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濤
語言民俗學是民俗學的分支學科。到目前為止,著眼于語言與民俗關系的著述已有不少,但由于在學科的理論體系和研究方法等基本問題上還存在很大分歧,可以說這門學科還處于初創(chuàng)和探索階段。
簡言之,語言民俗學的研究對象就是語言民俗。語言民俗是在生活文化情境中形成的口頭習用語言以及與之緊密相連的表達習慣、行為方式等,又稱“民間語言”“民俗語言”。“語言民俗”這一術語有時被用作廣義,包括民間文學與民間語言兩種內容。①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5頁。狹義的“語言民俗”不包括成篇的文學作品,僅指民間語匯這種不成篇的簡短語言片斷及其相連習俗,及其它民間語言現象。學界在談論語言民俗學問題時,都在使用其狹義概念。
雖然有了以上界定,若要明了語言民俗學的研究對象問題,還需要進一步明確“語言民俗”包括哪些具體內容。語言民俗的具體內容或包含范圍主要可從三個角度來說。第一,從語言學領域慣常提到的語言構成來說,語言民俗可包括語音、語法、詞匯、修辭等幾大層面的民間文化現象,語言民俗學可以從這些方面展開研究。第二,語言民俗的具體內容也可以從這個研究領域存在的學術問題或社會問題來考慮。例如王志清著的《語言民俗與農區(qū)蒙古族村落的文化變遷》②王志清:《語言民俗與農區(qū)蒙古族村落的文化變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一書分章討論了“地名與人名透視的村落變遷史”“日常交往中的口頭語言藝術與敘事”“日常經驗中的教育觀與語言態(tài)度”“村落中的族際婚姻與語言觀念”“日常生活中的語言習慣與民眾心態(tài)”。應該說,這些內容都屬于語言民俗問題。從學術問題角度來考慮,語言民俗學的研究對象很難概括出一定數量的品類,它是一個開放性的對象體系。第三,僅從詞匯層面來概括“語言民俗”的包含對象,語言民俗主要指那些有著鮮明濃厚的民俗文化特色的俗話套語。從這個角度來界定語言民俗學的研究對象,顯得明確而范圍狹窄,但卻是民俗學者最常用、最熟悉的界定方式。這在中外民俗學史上是有傳統(tǒng)的。瀏覽中外民俗學史上的相關著述,可以看到民俗學者經常從詞匯角度談到一些語言種類,說明從這個角度來概括語言民俗學的研究對象確實符合民俗學的學科屬性或學術旨趣。①關于中外學術史上民俗學者所論及語言民俗品種的較詳細梳理,參見黃濤著:《中國民俗通志?民間語言志》,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5—11頁。正如王文寶所說:“語言學研究所有的語言現象,而民俗學則研究其民俗性較強之方言、諺語、歇后語等?!雹谕跷膶殻骸吨袊袼讓W史》,巴蜀書社,1995年,第5頁。筆者認為,這第三種說法可以作為關于語言民俗學研究對象的常用表述方式,但如果認為只有這些對象,會大大限制語言民俗學的表述話語、研究思路和發(fā)展空間。
從詞匯角度來概括語言民俗的種類,可以說語言民俗學的常見研究對象有以下兩大類:(1)日常生活中的俗語:親屬稱謂、擬親屬稱謂、人名、諺語、歇后語、俗成語、俗短語、方言詞、流行語、招呼語、臟話、罵詈語等;(2)特殊場合或儀式中的套語:咒語、吉祥語、禁忌語、委婉語、神諭、禱詞、誓言、隱語(含暗語、黑話)等。口頭形式以外的表意方式,如體態(tài)語、隱喻性實物、在部分地區(qū)或特定群體被當作表意符號的特色文字或圖畫等,也可看作口頭語言的替代形式,納入語言民俗學的研究范圍。③黃濤:《語言民俗與中國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5頁。當然,以上這些并不是語言民俗的全部,僅僅是從一個常見角度所做的歸納。
這里說的“研究內容”指相關著述討論語言民俗的什么問題、哪些方面?!把芯恳曇啊敝冈鯓涌创脱芯空Z言民俗,包括研究視角、研究方法、學科背景、學術興趣等。語言民俗學的研究內容與研究視野是密切相關的。由于研究視野的差異,相關著述對相近的研究對象呈現出不同面貌的研究內容,這些著述算不算、在多大程度上算是語言民俗學的研究成果是需要斟酌的問題。
