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生
有一個經(jīng)驗之談,當(dāng)你愛一個人的時候,在你得到他之前,千萬不要讓他看出你喜歡他,當(dāng)?shù)ㄅ饔鲆娀ㄐ牟豢煽氐膶ο髸r,看她是怎么一步一步將男主俘獲的死心塌地的……
一:發(fā)怒
宋竦開始漸漸地察覺出王瑛的好來,是在他們成親后的第二個月。
當(dāng)時局勢動蕩,宋竦忙得抽不開身,除了成親的當(dāng)夜,那是他們兩個月里的第二次見面。當(dāng)晚他抓到一位徽軍的間諜,這位間諜跟了他八年,在他身邊隱藏得很深,說句好笑的話,他一直拿這個間諜當(dāng)兄弟。世道動亂,盤踞一方的軍閥們,此消彼長,就看誰的軍力和財力更加雄厚了,他自然也不會因為八年的感情有婦人之仁。
一般抓到這種間諜王瑛不會直接審問,但這個人跟在他身邊的年頭足夠久,所以那次他親自帶回去審問。在官邸的中院,那個大花池旁邊,宋竦慢條斯理地坐在花壇上,看著警衛(wèi)一根一根地拔掉那個人的指甲,宋竦眼睛都沒眨,只是一遍一遍地問:“你告訴過王翼什么?”
那人哀號著,一五一十地全招了出來。末了,宋竦走過去,那人掙扎著抱住他的腿,哀求著說:“宋少,宋少,看在我跟你八年的份上,饒我一命,我還有妻兒,求求你!”宋竦臉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然后半蹲下來用手輕拍在那人的臉上,那人腫脹的眉眼浮起一絲劫后余生的喜悅——然后就凝固在臉上,因為宋竦直起身一腳飛踹在那個人的胸口上,那人一口血吐在宋竦的衣袖上,旁邊有人遞給他一條手絹,他接過來慢條斯理地擦著袖口的血跡,手伸出來揮了揮。
訓(xùn)練有素的警衛(wèi)隊拉著半死不活的那個人就下去了。
只剩下宋竦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那里,望著地上被拖出來的兩條血痕出神,然后一抬頭,他看見有個女人站在對面二樓的陽臺上,立在欄桿前,靜靜地望過來。
宋竦愣了一瞬間,才恍惚想起,那是他兩個月前娶回來的妻子。
一位家大業(yè)大、財力雄厚,可以給予他擴張地盤需要的財力支持的妻子。
也不知她是否受了驚,宋竦心不在焉地想了想,看在她娘家財力的分上,他決定上樓去撫慰一下他的新婚妻子。
他沿著旋梯上了二樓,整棟房子的燈都被打開了,亮如白晝。他走到臥室的門口,伸手敲了敲門,門并沒有鎖,他一敲門就往后開了一條細縫,王瑛的聲音很安靜:“請進?!?/p>
宋竦打開門進去,倒是有些意外,并沒有想象中一片驚慌失措的畫面,相反王瑛的臉色在盈盈的燭光下很淡然,甚至還透著點粉。她正靠在床頭上看一本書,見宋竦進來她抬頭朝他笑笑,眉眼寧靜柔和,笑著問:“回來了?餓不餓?我讓張婆給你煮了點小米粥,再過一會兒就好了,吃一口?”
宋竦解開軍裝頸下的紐扣,一邊頷首一邊往她那里走,方才的冷意隱在眼角眉梢,他的語氣溫和不經(jīng)意,走過去靠在她身邊的床靠上,問:“看什么書?”
王瑛給他看書封,是南朝劉勰的《文學(xué)雕龍》,他愣了愣,撲哧一聲笑出來,問:“你喜歡看這個?”王瑛就合上書放在旁邊的床柜上,嘴角帶著淡淡的笑,說:“看著打發(fā)時間的?!?/p>
宋竦笑了笑,隨后張婆端著熬好的小米粥上來,配了點醬菜,王瑛吃過飯了,但是還是陪宋竦一起吃了點。宋竦不動聲色地打量她的表情,淡然安靜,宋竦想,隔得那樣遠,大概是沒有看見,否則不會這樣的淡定。
他吃完飯擦擦嘴角,與王瑛道完晚安就要離開,他走到門口時,王瑛靜靜地坐在屋子里,然后指著他的袖擺說:“我讓張媽準(zhǔn)備了一套新的軍裝,你換上再走吧。”
宋竦低頭看,袖口的血跡干在袖口上,星星點點的像是干涸的墨跡。王瑛已經(jīng)抬頭對他笑著說:“下次不要帶回來了。”頓了頓,又補充一句,“我嫁給你的時候,是他開車來接我的?”
