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榮+博爾赫斯

人們在早晨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閱當(dāng)天的報紙，不是為了逃避旁人的糾纏，就是為了給白天尋找一點談資。所以，毫不為奇，現(xiàn)在無人還記得——甚至在夢里也不會記起——那一度讓人們議論紛紛的關(guān)于尤利阿特和鄧肯的事件了。那年之后，我們經(jīng)歷了許多事情，也遺忘了許多事情。兩個傳奇人物現(xiàn)在都死了，那些目擊事件的旁觀者則立誓要守口如瓶。我呢，也曾舉手發(fā)誓，保證在9至10年之間只字不提那件事的任何細(xì)枝末節(jié)。但是，事情還是傳開了，而且越傳越變樣。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晚上，我表兄拉菲納邀我到一間酒吧去，那間酒吧在一所鄉(xiāng)間別墅里，是他的幾個朋友開設(shè)的。路上坐了很長時間的火車，那段時間對我來說簡直像漫無盡頭，因為人人都知道，孩子總是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我們走進(jìn)那別墅大門時，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我覺得這地方盡是些古老而粗糙的東西：烤得焦黃的肉散出的香味，那些樹、那些狗、那些點火木，還有誘人團(tuán)團(tuán)圍坐的火。

大約有十幾個來客，全是大人。我后來才知道，當(dāng)中最大的也不過30歲。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們談起有些事來很起勁，什么各種馬啦、好裁縫啦、摩托車?yán)病l也不來撫慰一下我的尷尬，也沒有人對我稍加注意。有個雇來的侍者在慢吞吞、講究地準(zhǔn)備羊肉，這讓我們在大餐廳里待了很久。關(guān)于佳釀的話題又來回爭論不休。我表兄唱了兩首民歌，還朗誦了幾首詩?？Х群凸吣茄┣阉土诉M(jìn)來，誰也沒想到要回家。為了掩飾自己在大人中間孩子氣的孤獨感，我灌下了兩杯酒。尤利阿特大聲邀請鄧肯打雙人撲克牌。有人反對，說那種打法太沒勁，建議4個人打一局。鄧肯同意，但尤利阿特態(tài)度強(qiáng)硬，堅持要兩個人打。他為什么要這樣固執(zhí)，我不理解，也不想理解。

我溜了出去，誰也沒有注意。一間古老而又雜亂無章的屋子，既陌生又黑暗（只有大餐廳里亮著燈），這對一個孩子來說，就好比異國他鄉(xiāng)對一個旅行者一樣神奇。我一步步地窺探那些房間。記得有一間彈子房，房中有一條裝著長方形和菱形玻璃櫥窗的長走廊，一對搖搖欲墜的扶手椅，還有一扇窗，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幢避暑別墅。在黑暗中我迷了路，不知什么時候，別墅的主人阿塞維多走到了我面前。不知是出于好心還是出于收藏家的虛榮心，他把我領(lǐng)到一個陳列柜前。借著燈光，我看見有鋼鐵制品在閃閃發(fā)光。這里收藏的凈是些勇士和武將使用過的刀劍。他給我看一柄短劍，劍柄上有U形護(hù)手。突然，一陣憤怒的叫喊聲打斷了他，他趕緊關(guān)好陳列柜，轉(zhuǎn)身走了。我跟在他后面。

尤利阿特在大聲叫喊，說他的對手企圖欺騙他。其他人都站在周圍觀看。我記得，這群人中間個頭最高的要數(shù)鄧肯，他的肩膀雖有點耷拉，體格卻很魁梧，臉部表情豐富，發(fā)色很淡，看上去幾乎是白色的。尤利阿特是個暴躁易怒的人，他膚色黝黑，蓄著亂七八糟的小胡子，看起來很任性。顯然，每個人都喝醉了。尤利阿特辱罵不停，起先罵得很刺耳，后來越罵越下流。鄧肯好像是聽膩了，他站起身，對準(zhǔn)尤利阿特就是一拳。尤利阿特倒在地上，咆哮著說他受不了這樣的侮辱，要和鄧肯決斗。

