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中國人的一種說話方式
散文是聊天藝術(shù)。何謂聊天?就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這是我們中國人的說話方式,萬事天做主,什么事都先跟天說,人順便聽到就行了,這就是聊天。
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這不僅僅是散文,也是所有文學藝術(shù)所追求的最高表達。從地上開始朝天上言說,然后余音讓地上的人隱約聽見,所有文學藝術(shù)的初始就是這樣的。我們最早的詩歌就是巫師的祈禱詞,也是朝天上說的,朝天地間的萬物說的,那聲音朝上走,天聽過了落回來人順帶聽到。所以,對天地說話,與天地精神獨往來,這是我們中國散文的一個隱秘傳統(tǒng)。
與聊天相近的還有一個詞叫暄謊,暄是地上嘈雜之音,謊是往虛空走的語言。這樣一種表達是多么奇妙。無論是聊天也好,暄謊也好,其目的都是把實的往虛里說,把地上的往天上說,這就是散文。
到鄉(xiāng)間隨便坐到哪一個墻根,跟那些老人說話聽他們聊天,聊的全是散文,這是中國人的思維方式,不可能聊出小說。那些雞毛蒜皮、閑言碎語連貫不成小說。
也不可能是詩歌。據(jù)說在唐代人人出口成詩,但現(xiàn)在,我們只能在民間言語中聽到順口溜之類的東西。但是我知道有一些草原詩歌民族,他們?nèi)粘A奶烊窃姼?。新疆的哈薩克族,有客人到主人家氈房,進門之后會吟誦贊詩,先從氈房的骨架開始贊美,一直到氈房中間的鐵爐子,從爐鉤、爐鏟子、爐蓋子、爐子上燒奶茶的茶壺,然后贊美主人家的牛羊,轉(zhuǎn)一圈最后贊美到主人,都是現(xiàn)成的詩歌或者現(xiàn)成的模式,有時候是客人即興發(fā)揮,主人聽得非常高興,家里被贊美的一切都聽得高興,客人在贊美主人家的氈房時,一定相信氈房會發(fā)光。哈薩克是一個詩歌民族,把詩歌日?;?,又用詩歌把日常生活儀式化、詩意化。
我們不一樣,我們是一個散文民族,說一個事情的時候總是先入為導地用散文的方式去說,就像聊天,從一個小事開始聊起,拉拉扯扯把整個村莊聊完再回來。
在民間更接近散文創(chuàng)作的是傳閑話,閑話就是一種民間散文體。女人最喜歡嗑瓜子倒閑話,先由一個小事開始,看似在講故事其實完全不是故事,講的是是非,是道德。當一個小事經(jīng)過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的時候就進入了散文的二次創(chuàng)作,傳遍整個村莊回來的時早已不是原初的故事,被中間的傳播者添油加醋,發(fā)揮自己的想象,發(fā)揮自己的是非觀點,最后把一個故事傳得面目全非。
俗話說,話經(jīng)三張嘴,長蟲也長腿。長蟲是蛇,一條蛇經(jīng)過三個人去傳,就變成長腿的動物了。這個讓長蟲長出腿來的過程,就是文學創(chuàng)作。不可能傳到長出翅膀,長出翅膀就是飛龍了,那不叫閑話,是神話了。
散文創(chuàng)作跟傳閑話一樣,是有邊際的。一個現(xiàn)實中的事物經(jīng)過散文家的自由想象、恣意虛構(gòu),但仍然在我們的經(jīng)驗和感知范圍之內(nèi)。人間的故事在人的想象邊緣一個合適可信的位置停下來,不會超越感知。散文是人間的閑話,不能變成神話。變成神話就沒人相信了。這是散文的邊際。
還有一種類似于傳閑話的形式叫說書。