這是隨口的問話,宋竦驚詫于她過目不忘的記憶力,她嘴邊還帶著笑,但細看又沒有,仿佛是惆悵和遺憾,但是再細看,她還是一派的云清風(fēng)淡,那就是一抹普通的笑意。
倒是宋竦怔在原地,望著她清冽的眼睛,微微瞇了瞇眼睛。
二:生日
那晚之后,宋竦開始察覺到王瑛的好來,她是那種所有官邸都中意的女主人,家世好,平時溫順恭儉,待人接物樣樣也沒得挑,最重要的一點是她的循規(guī)蹈矩,并且這種“循規(guī)蹈矩”中又加了一種“若無其事”的感覺。
懂得緘默裝傻,能管住自己的好奇心,一如他見過的所有的之前深宅里的女主人一樣。
讓人很放心。
他們婚后的第三個月,是王瑛的生日,宋竦記不住這種東西,是他母親身邊的阿姆專門來了一趟,伸手遞給他一個包裝精致的盒子,他接過來打開一看,是一顆碩大渾圓的南珠,還有兩張票,那位阿姆也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又受了母親的囑托,所以頗為語重心長。
“夫人知道你忙,但是這是你和王小姐婚后的第一個生日,還是要重視一點的,夫人知道你沒時間挑禮物,南珠是她親手選的?!闭f著她又指了指放在旁邊案幾上的兩張票,“王小姐喜歡歌劇,那兩張票是明晚的大劇院,你抽出時間陪她去看一看,看完后夫人在延安路的那家私菜坊里定了一間包廂?!?/p>
宋竦似笑非笑地抬起頭,阿姆也有些尷尬,頓了頓,看看他的臉色,解釋說:“你如今盤踞在江浙,要想擴張,還是少不了王家的幫助?!?/p>
宋竦笑了笑,撇頭朝身后的近衛(wèi)說:“明晚給我空出一點時間?!?/p>
那阿姆這才放心,也沒有久待,略坐一坐就回老宅復(fù)命去了。
第二天宋竦很早就回去了,一進官邸就聽下人說夫人在花房,他抬步就往花房去,其實已經(jīng)是九月的天了,即使陽光熾盛,艷陽天下還是帶著略微的涼意的?;ǚ科鋵嵤且婚g碩大的玻璃房,房前的兩棵梧桐的葉子青黃不接,王瑛喜歡梧桐,所以落葉都沒讓下人清理,被曬干了,踩上去咯吱咯吱的。
王瑛沒注意到他,花房里的溫度高,她只穿了一件單薄的居家天藍旗袍,腰間空蕩蕩的,頭發(fā)沒綰好,或許是綰好后散下來的,一縷頭發(fā)垂在臉側(cè)。她從旁邊的下人手里接過一盆月季,放在桌子上,挑揀了一株月白色的,剪下來插進旁邊的玻璃瓶中,曲線玲瓏的玻璃瓶,插進去的花都顯冷色調(diào),襯著瑩白的指尖像是晶瑩的水晶,宋竦挑了挑眉頭。
宋竦這才發(fā)現(xiàn)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他似乎都沒有正眼瞧過這位妻子,如今看來,她眉眼溫婉,身姿裊裊,腰身不盈一握,也是有幾分姿色的。
花房里的用人先看見宋竦,剛準(zhǔn)備開口稱呼,他抬手揮了揮,用人識趣地低頭退到外面去了。他推開花房的門,落足無聲地走到她身后,近乎溫情地低頭抱住了她的腰,將下巴放在她的發(fā)頂上,低低笑出來,胸膛微震,說:“在插花?”