鄧肯說不行，還像解釋似的說：“真可惜，我有點怕你?！?/p>

大家都狂笑起來。

尤利阿特爬起身回答說：“我和你拼個死活，現(xiàn)在就拼?！?/p>

有人——此人為此應(yīng)得寬恕——說決斗用的武器倒是現(xiàn)成的。

那人打開了那只玻璃陳列柜。尤利阿特挑了一把最惹人注目的短劍，就是那把有U形護(hù)手的；鄧肯呢，似乎心不在焉，隨手拿了一把刀背上刻著一棵小樹的木柄腰刀。有人還說，尤利阿特選一把短劍來使再合適不過了。他的手開始顫抖，但誰也不覺得驚奇；使人驚奇的是鄧肯，他的手竟也和尤利阿特的一樣，開始顫抖了。

按照慣例，決斗者要到他們不熟悉的地方去進(jìn)行決斗，于是他們走了出去。我們呢，半是為了縱樂，半是出于認(rèn)真，也都走到潮濕的夜霧里。我沒有喝烈酒，但也渾身來勁兒。我衷心希望有一個人被殺，這樣，我就可以和別人談?wù)撨@件事而且一輩子不會忘記?；蛟S，當(dāng)時在場的其他人也并不比我想得多。我還有一種感覺，有一股強(qiáng)大無比的洪流在沖擊著我們，把我們給淹沒了。沒有一個人相信尤利阿特有絲毫的過錯；每一個人都酒性發(fā)作，把這件事看作是傳統(tǒng)的競技。

我們熙熙攘攘地穿過一片小樹林，將那幢別墅落在身后。尤利阿特和鄧肯走在前面，相互提防著。其他人圍在一片開闊的草地邊上。到了那兒，鄧肯在月光下站定了，用溫和而威嚴(yán)的口氣說：“這地方看來挺合適?！?/p>

兩個人站在草地中央，一下子竟忘了動手。一個聲音傳來：“把武器扔下，用手打吧！”

但是兩個人已經(jīng)打起來了。他們起先打得笨手笨腳，簡直怕傷害了對方似的。他們起先只看著自己的刀背，但后來兩個人對視了。尤利阿特的憤怒已消失；鄧肯呢，也不再有那種不以為然的神情。危險的威脅多少使他們變了樣，現(xiàn)在進(jìn)行的是兩個男子的決斗，不是男孩的兒戲。我想象得到，這場決斗將是一場真刀實劍的混戰(zhàn)。盡管如此，我能看下去，或者盡可能看下去，雖然這和下一盤棋沒什么兩樣。當(dāng)時我看到的情景，由于時隔多年，現(xiàn)在回憶起來當(dāng)然會有點變樣，有點模糊。我不知道決斗進(jìn)行了多久，有些事情是不能用普通的時間尺度來衡量的。

他們沒有穿披風(fēng)，如果穿著倒可以當(dāng)盾牌用，他們是用手肘抵擋對方的每一次猛劈。他們的衣袖很快變成一條條的，又被血染成殷紅。我想，大家一開始肯定是想錯了，還以為他們根本不懂自衛(wèi)術(shù)。我一下子就注意到他們各有各的路數(shù)。他們的武器不同，為了克服自己武器上的短處，鄧肯試圖貼近對方；尤利阿特則步步后退，以保持距離，再從下面給對方以打擊。這時，剛才那個要大家去開陳列柜的人又喊起來：“他們要相互殘殺啦！快制止他們！”

然而誰也不敢上前勸阻。尤利阿特已亂了方寸，鄧肯又步步緊逼?，F(xiàn)在，他們幾乎是近身搏斗了。尤利阿特的短劍對準(zhǔn)了鄧肯的臉。突然，劍身好像短了一截，原來劍已刺入高個子的胸膛。鄧肯癱倒在草地上，與此同時，他嘴里喃喃說著：“多么奇怪啊，簡直像在夢中?！?