小時候,我的后父是個說書人,我們住在那個偏僻的村莊里面,只有一個破廣播,有時響有時不響,收音機也不是每家都有。我記得一到晚上,村里許多人就聚集到我們家,大人們坐在炕上,炕中間有個炕桌,炕桌上放著茶碗、煙,我父親坐在離油燈最近的地方,光只能把他的臉照亮,其他人圍著他,我們小孩搬個土塊或者小木凳坐在炕下面,聽我父親一個人講,講《三國演義》《楊家將》《薛仁貴征西》。我父親不怎么識字,他所講的那些書全是他聽別的說書人說過的。在我印象中,我父親從來沒有把《三國演義》或《楊家將》講完過,他講不完,他學的就是半部《三國演義》,他經(jīng)常把三國講亂,提起三國亂如麻,不如我給你講楊家。三國講不清楚講楊家將。
中國人的這種說書傳統(tǒng)非常有意思,翻看是小說,講出來就變成散文。任何一部中國小說,一經(jīng)說書人言說就變成了散文,不可能是小說了,因為說書人要經(jīng)常把故事打斷,停在那去倒是非,做是非判斷。
鄉(xiāng)間的說書人沒有幾個是看過原著的,多半是從上代說書人那里聽來的,聽的就是一個二手書,然后說的過程中,今天忘一段,明天想起一段來,忘掉的部分就是留給自己創(chuàng)作的。每個說書人都不會老老實實去說一本書,總是在某個地方停下來,加入自己的創(chuàng)作,加入自己的想象,加入自己的道德判斷,這是中國人讀小說的習慣。故事對他來說不重要,重要的是故事講到恰到好處的時候停下來去講是非。
我一直記得后父說關(guān)羽投曹營那一章,話說劉、關(guān)、張三兄弟被曹操打敗,關(guān)羽帶著兩位皇嫂被曹操俘虜,在曹營中一住十二年(其實也就幾個月,被說書人夸張)。說書人覺得這個地方應(yīng)該最有戲,卻被作者幾筆帶過,這其中肯定有原因。說書人說到這里不跟著故事走了,他停下來,開始說閑話。說當年羅貫中寫到這里寫不下去,為何?關(guān)羽保護兩位皇嫂在曹營一住十二年,關(guān)羽住外屋,兩位皇嫂住里屋,兩屋間就一個忽閃忽閃的薄布門簾,你想,兩位皇嫂年輕貌美,關(guān)羽也正值盛年,可謂干柴烈火,焉能沒有奸情?若無,不合乎人性。若有,該如何下筆?話說羅貫中正在窗前捻須作難,忽見窗外雷聲大作,老先生抬頭一看,驚呆了,只見關(guān)羽關(guān)圣人在云中顯靈,關(guān)圣人雙手抱拳,說,羅老先生筆下留情。
說書人替作者把這一段交代了。
西方小說是讓故事從頭到尾貫通下去,我們說書人最大的能力是把故事停下來,停下來以后經(jīng)過說書人的發(fā)揮,故事還能再往前走,“且聽下回分解”,故事又往前走了,這是中國小說非常重要的一個特點。中國人也習慣了這樣聽故事,因為他們知道聽的不是故事,而是故事后面的意思和意義,當他們開始欣賞故事后面的意思和意義時,其實已經(jīng)進入散文了。我們的四大名著,那些演義,那些被我們稱之為長篇小說的鴻篇巨作,一部一部地被這些民間說書人說成散文。我們在聽書中,也學會了一種言說和敘述的方式,就是散文方式,所有的古典小說也被我們聽成了散文。
散文就是中國人的說話、聊天、暄謊和傳閑話。
我們的散文家在民間不斷的聊天和暄謊中獲得了新的資源、新的詞匯,像聊天和暄謊這樣的詞,不可能有作家創(chuàng)作出來,也可能是古代作家的詞語流入到民間,被民間繼承下來,然后又被作家重新發(fā)現(xiàn),所以散文就是我們的一種說話方式。有時候,散文家需要在民間說話中尋找散文的新鮮語言,更多時候,那些古往今來優(yōu)秀的散文流傳到民間影響國人的說話方式。民間聊天和文人文章,相互影響,形成國人的說話方式和散文寫作方法。endprint