王瑛的反應(yīng)有點超出他的意料,她劇烈地掙扎,帶著厭惡,宋竦其實沒有用力,她很輕易地掙開了他,所以顯得她的反應(yīng)愈發(fā)突兀。宋竦噙著笑維持著原來的姿勢站在原地瞧著她,王瑛很快鎮(zhèn)定下來,并且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不妥,她又恢復(fù)了一貫的雍容得體、淡定的樣子,然后極快的道歉:“對不起,我不知道是你。”
“沒事?!彼务荡蠓降匦π?,以示自己根本不計較剛剛發(fā)生的事情,“我訂了大劇院的歌劇票,宋夫人賞不賞臉一起?”王瑛笑了笑,然后說:“你來安排就好?!?/p>
她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依舊是淡藍色的旗袍,她皮膚白得如同透明般。剛剛她站在那里,他看見她那縷垂下來的亂發(fā),她感受到他的注視,所以笑笑,抬手將那縷亂發(fā)撩到耳后,宋竦撇過頭,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意興闌珊。
王瑛換了身衣服,暗色旗袍,不失穩(wěn)重且符合她的身份,宋竦笑著拉開車門讓她坐進去,垂眸掩住了眼里的失望,這樣老氣橫秋的顏色讓他想到他母親。
他們?nèi)胱蟾鑴【烷_始了,是最近頗為出名的一曲《海棠紅》,帷幕緩緩升起,八人對舞旋轉(zhuǎn)著來到舞臺上。領(lǐng)舞的是個身材高挑的姑娘,不知是緊張還是什么,一上臺跳復(fù)合轉(zhuǎn)的時候崴了腳,不過略停了幾秒,反應(yīng)過來后跳得如常。燈光打在那個姑娘身上,她站在光圈的中心,一頭黑發(fā)傾瀉著垂在胸前,白色的裙擺美好得如同正值花期、開得燦爛耀眼的芍藥,因為出錯還有股楚楚可憐的動人,眼波傳過來的時候,王瑛笑了笑對身邊的宋竦說:“這是我看過最好的一場?!?/p>
宋竦沒回答她。
《海棠紅》結(jié)束后,警衛(wèi)開車將他們送到延安路,王瑛身上是富家培養(yǎng)出來的涵養(yǎng),即使兩個人不怎么熱絡(luò),也不會發(fā)生冷場尷尬的情境。王瑛讓宋竦有種錯覺,就好像她生來就是會這樣不動聲色地、妥帖地照顧到各處。
飯吃到一半,宋竦身邊的警衛(wèi)官走進來貼在他耳邊低語,幾乎剛說完,王瑛已經(jīng)善解人意的開口:“是不是有事?”她微微笑起來,“你先去忙吧,我讓官邸那邊的人來接我?!?/p>
宋竦想了想,也沒有客氣,起身走到她旁邊,彎腰吻在她頰邊,將禮物從懷里掏出來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說:“生日快樂?!?/p>
王瑛打開盒子,一顆碩大的南珠,她抬頭沖他笑,輕聲道謝:“謝謝,我很喜歡?!?/p>
宋竦像是為接下來的離席充滿歉意,又道了歉,才帶著人離開,王瑛走到窗邊,車就停在下面,過了一會兒,宋竦帶著人出現(xiàn),上了車車燈打了個轉(zhuǎn)向,滴滴聲劃破熱鬧的夜晚,車身漸漸消失在霓虹燈中。
王瑛將手里的南珠拿出來,其實這是結(jié)婚以后,宋竦第一次送她禮物,南珠觸手生溫,她將南珠放回盒中,而后又抬頭朝窗外望了一眼,仿佛能透過燈火通明的長路望見那輛坐著車已不見蹤跡的人。
可惜,她又回頭望著滿桌的菜,嘴角的笑意一如往常,只是一個人的身影投射在身后墻上到底還是透出一股惆悵來。
三:初變
宋竦又接連忙了幾個月不見人,軍閥割據(jù)的年代,又有日本人想要渾水摸魚,各方不同勢力的利益糾葛成一團麻繩,想要捋清是不可能的。宋竦常常忙得幾天幾夜合不了眼,有次他在會客的間隙中睡著了,警衛(wèi)隊不敢進門叫他,恰巧王瑛過來看他,警衛(wèi)隊不敢攔著她,所以就放她進去了。
宋竦其實很警醒,沒辦法,多年來的暗殺讓他必須保持著這種本能的警醒,所以當(dāng)他驚醒發(fā)現(xiàn)沙發(fā)前面站著個人影的時候,他的第一反應(yīng)是扭住面前這個人的胳膊將她反壓在沙發(fā)上。
直到王瑛吃痛叫出來,他才有些意外地松開手,愣了愣:“你怎么來了?”屋子內(nèi)沒開燈,警衛(wèi)隊近衛(wèi)長為了讓宋竦睡得好一點,將窗簾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屋子內(nèi)一絲光線都沒有,可是宋竦的眼睛早已適應(yīng)了黑暗,他們離得很近,近的足夠讓宋竦聞見她身上淡淡的清香。
似乎是被黑暗困擾,她孩子氣地微蹙起秀氣的眉,這難得的表情不知為何取悅了宋竦,他笑了笑,語氣不知不覺地柔和下來,低聲問:“你怎么過來了?”
他低頭在她的發(fā)上聞了一下,王瑛在他懷里掙扎了一下,雙手握成拳抵在他的胸口,輕聲說:“你太久沒回家,母親讓我來看看你?!?/p>
雖然對這個回答不太滿意,但他還是笑起來:“母親讓你過來你才過來?嗯?”那聲嗯帶著輕笑,他們離得太近,兩個人的呼吸交纏在一起,莫名繾綣纏綿的錯覺。
他沒等王瑛回答便低頭吻下去,王瑛略微動了一下就安靜地隨他去了,兩個人吻了很久,直到后面王瑛掙扎一下,低聲問:“你胡子多久沒刮了?”