由于語言是語言學、哲學、人類學、民俗學、社會學等多種學科的主要或重要研究對象,關于語言的多學科交叉研究就很成規(guī)模。其中,從語言與文化、語言與社會生活的關系角度所做的研究呈現出豐富而復雜的局面。以筆者有限的見聞而論,國內學界這方面的研究可以舉出一下成果種類:以羅常培為代表的文化語言學研究,以陳原、陳建民、陳松岑為代表的社會語言學研究,以鄭也夫為代表的語言社會學研究,以曲彥斌為代表的民俗語言學研究,等等。文化語言學的研究是著眼于語言與文化關系的研究,其主要內容包括記載中國文化有哪些詞語,詞語記載了哪些中國文化,這里所說的詞語不一定是口頭語匯或俗語,也包括書面語匯,也偶有討論語音語法現象;所談的中國文化有宮廷文化、官方文化、精英文化,也有民俗文化。比如羅常培的《語言與文化》④羅常培:《語言與文化》,北京:北京出版社,2011年。主要章名為:“從語詞的語源和變遷看過去文化的遺跡”“從造詞心理看民族的文化程度”“從借字看文化的接觸”“從地名看民族遷徙的蹤跡”“從姓氏和別號看民族來源和宗教信仰”“從親屬稱謂看婚姻制度”。該書被語言學者廣泛認同為語言學著作,但是看章名就知道有很多內容討論了語言與民俗文化的關系?!叭悺钡纳鐣Z言學研究各有特色,他們討論語言與社會生活關系的內容與語言民俗學關注的內容有很多近似或相同之處,其中陳原的《社會語言學》⑤陳原:《社會語言學》,北京: 商務印書館,2004年。討論的“塔布與委婉語詞”就是語言崇拜與語言禁忌現象,直接就是語言民俗學討論的話題。鄭也夫所做的語言社會學研究更注重從語詞看社會現象,但跟西方狹義的語言社會學也有不同,其著作《禮語?咒詞?官腔?黑話》①鄭也夫:《禮語?咒詞?官腔?黑話》,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1993年。討論的這些語匯大部分是民俗語匯,雖然書的內容與民俗學討論差異較大。如果說以上這些成果就是語言民俗學的,恐怕沒有幾個人會贊同,特別是已被別的學科認同為本學科成果的比如文化語言學、社會語言學的成果,這些相關學科的人會說語言民俗學“掠人之美”;同時民俗學者也不會認同。但是如果說這些成果完全不是語言民俗學的成果也有問題,因為這些成果都多多少少討論了民俗語言或語言與民俗的關系;如果進行語言民俗學研究,就必須研讀或參考這些成果。所以可以采取比較靈活的說法,比如說這些成果“程度不同地討論了民間語言”“其中有很多內容可歸于民間語言研究的探討”等。
曲彥斌數量頗豐的民俗語言學著述是正面著眼于語言與民俗的關系來展開的,在這些成果里應該是與語言民俗學最為接近的。其代表作《民俗語言學》的章節(jié)設置為:“文字與習俗”“語音與習俗”“詞匯、語義與習俗”“語法與習俗慣制”“修辭與習俗”“方言與民間文化”“語體與習俗”“中國俗語學”“副語言習俗”“城鄉(xiāng)語言習俗”“數字與習俗”“稱謂語俗”“語諱學”“言語風尚”。關于民俗語言學的學科歸屬,作者說:“民俗語言學,綜合運用民俗學、語言學的有關資料、觀點和方法……既是語言學的一個分支學科,也是民俗學的一個分支學科;是人類文化科學的一種綜合性較強、交叉度較高的雙邊學科。從某種意義而言,又可視為社會語言學的一個分支學科。”②曲彥斌:《民俗語言學》,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15頁。雖然他說民俗語言學與語言學、民俗學“保持著永恒的直系血緣關系”,是兩個學科的分支學科,但又不認為它是主要從屬于某一個學科的,而是從兩個學科中脫離出來的獨立的學科。③曲彥斌:《民俗語言學新探》,載陳建民主編:《語言與文化多學科研究》,北京:北京語言學院出版社,1993年,第361、354頁。他說:“民俗語言學,是一門新興的人文學科。他直接脫胎于語言學、民俗學,完全突破了原來各自學科的界限,通過交叉、延伸,形成了更為開闊的科學視角和研究領域?!雹芮鷱┍笾骶帲骸吨袊袼渍Z言學》,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6年,第1頁。書中內容注重語言民俗的詞語層面的考證溯源并闡釋詞語承載的民俗文化信息,注重古代文獻的引證和利用。