他沒有閉眼，但也沒有動，而我已經(jīng)看見了，一個人殺了另一個人。

尤利阿特屈身俯在那具尸體上，大聲抽泣，乞求寬恕。他剛才做的事并非他有意為之。我這時才明白，他并不承認(rèn)自己有罪，而只承認(rèn)他是身不由己地失了手。

我不想再看下去了。我希望看到的一切，現(xiàn)在全部發(fā)生了，卻使我渾身顫抖。拉菲納后來告訴我，他們花了很大勁才把那柄短劍拔出來。人們還成立了一個臨時議會。他們決定盡可能少說謊，只把這場用佩刀進(jìn)行的決斗宣揚(yáng)為是用長劍進(jìn)行的。有4個人還自愿充當(dāng)?shù)诙植牧系穆犝f者。

在兩個決斗者打過牌的那張餐桌上，一副英國撲克牌和一堆賬單亂七八糟地放在那兒，誰也不想瞧它一眼，誰也不想去碰它一下。

到了第二年，我時常想把這件事的始末披露給某個朋友，但我始終覺得，與其把它說出去，倒不如作為秘密留在心里。然而，到了1929年前后，有一天，在一次偶然的談話中，我突然改變了主意，打破了為時已久的沉默。退休警長堂·約塞·奧萊弗在向人講述關(guān)于雷特洛附近沿河荒野地區(qū)人們的事情。他說，那些人很會使腰刀。他還說，要是他們出來是為了殺死自己人的話，這些原始部落的殘余者是毫不遵守比武規(guī)則的。他又說，現(xiàn)在人們在舞臺上看到的短劍表演全然是想象出來的，因為短劍格斗早就絕跡了。我說，我就親眼見到過一次。于是，我便把將近20年前發(fā)生的那件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

他帶著那種職業(yè)性的注意力聽我講，隨后問：“你能肯定，尤利阿特和那個叫什么名字來著的人過去從來沒有碰過腰刀短劍之類的武器嗎？說不定他們在各自父親的牧場附近撿到過這類東西。”

“我想不可能?！蔽一卮?，“那天夜里在場的人相互都非常熟悉，而我可以對你說，當(dāng)大家看到他們兩個人決斗的各種動作時，所有人都驚呆了?！?/p>

奧萊弗保持著他那種不露聲色的樣子，似乎在竭力思索：“一種柄上方有U形護(hù)手的武器。這類武器是非常出名的——就是胡安·阿爾馬德使用的那種?！?/p>

有什么東西仿佛在我的記憶中覺醒了。奧萊弗接著說，“你又說到那種木柄腰刀，上面還有小樹標(biāo)記。這類武器有成千上萬種，但有一種……”

他沉默了一會兒，隨后說：“阿塞維多先生在帕格密諾省一帶有地產(chǎn)，另一個有名的壞蛋在那兒也有地產(chǎn)——他的名字叫胡安·阿曼扎。這大概是100年前的事情了。當(dāng)時他14歲，他殺死第一個人時使用的就是這種腰刀。打那以后，真是天意，他一直使用著那把腰刀。阿曼扎和阿爾馬德相互仇視，原因是人們往往會把他們認(rèn)錯，所以兩個人相互嫉恨。他們都四處奔走，相互尋找了很長時間，但始終沒有相遇。阿曼扎后來不知在哪次比武會上被人趁亂用手槍暗殺了。阿爾馬德呢，我想，大概是死在拉斯弗洛利斯的醫(yī)院病床上了吧?！?/p>

他不再說下去了。我們兩個人帶著自己的結(jié)論分開了。

那次決斗時，在場的大約有9個人，或者是10個人。除了我，這些人現(xiàn)在全都死了，而那些迅猛的刺殺和那具躺在夜空下的尸體，是我親眼看見的。然而很可能，我們當(dāng)時親眼看到的是另一個故事，一個古老得多的故事的結(jié)局。我疑惑了，這到底是尤利阿特殺死了鄧肯呢，還是那兩件武器通過某種不可思議的途徑在相互格斗，而與人無關(guān)？我記起來了，當(dāng)時尤利阿特一握住那把短劍，手就顫抖得厲害，鄧肯的手也一樣顫抖著?？磥?，那刀和劍在陳列柜里并排沉睡了多年之后突然蘇醒了。使用過它們的那兩個草原牧人業(yè)已化成灰燼，但刀和劍——是刀和劍，不是人，人只是刀劍的工具而已——卻依然懂得如何進(jìn)行格斗。那天夜里它們打得真精彩啊！

人去物留。誰也不知道，這刀劍是否還會相遇；誰也不知道，這故事是否到此結(jié)束。

（悠 悠摘自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小說鑒賞》一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