宋竦怔了怔,然后大笑出來。
那晚似乎是他們關(guān)系的轉(zhuǎn)折,宋竦忙完那段時間,突然空閑了下來,他開始時常回官邸,連他母親都取笑他,他也不惱,只是靜靜噙著笑意看著王瑛,直到他看見她撇過臉,耳朵上蔓延上紅意才肯偏過視線。
宋竦開始越來越察覺出王瑛的好來,她溫和得如同插在玻璃杯中的植物,看著就無害溫和,像是只要別人定時澆點水就好,但偏偏她很有自己的想法和見解,你需要她安靜時她安靜,你需要她有想法時她能一條條的給你分析時事。宋竦覺得她像個影子一樣漸漸將自己包圍起來,侵襲在他生活中的每一個部分。
他開始習(xí)慣王瑛。
可他覺得自己看不透她,是在幾個月后。
他跟王瑛說要出去辦事——其實他沒有交代自己行蹤的必要,王瑛也并不過問,只是他自己在她淡淡的笑容下,不知為何就是要這樣交代一句。
這其實也沒有什么,偏偏尷尬的是,他那天在布莊遇見了王瑛。尷尬——當(dāng)然尷尬,因為他并不是一個人,身邊還陪著一個女伴。
男人在外面有幾個粉紅知己是尋常事,更何況是他的這個身份。他那天是陪著一個女伴去布莊挑錦緞做旗袍,到了布莊是先去包廂,布莊老板親自伺候著,下面的伙計將布匹搬進來,讓他身邊的女伴選花色。身邊的女伴長得美,嬌滴滴地問他哪匹好看,他看的意興闌珊,布莊老板看得懂他的眼色,笑呵呵地過去幫著解圍。
他在包廂里坐得有些悶,就打開門出去,布莊的環(huán)境很雅致,轉(zhuǎn)過一個半人高的大花瓶,就是一件四進四出的廳子,用盆栽和珠玉簾隔開兩個空間。
一出去就看見王瑛坐在紅木椅上,布莊的伙計給她斟了杯茶,她端起來喝一口,然后客氣地笑笑低聲詢問著什么,眉眼間都是淡然溫婉的笑意,看起來很舒服。
但是宋竦那片刻卻極為微妙的有絲惶恐,他飛快地想退出去,可是已經(jīng)晚了,站在她身邊的伙計看見了他,討好地笑問:“宋少,您看好了?”
王瑛抬起頭望過來,一雙眼睛澄澈透明,像是可以看穿他在這一刻的局促,宋竦覺得自己大概是有點倉皇,然而他面上還算鎮(zhèn)定,所幸他現(xiàn)在是一個人,解釋他已經(jīng)想好了——他是為著來給她做衣服,然而晚了,一雙手從后面繞過來挽住他的胳膊,嬌滴滴地問:“宋少,你覺得這匹花色好看嗎?”
宋竦閉上眼,眼皮狠狠地跳了一下。
但是王瑛的反應(yīng)卻超出他的預(yù)料,她的視線從宋竦的身上掃到他身后那個臉色蒼白的女伴身上,半晌臉上繼續(xù)浮起得體的笑意,她問:“是你,”頓了頓,意味深長地笑著又補了一句,“腳上的傷好了嗎?”
很早之前宋竦就在疑惑王瑛在某些事上驚人的記憶力,比如她會記得那個僅有一面之緣開車將她從王家接到宋家的江大,又比如她還會記得幾個月前她生日那天在劇院跳《海棠紅》崴了腳的那個女主角。
宋竦抬手揉了揉跳動的額角,還沒想好開口說什么,王瑛已經(jīng)笑了起來,恰巧布莊老板進來,看到這場景嚇了一跳,頓時也是頭大,硬著頭皮不知道說什么,王瑛端坐在那里甚至還喝了一口茶,大概是冷,所以臉色有些蒼白,布莊老板硬著頭皮問:“夫人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王瑛裹了裹身上的大氅,面色如常地沖他笑笑:“沒事,大概是有些冷?!蹦抢习迕Ψ愿廊巳ザ嘶鹋?,王瑛攔住了,隨便用手指了指布匹,說:“就這幾個花色吧,老板去忙吧,我就不叨擾了。”
她說完看著宋竦,又笑了笑,像是好心地提醒著:“別被我母家看見?!?/p>
她說完就離開了,宋竦站在那里,想著她臉上淡定的、不以為意的笑容,過了半晌,他抬腳狠狠一腳踹向了旁邊的茶幾。
四:初識
說來有些好笑,宋竦和王瑛的相識,是相親。
宋家占據(jù)江浙一帶,擁兵自重,向北擴張,然而王家據(jù)說從雍正時期就經(jīng)商,先前是徽商,之后祖業(yè)定居在浙,如此傳下來,成了財力雄厚的浙商大戶。兩家門當(dāng)戶對,他們相識是王瑛受邀于宋家主母,去官邸作客,一群女眷言笑宴宴,相談甚歡,茶過三巡之后,宋家主母狀似無意的提起:“瞧我,差點忘了,子倌今天該回來了吧?回來也不來見見母親,像什么樣子?”