對于“民俗語言學”和“語言民俗學”的名稱之爭,“民俗語言學”的首倡者曲彥斌也很關注并做了認真的思考和斟酌。他在《民俗語言學(增訂版)自序》中說: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北師大鐘敬文先生的一位研究生向我轉達鐘老的意思:“語言民俗學”才是民俗學的分支學科。老實講,我一時頗感為難……我曾在1996年的一份答問錄里談到這個事情。我強調,民俗語言學是綜合運用語言學、民俗學及其他相關科學方法、材料,對語言、言語與社會習俗慣制等民間文化現象相互密切聯系的形態(tài)(即民俗語言文化形態(tài))、性質、規(guī)律、機制、源流等,進行雙向、多方位考察研究,從而給予科學解釋并指導應用的人文科學。所謂“雙向、多方位”,包含著“互動”與“相互”的含義。當時我談到,民俗語言學“既從民俗學視點研究語言,亦從語言方面探討民俗學問題。重點在于兩者涵化的產物——民俗語言文化。因而,民俗語言學又可稱之為‘民俗語言文化學’”。在此語境條件前提之下,顯然不好按著以往業(yè)已習慣的“相互交叉式”命名方法的程式,嚴格區(qū)別為“民俗語言學”和“語言民俗學”。如果需要突出哪一個視點的時候,也只能用特定的語境加以限定。①曲彥斌:《民俗語言學(增訂版)》,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2—3頁。
可見,在經過后續(xù)研究和學界爭論之后,曲彥斌仍然堅持他最初關于民俗語言學的學科定位。曲先生對于自己的民俗語言學著述的學科定位自然會影響到其研究的學術視角和具體內容,也會影響到從語言民俗學角度對其著述的認同。不過,從不同出發(fā)點和視角對待這一問題的學者各抒己見,各自做出自己的研究成果,也是學術研究百家爭鳴的正常現象。這里筆者只是列出不同看法以供讀者參考和評判。與曲彥斌著述內容相近的成果還有:陳克的《中國語言民俗》②陳克:《中國語言民俗》,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李炳澤的《咒與罵》《吉利話》③李炳澤:《咒與罵》《吉利話》,石家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7年。、張廷興的《諧音民俗》④張廷興:《諧音民俗》,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2000年。、王作新的《語言民俗》⑤王作新:《語言民俗》,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等。這些以“民俗語言學”“語言民俗”為名的成果,其內容比較嚴格地限定于討論民俗語言問題、語言與民俗的關系,而不是地寬泛地討論語言與中國文化的關系,如果不采用很嚴格的語言民俗學標準來衡量,應該可以稱之為“語言民俗學探索時期的研究成果”。
國外民俗學者也有不少關于語言民俗的研討,此處不贅述。西方的語言人類學研究很發(fā)達,摩爾根、洪堡特、博厄斯、薩丕爾、馬林諾夫斯基等人類學家都有這方面的名著,其中馬林諾夫斯基采用田野作業(yè)方法,主張在語境中考察“原始語言”(即民眾生活情境中的自然口語),⑥Bronislaw Malinowsky.The Problem of Meaning in Primitive Languages.該論文是作為下列著作的附錄(跋)發(fā)表的:C.K.Ogden and I.A.Richards,The Meaning of Meaning.New York and London:Harcount Brace Jovanovich,1923.與語言民俗學的研究方法和學術主張很接近。
如果存在“廣義的語言民俗學”和“狹義的語言民俗學”之分,我們可以嘗試討論一下“狹義的語言民俗學”是什么樣的。暫且不正面界定狹義語言民俗學的衡量標準,應該有這樣一個側面的標準:語言民俗學作為民俗學的分支學科,其成果應該能被民俗學同行認可為民俗學成果;其成果應該運用民俗學的理論、方法來研究語言民俗;其成果應該在語言民俗研究中討論民俗學問題并與其它領域民俗學成果形成對話。用通俗的話來講就是語言民俗學研究者“要坐在民俗學的板凳上”。
