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期以來,草書字法學習一直還缺乏有理論支撐的系統(tǒng)教學。大部分書家?guī)熗罁?jù)個人經(jīng)驗或依靠大量的臨摹古帖來代替草法的學習和記憶。這些方法雖然有一定的成效,但由于是建立在重復書寫和強化記憶上來完成的,效率極為低下,普通作者沒有5年乃至10年的積累,依然無法打通草書字法這一關。混淆草法、提筆忘字的現(xiàn)象并不鮮見,多數(shù)作者在沒有草書字典的情況下,幾乎不能獨立進行草書的創(chuàng)作。另外,草書字法教學的意識、方法及重要性長期被含混于筆法教學之內。有鑒于此,筆者在教學實踐中總結了一個基于文字學認識上的草法學習系統(tǒng),今論述于下,以求教于方家。
回顧書法史,人們總是非常期望草法學習有規(guī)范的捷徑可走,前人亦有不少草法規(guī)律的專門總結,如傳為唐人所作《草書要領》、宋高宗趙構輯《草書禮部韻寶》、金人張?zhí)戾a撰《草書韻匯》、明神宗朱翊鈞詔輯《草韻辨體》及韓道亨的《草訣百韻歌》等等,但這些著作或失傳,或傳寫訛誤,或摹拓失精,或為追求形近易學而強作刪減、篡改草法。如啟功先生曾云:“《草韻辨體》《草韻匯編》《草字匯》等,皆輾轉模臨,筆意全失。所收諸字,不注出處,帖之真?zhèn)危幌緭?。學者茍執(zhí)之以習筆法,以考字體,其流弊所極,曷可勝言?《草訣歌》流俗所習,入人尤深?!?/p>
及至近代,于右任先生提倡標準草書運動,是對草法的一次總結和梳理,在某一時期曾對草書的普及和創(chuàng)作起過一定作用。但由于標準草書是建立在右任先生個人風格上的總結書寫,和晉唐草法的精準相比,其草法往往與古人有相悖之處,并不十分利于草法的理性學習。
如何在前人的基礎上,特別是在存世的晉唐名家草書法帖之上,依靠科學的文字學理論,結合最新的文字學研究成果,運用漢字構型學和圖像學的研究方法,對草法的教學作嘗試性的創(chuàng)新研究,將是本文關注的重點。
讓我們首先將草書回歸到文字學視野下來考察。作為和篆、隸、楷、行并列的一種字體,它的產(chǎn)生出現(xiàn)無法背離文字發(fā)展的大背景。認為草書僅僅從隸書而來或者是民間約定俗成的結果,都不能和現(xiàn)實完全相符。孫星衍在嘉慶三年(1798年)《〈急就章〉考異序注》中就曾從文字學角度論說過:“草從篆生”的觀點。魏建功在1942年所撰《草書在文字學上之新認識》一文中,亦提出篆書與草書之淵源關系。裘錫圭先生在《文字學概要》一書中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即“草書字形往往出自篆書俗體的古隸草體演變而成,而不是由成熟的隸書草化而成的”。這些文字學家的觀點我們不能忽視。所以在草法的問題上,筆者盡量將草書藝術風格與草書寫法(即草法或字法)分開考察。
我們知道,篆書有篆法,又稱篆字法,是建立在篆書偏旁部首上的組合方法。草書貌似上下連屬,筆畫部件難以分割,但借助電腦圖像處理方法,我們也可以做到將晉唐經(jīng)典草書作品中的草書偏旁部首進行剝離,然后結合字源學、漢字構形學、符號學理論以及隸變規(guī)律,確立草書部件的“標準件”,同時通過圖像來論證這些“標準件”在經(jīng)典作品中的循環(huán)搭配使用。此種思路正與啟功先生七十多年前之預期相契合:“今日印刷之術,進而益精,古帖善本,得一一寫影。先民墨跡,屢有掘獲,有志研考草書者,正宜統(tǒng)覈諸家之說,重加理董,剪取帖字,著其出處,以付影印,可免摹寫之失。疑者闕之,誤者正之,使草體沿革,秩然可按,示學者以準繩,亦不朽之盛事也?!?/p>