自然有人去傳話,沒過一會兒,喧鬧聲傳來,一群人簇擁著宋竦就走過去了。
天之驕子,少年得志,立在人堆里身姿挺拔,就像狂風(fēng)中的一棵白楊,筆直的,宋竦那時剛從外面回來,還穿著戎裝,褲線筆直,像拿刀裁出來般,眼睛里汪著一抹漫不經(jīng)心的笑意,慢悠悠地走過來,望著宋家主母說:“母親,你叫我?”
宋家主母看著他笑起來,閑話了幾句之后,那樣多的女眷,她單單指了王瑛,介紹說:“這是你王伯伯家的掌上明珠,王瑛王小姐?!?/p>
他俯首垂眸望過來,眼睛里的光晦暗不明,王瑛本來坐在那里,聞言也抬頭朝他望過去,她并不像其他女眷那樣面露羞澀或者局促,而是朝他微微頷首,然后大大方方地沖他笑起來,站起來同他打招呼,說:“宋少,你好?!?/p>
宋竦瞇眼笑起來,手伸到她面前,嘴邊帶著笑意,也說:“王小姐,你好!”
這便是相識,一場默認的相親,直到成婚前他們其實統(tǒng)共也不過是見了屈指可數(shù)的幾面,宋竦偶爾約她賞花看劇,就這樣幾次,兩家的婚事就定下來了。
他們的婚禮定在了六月初八,夏光炙盛,綠意盈盈,花滿枝丫的好時節(jié)。這場婚禮極為盛大,王瑛嫁到宋家的時候走的是水運,在日光下波光粼粼的護城河面上,送嫁的船載著嫁妝連綿數(shù)十里,王瑛穿著大紅的嫁衣立在船頭上,河岸兩旁被宋家的警衛(wèi)官拉出長長的警戒線,擁簇著看熱鬧的人絡(luò)繹不絕。
宋竦在警衛(wèi)的簇擁下負手立在護城河的岸邊等著她,王瑛的嫁船一靠岸,他噙著淡淡的笑意,朝王瑛伸出手,笑道:“把手給我?!?/p>
宋竦當(dāng)時沒有真心,自然不記得婚禮的很多細節(jié),他只記得岸邊連綿不斷的是千絲萬縷的垂柳,河面被映襯的一片綠色,像鋪襯的一條上好的綠色錦緞,而他就是在這綠意里對王瑛說:“把手給我?!?/p>
她將纖細的一雙手搭上他的手上,他的手心因為握槍,有層薄繭,手心的溫度炙熱,他握住手,一用力,將她從船上帶到岸邊。岸邊早有準(zhǔn)備好的汽車,他帶著她坐進去,身子陷在汽車后座的坐墊上,屈指敲了敲前排司機的靠墊,沉聲說:“走——”
而后的記憶就是在宋家的官邸,她笑容淺淡地坐在那里,毫無違和,仿佛來了很久,又仿佛生來就是在這宋家官邸中的人,以至于到現(xiàn)在宋竦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這位妻子,竟然一絲了解也沒有。
他們陷入看不見的冷戰(zhàn)之中。
宋竦其實一開始的時候有意去討好過王瑛,他自小便是被萬人捧在手心的天之驕子,何時需要這樣低聲下氣地去討好一個人,可是王瑛并不吃他這一套。
老實說,宋竦自己也拿不準(zhǔn)王瑛到底是什么意思。她看起來似乎并不生氣,在外人面前的時候,她依舊肯對他言笑晏晏,似乎兩個人毫無芥蒂,維持著宋家官邸的體面,可是人一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她疏離淡漠得像是陌生人。
她依舊淡然的笑,也不會不理他,他送來賠罪討好的禮物她照例會含笑收下,然后看也未看地轉(zhuǎn)頭遞給身后的用人,說:“仔細收起來?!?/p>
這樣半月之后,宋竦也覺得意興闌珊,也就罷了,他本就心高氣傲,拉下那些臉面去討好已經(jīng)是他的極限。兩個人似乎又回到了將成親的時候,客氣疏離,仿佛中間的那些親密從來沒有存在過般。
后來之靈找過宋竦,她就是那個崴腳的主角,美麗得像是依附在喬木上開花的藤蔓,她怯生生地對著宋竦哭,楚楚可憐的模樣,問:“宋少,你不要我了嗎?”