散文就是對人生的第二次撫摸
好多年前,我?guī)е赣H回甘肅老家,聽我叔叔給我聊的幾句天,聊得驚心動魄。那是我母親到新疆四十年后第一次回甘肅,我叔叔帶著我們?nèi)ド献鎵?,老家的墳都遷到每家每戶的地里,自己家的玉米麥子圍繞著祖先的墳?zāi)股L。墓地成了田中間難得的一塊空地,從家里帶的茶水、吃食都放在那里,活干累了到空地上歇息,吃腰食。腰食就是半中腰的加餐。家里人在上面勞動說話吃喝,先人在地下安睡。也許睡不著,一只耳朵朝上聽。
叔叔帶著我一個個指認先人的靈位,最前面是太爺以上輩分祖先的靈位,從以前的祖墳遷來時歸到了一起。接下來是我的大太爺、二太爺?shù)哪?。二太爺膝下無子,大太爺過繼給二太爺一個兒子頂了腳后跟。頂腳后跟是一種葬俗,父親死了頭南腳北葬在地下,等兒子死后,要頭頂著父親的腳后跟安葬。如果沒有兒子,就要想辦法從兄弟家過繼一個,腳后跟不能空,這叫后繼有人。
指到我爺爺?shù)膲灂r,叔叔說,你爺爺就你父親一個獨生子,你父親跑到新疆死在了外面,這個位置就空下了。我看著空給我父親的那塊地,父親在我八歲時死亡,他應(yīng)該是頂我爺爺腳后跟的,卻葬在新疆北疆瑪納斯河岸的一塊高地上,他的墳前頭是空空的荒野。
叔叔停頓了頓又說,你父親后面這個位置,就是留給你們的。
我聽到這句話頭轟的一下,覺得自己突然和死連在一起了。
你跑了那么遠,家鄉(xiāng)用這種方式在惦記著你。它不惦記你今生的名利,不惦記你的財富,他就是用祖墳里的一小塊空地惦記著你,你早早地就被排到死了的先人那里,你走到哪兒也走不出家譜,走不出老家給你留下的一小塊墳地。
我記得我們要走的時候,叔叔拉著我的手說,亮程,我是你最老的叔叔了,你的爺爺輩已經(jīng)沒人,叔字輩里面剩下的人也不多了,等你下次來,我不在家里就在地里,你一定能找到我。
我明白他說的是跟祖先埋在一起的那個地里,我叔叔說這些話的時候非常輕松自若,仿佛生和死根本沒有界限,不在家里就在地里,只是挪了個地方。但是他的話把我聽得一身冷汗。小時候我遠遠地看到墳?zāi)咕秃ε?,后來見的親人的墳?zāi)苟嗔?,逐漸不害怕了。
在我叔叔對死亡輕描淡寫的聊天中,死亡是溫暖的,死和生不是隔著一層土,仿佛只是隔著一句話,隔著一層被他輕易捅破又瞬間糊住的窗戶紙。
回來后,我寫了一篇散文,叫《先父》。我的父親把我們一家人帶到新疆,在我八歲的時候不在了。我一直想著給自己的父親寫一篇文章,但是一直無法下筆,不知從何寫起。我早已經(jīng)忘了他長什么模樣,八歲之前的記憶一點都沒有,只知道有一個姓劉的父親,曾經(jīng)在這個家里生活過,不知道在我幼年的時候他對我做過什么,不知道他說話的聲音和走路的架勢,一切的一切都不知道,對于這樣一個完全被遺忘的父親,又如何去寫?我從三十多歲,寫完《一個人的村莊》,就開始琢磨給父親寫一篇文章,琢磨了十幾年,一直到四十多歲,帶著母親從老家回來,才突然找到寫父親的語言,《先父》第一句就是:我比年少時更需要一個父親,他住在我隔壁,夜里我聽他咳嗽、大聲喘氣……這就是多年后的我自己,一個父親,把他的老年全部展現(xiàn)給兒子,就像我把童年、青年帶到他眼前……那個被遺忘在黑暗中的父親,仿佛被我一句話喚醒,他開始坐起來,聽我說話。盡管我依然想不起他的容顏,不知道他在我幼年的生活中究竟發(fā)生過什么故事。但是,我知道那個隱約的只留下一脈氣息的父親,開始和我說話了,我能和他對話了。就這樣一句一句的往下寫,當這篇文章寫完時,我發(fā)現(xiàn)我從童年的遺忘中把這個父親找了回來,我給八歲喪父的自己找回來一個父親。