具體地說,本文對草法的核心認識是基于文字學研究中的字族理論,即首先剝離出草書偏旁與草書字根的標準件,利用偏旁與字根的循環(huán)組合,將草法的學習放置于一個開放的系統(tǒng)中,進而對整個草法系統(tǒng)進行歸納與總結,最終達到合乎六書、易記易寫、摒除訛誤、循環(huán)生發(fā)的教學效果。
我們知道,漢字偏旁的組成,遵循著非常樸實的,以人為中心的基本準則。從大的方面說,遵從五行,如:金(钅)、木、水、火、土。描摹動物、植物,如:犭、豸、虍,馬、牛、蟲、魚、艸、竹,等。從小處看:衣、食、住、行,包括:纟、衤、饣、月、米、禾、宀、穴、戶、彳、走、辶、車、舟,等,最后再回到人本身,如:目、耳、口、讠、牙、扌、足、忄,等。正如許慎所云:“近取諸身,遠取諸物”。絕大多數(shù)漢字的偏旁組成都難以逾越這個范疇。
除了偏旁符號外,漢字的字根具有極強的穩(wěn)定性。所謂的字根,多數(shù)為漢字中的獨體字,它具有穩(wěn)定性與散發(fā)性。偏旁與字根的組合,可以構成漢字的無限豐富性。以“月”為例,作為一個字根,它有著很強的擴散性和組合能力。結合常用偏旁構件,可以產(chǎn)生:抈、明、岄、蚏、鈅、玥、跀、胡、朝、期等字?!霸隆焙汀肮拧毙纬梢粋€二級字根“胡”,再結合偏旁又可以搭配產(chǎn)生:湖、糊、瑚、蝴、煳、葫、媩、楜、猢、鶘、鰗等字;根據(jù)二級字根“朝”并結合偏旁可以組成:嘲、謿、廟等字;根據(jù)“月”的二級字根“胃”,可以產(chǎn)生:謂、渭、猬、媦等字;根據(jù)“月”的二級字根“有”,可以產(chǎn)生:洧、陏、侑、峟、絠、宥、銪、陏、栯、髄等字;再根據(jù)“月”的二級字根“青”,還可以搭配偏旁形成:圊、鯖、蜻、箐、儬、寈、綪、鶄、婧、腈、聙等字。絕大多數(shù)漢字,都可以在這種字根與偏旁的循環(huán)搭配中得到呈現(xiàn),盡管這里面有些漢字已不常用,甚至已成為冷僻字。但必須明確這些漢字的確存在過,它們的草法也必然存在,只不過在現(xiàn)有的傳世資料中,我們無法見到而已。所以,漢字的核心是偏旁與字根,掌握了偏旁與字根的正確草法,我們也就掌握了絕大多數(shù)漢字的草法。偏旁與字根之間的組合與循環(huán)使用構成了漢字的衍生功能,和傳統(tǒng)的“六書”論相比,這種分析法是對漢字字形的科學分析,對書法學習者而言,具有更簡易、更直觀的特點。
可以肯定地說,一旦我們掌握了草書偏旁與草書字根,草法的記憶能力、釋讀能力將會成幾何級增長。即使是古人作品中未曾出現(xiàn)的草書,我們也能根據(jù)偏旁符號和字根的有機組合,將其草法推演出來。那么,如何在教學中確立正確草書偏旁與字根,其內部標準如何界定?下文中將以實例來說明。
王寧先生曾說過:“漢字職能的發(fā)揮,是兩個不可缺少的環(huán)節(jié)造成的,這就是書寫與認讀。就書寫而言,人們總是希望符號簡單易寫;而就識讀而言,人們總是希望符號形象易識。”我們把草書定位為漢字的一種書寫形態(tài),它的內在生成也必須符合一般的漢字規(guī)律。對草書而言,就是在力求符號簡易的基礎上,更要保持符號的獨立性,也就是識別度。