宋竦蹙起眉,這個時候開始不耐煩起來,說實話,他對她的興趣確實源于那次燈光中她崴腳那一瞬的驚艷,那個時候他并不知道王瑛日后會在他的身邊占有這樣重的份位。
到底是個小姑娘,年紀(jì)輕輕跟了他幾天,那天他帶她去布莊就是想慢慢補償她些東西然后分開,萬沒想到最后竟然會被王瑛撞見。
想到這里他就又有些懊惱,連帶著臉上的神色也浮上幾分不耐煩,說:“錢和首飾、房子都已經(jīng)送到你那里去了,以后就不要再來找我了。”
之靈頓了頓,猶豫地開口說:“可是……可是前些天,您夫人來找過我——”
宋竦怔住了,猛地低頭望過去,眼色凌厲,近乎質(zhì)問:“你沒說什么不該說的話吧?”
之靈臉色蒼白,眼睛里含著淚,結(jié)結(jié)巴巴地回:“她問你什么時候找的我?!?/p>
完了,那一瞬間,宋竦腦海中閃過這個詞,宋竦當(dāng)然知道他是什么時候找的之靈,那是他陪王瑛去劇院的那一晚,其實吃飯的時候副官進來趴在他的耳邊低語,說的不是軍事要務(wù),說的是:“已經(jīng)搞定了,那位之靈小姐現(xiàn)在在您的車上等您?!?/p>
宋竦聽見自己詢問的聲音,低沉沉:“你怎么說的?”
她躊躇了一下,然后聲音極輕地說:“照實說的?!?/p>
宋竦不知為何怒意勃發(fā),但他忍住了,臨走前他從腰間取下配槍遞給身后的副官,看著之靈一字一句地說:“你要慶幸我不打女人?!?/p>
出去后宋竦覺得有些恍惚,不知道為什么,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見到王瑛之后的第二天,在雙方家長默認下他約她一起去賞花,桃花開在半山腰,四月正是芳菲始盛開的好時節(jié),從山腳向上望過去,半座山都隱在一片影影綽綽的粉色中。
很奇怪,當(dāng)時明明沒有注意到她穿的是什么的,到如今卻能回憶起當(dāng)時的每一個細節(jié),比如她里面穿著一件絲綢暗紋的旗袍,外面罩著件元寶領(lǐng)的大衣。她這樣穿勢必是不能穿平底鞋的,半截山爬上來,她的腳后跟大概已經(jīng)磨破皮了,但她極擅忍耐,唇邊得體的笑意半分都沒有減弱。
宋竦到山上才看見她的腳,當(dāng)時便吩咐一直跟在身后的戍衛(wèi)官,宋竦帶著她在下山路上的涼亭中休息,一簇桃花探到朱紅的亭檐下,那戍衛(wèi)官行事極快,不過一會兒就拎著一個手提袋過來了,鞋不算好,還有些不合腳,他親自把鞋拿出來送到她面前,極有風(fēng)度地解釋:“這在山上,鞋子不好買,你先委屈一下。”
當(dāng)時王瑛是什么表情?宋竦仔細地回憶著,似乎被山上的桃花海映襯著,臉上微微透出粉意,像桃花瓣尖最嫩的粉意。
宋竦陷入回憶中,終于感到愧疚。
對王瑛深深的愧疚。
五:身孕
他的愧疚并沒有維持太長的時間,宋家的老太太敏銳地察覺出了這種不對,私底下問他倆人是不是在鬧別扭,宋竦沒說話,老太太急得恨不能拿拐杖抽他,恨不成聲地罵他:“你呀,王瑛這么好的姑娘,家世好、身世好,難得是性子也好,你要是對不起她,我第一個饒不了你?!?/p>
頓了頓,老太太又憂心忡忡地說:“你說你們結(jié)婚也有大半年了,瑛瑛的肚子怎么還沒有動靜?”