關于民俗學者應該怎樣看待和研究語言民俗,鐘敬文先生強調兩點:一是要用民俗的基本特征來衡量語言現象,二是語言民俗不僅是其它民俗現象的載體,它本身也是民俗現象。⑦這兩點是鐘先生在指導我修改《民俗學概論》“民間語言”一章和撰寫博士學位論文時反復對我強調的。見鐘先生為筆者《語言民俗與中國文化》所作序言,北京:人民出版社,第13頁。這兩點都是在講怎樣才能把民間語言看作民俗現象,針對的是把語言民俗只看作詞語形式和文化載體的偏向。鐘敬文主編《民俗學概論》說:“民間語言是一種民俗現象……民俗學對民間語言的考察,不是把語言當作孤立的對象去分析它的語音形式、語法規(guī)律、詞匯構造等,而是把民間語言看作民眾習俗的一部分,將它放到民眾生活的沃土中去考察?!雹噻娋次闹骶帲骸睹袼讓W概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32頁。其中“民間語言”一章雖然撰寫者為馬學良、李耀宗和筆者,但其主要框架和主要觀點(特別是關于民間語言是一種民俗現象以及怎樣理解民間語言是一種民俗現象的闡述)都是鐘先生口授的。鐘先生指導我大幅修改了這章的原稿,并在修改稿初步完成后逐句“審聽”并最后修改了該章。上述引文基本為鐘先生原話。這段話可以看作民俗學者怎樣看待和研究語言民俗的總體原則。
筆者的著作《語言民俗與中國文化》是在鐘先生指導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基礎上修改而成。①該論文原題為《民間語言現象的民俗學研究——以河北省景縣黃莊的幾種語言現象為例》。該書的寫作宗旨是進行嚴格意義上的語言民俗學研究的探索,最后完成稿獲得了鐘先生的認可:“就論文已達到的程度,我看語言民俗方面的基本理論問題他還是基本上解決了。這里主要有兩點:一個是關于‘民間語言既是民俗的載體,它本身也是一種民俗現象’的基本理論命題,在這篇論文里得到了很好的體現或論證……第二點是他比較成功地確立了一種進行語言民俗的調查研究的方法。這種方法就是:選擇一個使用共同的語言并在民俗現象的其它方面也基本上具有同一性的社區(qū)作為調查點,在這個區(qū)域內搜集民眾口頭流傳的語言現象,把它記錄、描述下來,通過觀察、訪談以了解語言現象與民眾生活的關系,并結合這個社區(qū)的文化背景及其與宏觀的社會文化變遷的關聯,對這些語言現象進行分析、解釋。”②鐘敬文:《序言》,見黃濤著:《語言民俗與中國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第15—16頁。該書對語言民俗做了如下界定:“它是民眾在特定文化背景下進行的模式化的語言活動,是一種復合性的文化現象,包括以口語為主的語言形式及其運用規(guī)則,類型化的語言行為及與之關聯的生活情境,和支配語言行為并與語言的意義、功能凝結在一起的民眾精神或民俗心理?!雹埸S濤:《語言民俗與中國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3頁。即認為民俗學者眼中的語言民俗包括了這樣三個層面,其中第一個層面指語言民俗的詞語形式及其作為文化載體的基本意義,是比較容易把握的,也是此前大部分相關研究所重點討論的。后兩個層面是語言民俗作為民俗現象的主要體現。該書指出這樣的研究思路要從四個方面進行:第一,在民俗情境中考察民間語言;第二,將民間語言看作一種民眾行為、民俗活動;第三,將民間語言看作一種生活文化;第四,深入探索蘊涵在民間語言中的民眾精神。④黃濤:《語言民俗與中國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285—291頁。該書看待和研究語言民俗的思路其實是運用田野調查的方法和語境理論來考察的結果,將語言民俗當作了“語境中的民俗”,即與民俗生活語境密不可分的語言行為或“語言交流實踐”。該書的探索可以認定為語言民俗學研究的一種思路,當然不是唯一的思路,還可以有殊途同歸的其它做法。在筆者有限的視野內,還可以舉出如下同類著述:山曼于2001年前后發(fā)表在《齊魯晚報》“齊魯鄉(xiāng)語談”的系列文章,周星關于諧音民俗的多篇論文如《燈與?。褐C音象征、儀式與隱喻》⑤載王銘銘、潘忠黨主編:《象征與社會:中國民間文化的探討》,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97年。,王志清著《語言民俗與農區(qū)蒙古族村落的文化變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