以“讠(言)”為例,作為偏旁,在宋代以前的草書經(jīng)典作品中,至少出現(xiàn)了四種書寫形態(tài)。第一種如“”,孫過庭《書譜》中的(譜)(謝)(評)均作此寫法;第二種為“”,如《書譜》中的(詞),懷素《小草千字文》中的(訓);第三種則作“”,《書譜》中的(記)(詩)(訛)等字均從此寫法(見附圖);第四種作“”,如賀知章《孝經(jīng)》中的(詩)與趙構《真草養(yǎng)生論》中的(記)字。這四種用法,到底哪一種更符合草書演變規(guī)律?哪一種適合作“讠”旁的草書標準件?這個問題,我們需要從“言”的草法演變來做一探討。言,西漢敦煌馬圈灣木簡中下部已作解散之形,如“”。在王羲之《十七帖》中,下部為省略連筆,作“”。當它作為偏旁使用時,其收筆必須和右邊有呼應,即所謂的“筆斷意連”,所以下部的“口”形必須保留。從文字演變角度和草書符號所應保留的文字信息來說,“”“”兩種用法應該更具合理性。同時,在實際使用中也不會與其他偏旁符號產(chǎn)生沖突或產(chǎn)生歧義。因為第一種“”在使用過程中,有時會和單人旁、雙人旁的草法相混淆。在實際使用時,要區(qū)別對待,比如說,“訓”這個字的偏旁草法就不適宜用第一種。而第二種“”草法,是后世簡化偏旁“讠”的源頭。但在草書創(chuàng)作中如使用不慎,有時會和三點水的草法或“足”的草法相混,把它作為“標準件”使用,會產(chǎn)生草法的混亂。故而從“示簡易之旨,取易為易知”的角度來考量,我們可以選擇“”作為“讠”的通用標準件。而其他幾種用法則應視情況區(qū)別對待。
再以“阝”為例,此偏旁包含左右兩種“阝”。在楷書或行書中,其書寫形態(tài)基本是不作區(qū)分。但在草書中,左右兩種“阝”的使用卻截然不同。當作左“阝”使用時,我們將其草書偏旁標準件定為“”;而作右“阝”時,則為“”,原因如下:當“阝”在左時,原意為從“阜”,篆書寫作“”,有土山、土坡之意,如、等字?!啊痹谧裱?guī)則下,通過省略的手段,形成“”,再經(jīng)過快寫、合并,逐步簡化為“”,最終形成草書符號“”。我們從王羲之《十七帖》中的(隔)和孫過庭《書譜》中(除)(墜)(際)(陳)等字可以得到驗證。
通常情況下我們會選用不可拆分的獨體字作為草書字根。它具有穩(wěn)定性,和不同偏旁組合結合又極具衍生性或擴散性。如何界定一個具有標準意義的草書字根,同樣需要借助文字學領域內的相關材料和知識。以字根(止)為例,它的逐步形成可從篆書至漢簡不同形態(tài)中略窺端倪:在“《說文》”“居延漢簡甲乙篇169.5”、居526.3A,最后到孫過庭《書譜》中“”的演變過程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字體解散、筆畫減省合并的過程。當減省到一定程度并形成約定俗成的規(guī)范時,即形成一個非常穩(wěn)定的草書字根。從古人作品中我們可以看到“止”字根的使用,如《書譜》中“正”的草法,就是一橫配合一個“止”,作“”,趙構《洛神賦》中的“沚”寫作“”,亦是秉承草法的穩(wěn)定性。即使像“澁”的草書,其草法貌似復雜,其實也僅是三點水配合三個“止”的連續(xù)運用而已,《書譜》中作“”清晰可見。他如王獻之所書“政”字,其中依然保留“止”的草法使轉,作“”。舉一反三,按照此規(guī)律,結合前面講過的草書偏旁,不用借助草書字典,我們可以輕松地將下列草書寫出來,如:征、証、趾、杫、址、祉、蕋、佂、炡等。