或許就是被老太太說的,還沒到三天,王瑛就被查出了身孕。
這是宋家的長孫,宋王兩家都高興壞了,王瑛被宋母抓著,在主宅中好生照料著,消息剛傳出去的時候,宋竦立馬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來。
他那天回來的也是真快,王瑛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陪長輩說話,頭一抬就從透明的玻璃窗中瞧見他遠遠地走過來。走的近了,才瞧見他嘴角掛著的笑,她極少看見他笑——要笑也是那種似笑非笑或者冷笑,今天笑意透進眼睛里,顯然也是愉悅至極。
王瑛笑了笑,微笑著得體地應(yīng)對屋子里長輩的打趣。
宋竦進了客廳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副場景,王瑛被長輩圍坐成一團,臉上帶著笑,眼睛卻很亮,在他走進來的時候她抬頭瞧了一眼,眼里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散去,兩個人便打了個照面,或許是因為懷孕的原因,看起來溫婉又柔和,他愣了愣,然后轉(zhuǎn)頭和母親打招呼。
宋母笑瞇瞇地沖他招手,說:“都是要當(dāng)?shù)娜肆耍趺催€這樣莽撞?快來看看,醫(yī)生說已經(jīng)有兩個月了,你們也是的,今天要不是我察覺不對,喚醫(yī)生來瞧,指不定你們兩個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呢?”
宋竦笑了笑,問王瑛:“還好嗎?”
宋母有意讓他們兩口子獨處,所以帶著人找個借口都出去了,等到只剩下他們兩個人了,宋竦察覺到王瑛很明顯松了一口氣,整個人的狀態(tài)放松了一點。
他走過去從水果盤中拿出一個蘋果,親自削著皮,然后偏頭問她:“母親就這樣,你要是覺得煩,咱們就回官邸去?!?/p>
這話問得很自然,仿佛前面那些天的不愉快都不存在了,王瑛的視線被他修長指間轉(zhuǎn)動的蘋果吸引,她注意到他用的是“咱們”,比“我們”更生出一種親密感,她頓了頓,然后也若無其事地說:“還是算了吧,母親也是好心,再說……”她撫上小腹,“再說母親懂得多,醫(yī)生說前三個月不穩(wěn),在母親身邊,我多少放點心。”
他將蘋果切成一小塊,送到她嘴邊,王瑛張嘴吃進去,他便笑了笑:“這樣也好,你若是悶,到時候咱們再找個借口回去?!?/p>
蘋果的香氣在唇齒間散發(fā)出來,王瑛微笑著望著他,說:“好,到時候咱們再找個借口回去?!?/p>
宋竦坐在王瑛身邊,午后的陽光暖洋洋地照進來,王瑛有些犯困,宋竦坐在她身邊,將一整個蘋果喂完之后就把她抱去臥室,讓她睡一會兒。
那段時間宋竦倒是經(jīng)?;刂髡?,每天待的時間不一樣,但都會回去看一眼王瑛,他每次來的時候,宋母就指著他沖王瑛笑:“你看看,你沒在我這兒的時候,這小子十天半個月我都未能見上他一面,如今倒是來得勤?!?/p>
宋竦就笑:“母親,瞧你說的,我這不天天來看你嗎?”
大家就笑都不說話了,宋竦在微笑聲中偏頭去瞧王瑛,她也在笑,然后偏過頭瞧著窗外。她懷孕之后圓潤了一些,下巴不再尖尖的,有了些圓潤的弧度,只是笑起來的時候神色依舊寂寥。
宋竦在想她在寂寥什么。
王瑛懷孕五個月的時候發(fā)了一場高熱,宋竦當(dāng)時在外面處理公事,老太太派人去找他,他就快馬加鞭地往官邸趕,天知道那一瞬間他整顆心都揪起來了。整個大宅燈火通明,醫(yī)生還沒走,宋母坐在客廳上,宋竦沖屋子里的人發(fā)脾氣問:“這是怎么回事?你們怎么照顧夫人的?”
宋母看見他嘆口氣:“是今天出去一趟發(fā)熱了,我剛剛上去,都見紅了?!闭f著紅了眼,“可憐兒見的,早上出去都好好的,這是你們的頭胎,我萬分小心,如今見了紅,還好沒出大事?!?/p>
問了幾個人,也沒有什么特別值得注意的事,宋竦上樓去看王瑛,她的燒還沒有退下來,意識估計還在昏沉中,一張小臉通紅,額頭上出了點汗,將頭發(fā)沁得濡濕,他伸手將她的頭發(fā)撥開,她卻在夢里哭了。
成串的眼淚順著眼角滾落,襯著巴掌大的臉,看著有幾分可憐,在宋竦的印象中,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她哭,她一貫是笑著的,這個女人懷著他的孩子,為他受罪,他心里微微一疼,走上去握住她的手,低聲問:“我在,你要什么?瑛瑛,告訴我,我都給你——”
他連問了幾遍,王瑛哭得很可憐,搖著頭,最后被問急了,意識昏沉地喃喃道:“我要……我要……”
“回官?。俊彼务当茊栔?,一副不問出答案不會罷休的架勢。
“母親……母親……”她說到最后嗚咽出聲,很委屈的樣子,“我要我母親……”這個母親自然不是宋母,宋竦望著她,大概是她這個樣子實在是太可憐了,更何況,她還懷著他的孩子,他心里憐惜,低頭哄她:“我這就去王家把你母親叫來!”