文學,可能也是一種自我救贖的方式,當我回過頭來,重新尋找那個八歲之前存在過的父親的時候,其實,是我重新進入了那樣一種生活。是文學給了我第二次回過頭仔細去看去思量去體會過去的機會,任何一次面對過去的文學寫作,可能都是生命的一次重現(xiàn)。散文就是對人生的第二次撫摸,第一次總是匆忙,只有第二次第三次我們進入過往生活的時候,生活的真正意義才會凸顯出來,就像我在遺忘深處尋找父親時,時間一年年被翻過去,許許多多的白天和黑夜被掀開,那些阻礙你記憶,阻礙你情感進入的許多東西都不存在了,你記住的是那一縷氣息,跟你對話的父親變成了精神之父,你和他的血脈關(guān)系被重新找到。通過這樣的一場書寫,我突然感覺到自己仿佛不曾失去過父親,我用文學用回憶用冥想,把一個丟失的父親找了回來,找得那么清晰那么讓我認可。當《先父》最早在《人民文學》發(fā)表,后來又在網(wǎng)上傳播開的時候,也感動了許多曾經(jīng)失去父親和沒有失去父親的人們。
散文首先要塑造的是第一人稱的我
我們知道小說需要塑造人物,散文要不要塑造?當然要塑造。散文首先要塑造的是第一人稱的我。把第一人稱的我塑造成功,你的散文才可能是成功的。散文受文體所限,不可能有許多人物。但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就是“我”?!拔摇痹诟惺茉谘哉f,“我”在給生活以觀點和看法,讀者讀的是第一人稱的“我”這個人物,如果我們在寫散文之初,就沒有認真地去想“我”這個人物該怎樣塑造,那可能寫十篇散文,就有十個截然不同的我。
《一個人的村莊》是我用散文寫的一本書,研究評價它的人非常多,有各種各樣的解讀和評論,我個人認為它作為一部散文之所以成功,是成功地塑造了第一人稱的“我”,這是最重要的。這個第一人稱的“我”,名叫劉二,一個閑人,整天無所事事,背著手,在村里村外閑轉(zhuǎn)。這是書中的“我”?!拔摇庇袝r候是三歲有時候是五歲,有時五六十歲或七八十歲,我的整個一生都在這本書里。當然,寫得最多的是童年時期的劉二,一個不知道自己是多大的孩子,白天昏昏大睡,做白日夢。一到晚上,從大土炕上悄然爬起,在月光中穿過一條又一條村巷,趴在每一戶人家的窗戶上聽別人家說夢話,這孩子記住的全是別人做的夢。夢和夢話都是文學。
這個閑人從來不關(guān)心舂種秋收,只關(guān)心云來云往花開花謝,閑來無事追著一場一場的風,看風能刮多遠,追一片樹葉在西風中飄到千里萬里又被東風刮回來,落到自己家窗臺上,面目全非。一村莊人在勞作的時候,“我”躺在地上睡覺,做著一場一場的夢。endprint
中國文學史上從來沒有塑造過這樣一個閑人,他不是陶淵明那樣找一個清凈處的休閑,他是把春種秋收的勞作放下,把地上的事放下,去想天上的事,或者把地上的事說給天上的云和星星聽,這是一種自在逍遙的閑。
閑人做的最大的一件事,是每天早晨獨自站在村東頭,迎接日出,他認為天地間最大的一件事情是太陽出來了。太陽出來這么大的事情,整個村莊沒有人管,就是家里來個遠方的客人還得出來迎一下吧?閑人就用自己的方式迎接太陽的初升,迎到天空閑人就沒事了。到了下午,閑人又獨自站在村西口,以他獨特的方式目送落日,他認為此時此刻日落是天地間最大的事,而不是你家的牛羊歸圈了。太陽一落,一個村莊的白天結(jié)束了,所有人和牲畜回家歸圈,道路變黑,世界在每個日落里結(jié)束一次。閑人做的是這件事。閑人去誰家,站在門口,等著風把門刮開,進去后風再把門關(guān)住。