我們再引入字根“此”,這是建立在“止”字根上的二級字根。在王羲之《十七帖》中作“”,這個草書字根其實也是據(jù)“止”擴散而來,由其左邊的草法可以看出。另如孫過庭、懷素、賀知章諸人所書的同一“此”字,如《書譜》、《自敘帖》、《孝經(jīng)》,盡管各家所書面貌略有小異,用筆或方或圓,線條或重疊,或交叉,但細細推敲,其使轉標準卻都是一致的。再由“此”擴散至皇象《急就章》中“(茈)”、智永《真草千字文》中“(紫)”、陸游《自書詩卷》中“(柴)”等字,我們便能深刻體會“止”作為草書字根的強大擴散功能,而據(jù)此以點及面學習理解草法,則能達到舉一反三、事半功倍的練習學習效果,可以拋棄以往死記硬背的方法。應用在書法專業(yè)的草法教學中,相信也是十分有效的。
需要說明的是,在草法的教學的研究中,還要注意到草法形成的復雜性。這個復雜性依然體現(xiàn)在草書與文字學之間的關系上。比如王羲之《重熙帖》中的“(熙)”、《十七帖》中的“(頤)”。仔細分析其草法,也會發(fā)現(xiàn)“止”字根的存在。那么這就與字根的穩(wěn)定性產(chǎn)生了矛盾。這就需要從文字學角度的古今通假來分析考慮。高二適先生在《新訂急就章及考證》中引漢隸《鄭固碑》及《孫叔敖碑》,證明“姬”、“姃”二字可通用??肌皧挕蹦诵稳菖尤菝捕饲f,與“姬”義同。即此可知“正”與“姬”右邊草法可通。我們還能找到直接的例子,如東漢早期漢簡中,“茝”即寫作“甘肅武威漢墓57”。可以看出,“止”字根的使用已經(jīng)出現(xiàn)。而“賢(賢)”的左上角為“臣”,和“姬”的右邊非常相似,在小篆中甚至也有寫作“”,二者可通。西漢早期的簡牘草書中,“賢(賢)”字左上部草法的由來,也是據(jù)此而來的,如西漢《神烏傳》中“(賢)”字,草法已具雛形。后來在演化過程中,又有省略,如皇象《急就章》中之“(賢)”字。但不管如何變化,“止”作為草書字根,一直穩(wěn)定存在。
由于草書形成過程中的復雜性,除了上述方法,還可以運用一些避諱、異體字方面的知識來理解草法的生成。比如避諱與草法的關系,可舉一例?!稌V》中“”是“參”的草法,加上“忄”旁,“”即為“慘”字。可是《書譜》,“”“”又分別被釋為“燥”和“躁”,這就產(chǎn)生了字根“參”與“喿”混用的現(xiàn)象。其中原因,就是因為避諱。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卷八云:“魏晉間避魏武帝諱,凡從‘喿’之字多改從‘參’”,可見此字草法自魏晉間始就產(chǎn)生了混用現(xiàn)象。
除此而外,草法的形成還和碑別字、俗字、古今字以及各類異體字有關,它們或受當時社會文化環(huán)境影響,或因地域差別和書寫習慣不同導致,以上皆非一文所能言盡,筆者擬作另文闡述。必須承認,和篆書、隸書、楷書等其他書體相比,草書內部的形成機制和造字原理還有待深入研究,但不管如何,草書偏旁和草書字根的結合是草書造字最重要的方法。筆者相信,它們的搭配組合可以解決大多數(shù)常用漢字草法的教學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