他站起來要出去,要走的時候又頓住了,她的手死死地攥著他的掌心,那分量從指尖傳到他心間,鬼使神差的,他轉(zhuǎn)回去,又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
然后就看見王瑛淚流滿面,微睜開眼,眨也不眨地望著他,說:“我要你……”
這時候別說要他,就是要他三十年的壽命,宋竦覺得自己也不會猶豫,他覺得自己的一顆心軟成了一團棉花,又化成了水,他蹲在王瑛的床邊,說:“都給你,你要什么,我全給你!”
大概是高燒和懷孕讓王瑛難得地流露出幾分的虛弱,她說:“你外面的那些女人……”
宋竦舉手投降,又有些哭笑不得:“哪還有什么旁的女人,我現(xiàn)在只有你一個?!?/p>
王瑛定定地望著他,宋竦擦著她額角的汗,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說:“以后也是,永遠只有你一個。”
王瑛轉(zhuǎn)過頭,唇邊帶著笑,她說:“說話要算話?!?/p>
后記
我聽我奶奶說,我母親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
那時候我和父親吵了一架,父親很兇狠地瞪著我,一副不把我收拾乖了不罷休的氣勢,我和奶奶抱怨父親不愛我的時候,奶奶告訴我說,我母親生我的時候難產(chǎn)。
據(jù)說當(dāng)時父親將全城的大夫都請過來了,一人腦袋后面頂著一把槍,兇神惡煞地吼:“今天我妻子和女兒要是保不下來,你們也別活了?!?/p>
我母親當(dāng)時已經(jīng)疼得沒力氣了,隔著簾子聽見這句話,喚我父親過去,叮囑一句說:“別造殺孽……”據(jù)說我父親當(dāng)時就坐在地上,孩子一樣地泣不成聲,說:“我聽你的,不殺他們就是,”他將手槍解了保險,槍口頂著自己的腦袋,說,“你和孩子要是有事,我就下去陪你們——”
我奶奶倒吸一口冷氣,差點沒氣暈過去。
我沒法想象一向嚴(yán)厲冷漠的父親坐在地上泣不成聲的樣子,但是那以后每次看父親那張淡漠的臉,我都會忍不住想笑出來。
我不懷疑我奶奶話里的真實性,因為我父親確實很愛我的母親,都說男人三妻四妾外面養(yǎng)點紅顏知己不算什么,但我從未見過我父親有過亂來的行為,他的眼里和心里都只有我母親一個人。
后來很多很多年之后,我出嫁的時候,我問母親用了什么法子讓我父親愛了她這些年。
她聞言笑笑,溫婉的臉上難得浮起一絲狡黠,她對我說:“你父親在遇見我的時候也是一只無足鳥,他不會棲息在任何人身上,可你喜歡上這種人,就要承擔(dān)起后果?!?/p>
例如當(dāng)初在看見他殘酷地收拾手下的時候,在他到來前掩飾好內(nèi)心的慌張,給他氣定神閑的一面,讓他覺得你是可以站在他身邊的人。
例如偶爾露出脆弱的一面,在他面前露出你并不低于旁人的美麗,讓他意識到你的存在。
例如偶爾的體貼和寬慰,讓他習(xí)慣你不動聲色的存在,一點點蠶食他的生活。
例如面上的大方得體,即使早都知道他在外面有女人,但要尋找合適的時機去撞破然后得體微笑離開,激起他心里的愧疚。
例如后面固執(zhí)的、若有若無的疏離,當(dāng)然這個要在知道自己已經(jīng)懷孕時,所以不會擔(dān)心有拿捏不得當(dāng)?shù)那闆r出現(xiàn)。又比如找到那個叫之靈的女孩子,微笑地讓她去父親面前透露她知道他和之靈是什么時候在一起的,激起他更深的愧疚。
又比如恰到時機地宣布懷孕,在他的愧疚中引起愛意。
又比如一場突如其來的高熱,在高熱中展露自己脆弱的一面,激起他的憐惜和誓言。
當(dāng)然最重要的一點,我看著我母親輕輕笑出來,她摸著我的臉,說:“最重要的一點,是在一開始的時候,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你喜歡這個人的時候,你一定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p>
那是桃花爛漫的四月天,他俯身彎腰為她換上鞋子的時候,她望著他微垂的英俊的臉,在心里想,這樣的人,在我得到他前,我一定不能讓他發(fā)現(xiàn)我喜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