《一個人的村莊》首先塑造了這樣一個閑人。那一村莊的人用他們的忙忙碌碌,養(yǎng)活出了這樣一個無所事事只想天上事的人物。只有閑人這樣一個身份的存在,這本書中所寫的一切一切才變得合理了。假如開始沒有把這個閑人塑造好,塑造成一個村長,一個擔道義的人,一個哲學家等等,都不可能有這本書,不可能有書中那些胡思亂想的東西,那種一個人在天地萬物之間,鬼一樣魂一樣漂浮的書寫。一篇散文把第一人稱的“我”塑造好了,剩下的事情,就是跟著“我”走就行了。
散文就是從生活的無話處找話
再回到正題去講散文,前面提到散文是暄謊的藝術(shù),是聊天的藝術(shù),我們在鄉(xiāng)間聽人聊天,那些老人坐在墻根地頭,已經(jīng)聊得沒有什么新鮮事,所有的新鮮話去年前年就已經(jīng)聊完,但是話還得說,總得有人把話頭聊出來,從無話處找出話。散文寫作也是這樣。散文不是小說,從故事的開頭去講,散文就像鄉(xiāng)人聊天,所有該說的話都已經(jīng)說完,該發(fā)生的事都已發(fā)生完,看似沒有任何話可說的地方,散文寫作才剛剛開始。散文就是從生活的無話處找話,散文不講故事但是從故事結(jié)束的地方開始說話,這叫散文。講一個完整的故事叫小說,小說的每一句都在朝前走的,散文的每一句都是凝固的瞬間,散文沒有那么多的空間和篇幅容納一部小說所容納的故事,但是散文總是能讓故事停下來,讓人間某個瞬間凝固住,緩緩地慢慢地仔仔細細地被我們看見,被我們刻骨銘心地記住。
所以散文也是慢藝術(shù)。慢是我們對待生活的一種態(tài)度,這個世界的匆忙用小說去表述,這個世界的從容和安靜,只能用散文來呈現(xiàn)。散文是沉淀的人心,是完成了又被重新說起的故事,它沒頭沒尾,但自足自在。
大多數(shù)散文寫日常,既然是日常那肯定是常常被人說盡,說出來就是日常俗事瑣事,在這樣的散文中怎么能寫出新意,只能絕處逢生,日常被人說盡處才是散文第一句開始的地方,無中生有也好有中生無也好,散文就是這樣一種藝術(shù),在所有語言的盡頭找到你要說的一句話。
小說有明確的故事走向,有事件的結(jié)局和開始,有嚴謹?shù)慕Y(jié)構(gòu)。小說需聚精會神去寫,散文則要走神,人在地上,神去了別處,這是散文創(chuàng)作的狀態(tài)。也如聊天,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聊的時候,人把地上的負擔放下了,就像把身上的塵土拍落在地。聊天開始,就有了這樣一種態(tài)勢,他知道自己嘴對著天在說話,對著虛空在說話,對著不曾有在說話,對著一個謊在說話,這樣的說話就是散文在說話。散文可以把地上的沉重放下,悠然對天言說,在地上跺一腳,塵土紛紛往天上飄,這是散文。
散文是一種飛翔的藝術(shù),它承載大地之重,攜塵帶土朝天飛翔。許多散文作家是爬行動物,低著頭寫作到底,把土地中的苦難寫得愈加苦難,把生活中的瑣碎寫得更加瑣碎,把生活的無意義無味道寫得更加的無意義無味道。他們從來都不會走一會神。
我喜歡像聊天一樣飛起來的語言,從瑣碎平常的生活中入筆,三言兩語,語言便抬起頭來。那是把地上的事往天上說的架勢。也是儀式。
劉亮程,作家,現(xiàn)居烏魯木齊。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長篇小說《虛土》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