候做一做，補貼家用，平時還要種田。你下半年就上學(xué)了，叫你數(shù)一百會不會？數(shù)不到一百，村小的老師不讓你報名?！?/p>

我拿起鈔票正面看看，反面看看，忍不住笑了。三扒兩咽吃了飯，跑到小旮旯家，大呼小叫地說：“我有錢了！我們買叫叫去！”

小旮旯飯還沒有吃完呢，立刻放下碗筷要跟我走。

小旮旯媽媽說：“天黑了，明天再去。”

小旮旯回答：“我們打電筒去?！?/p>

走到半路，小旮旯拿出那個空紅包，說：“你把錢放在這里面吧，免得小叫叫以為我們白天騙了他?！?/p>

再次來到小叫叫家，我當著小叫叫的面從紅包里取出鈔票，心中那份豪邁之情，就像爸爸說的關(guān)云長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如探囊取物！小叫叫帶我們進入一個房間，那里面有個木架子，有四五層，一層層擺滿了泥叫叫，看得人眼都花了。這些手工捏的泥叫叫，每一個都是獨一無二的，同樣是老虎，同樣是關(guān)云長，姿態(tài)神氣各不相同。我和小旮旯挑來挑去，這個吹一吹，那個瞅一瞅，比造型，比聲音，真是個個都想要。小旮旯不耐煩了，“到底要哪個？你們吹的全是口水了！”我心里嘆息著，把幾個關(guān)云長放在一起比一比，挑中個頭最高的那個。

回家路上，我和小旮旯輪流吹泥叫叫。到了家，我用一根紅毛線把泥叫叫拴起來，掛在脖子上，睡覺也舍不得取下來，躺在床上還要吹。媽媽罵道：“夜里吹什么叫叫？”我就用被子蒙住頭，輕輕地吹。泥叫叫雖然是泥做的，卻像是有靈魂，有了它我就有了伴，一個人睡也不怕了。

下半年我背上了書包，跟小旮旯玩的少了，那個關(guān)云長連同許多心愛之物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過了二十年，我在外省當了教師，習(xí)慣說普通話了。春節(jié)回到鎮(zhèn)上，聽到熟悉的家鄉(xiāng)話，多么親切啊。

忽然，耳邊傳來“嘀——嘀——”的聲音，小巷子出來一個男孩，只一眼，我渾身就麻了，一道電流從足底躥上來：他步子一彈一跳的，吹著泥叫叫，那滑稽的鍋蓋頭，快樂驕傲的神情，明明就是小叫叫。

他怎么沒有長大？

我不由詫異地叫了一聲：“小叫叫！”

他站住了，打量著我，舉著手中的叫叫——還是那只大公雞，小大人一樣精明地說：“你要叫叫嗎？拿錢來買！”

我又是一麻，驚聲問：“你當真是小叫叫？”

“是呀——”他有些不高興，“哪個不知道我是小叫叫，我爸是叫叫師傅。”

一個男子快步走來，老遠就叫我的小名，高聲招呼：“你回來了呀，也不到我家坐坐！”原來是小旮旯，見我怔怔地望著小男孩，就說：“這是小叫叫的兒子，你認不出來嗎？跟小叫叫長得一模一樣?！?/p>

小男孩生氣地對小旮旯說：“我爸是叫叫，我才是小叫叫！”

小旮旯用教訓(xùn)的口吻說：“你懂什么，你爸小時候叫小叫叫，那時候你爺爺叫叫叫，不叫老叫叫?！?/p>

小叫叫橫了小旮旯一眼，吹著叫叫離去了。

我長舒一口氣，明白時間不會偏愛任何一個人，也不會捉弄任何一個人，心里卻又悵然若失，仿佛覺得小叫叫的生活才是對的，因為他獲得了一種永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