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會想起寫這篇散文,是因為在采訪之余,有那么多感性的東西,無法呈現(xiàn)在紙面上。夏天的傍晚,我在炎熱的沒有空調(diào)的房間里呆坐,回憶到人與人之間交流的細節(jié)處,常常流淌著溫情,恰似清風(fēng)徐來,煩惱盡消。人生多么富足、美好。
今年迎來改革開放四十周年,王福春拍火車,也是從是四十年前開始。這是一個巧合。他一路拍攝火車,一個猛子扎了四十年,成為中國鐵路發(fā)展最有力的見證人。今年是他最為忙碌的一年,采訪他的媒體特別多,出版畫冊、籌備展覽,夠他忙的。接到采訪任務(wù)之后,我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他。一如既往地?zé)崆?。說他在深圳,忙碌新畫冊的出版。過了幾天再聯(lián)系,他在濟南,說是過幾天回來?;貋碇笠R上籌備著在中國美術(shù)館的展覽。我有點擔(dān)心他的身體,猜想著今年他有七十幾歲了?幾年前采訪他的時候,他剛好七十歲,中間到底是幾年過去了?我竟記不清。我是模糊思維,數(shù)字的事經(jīng)常搞不清楚,但也想,畢竟是七十幾歲的老人了,不要把人家追得太緊。為了自己的新聞報道,擠占別人的時間,真是一件蠻殘忍的事。
但他還是答應(yīng)給我一個下午,原因是我們太熟悉了。這種熟悉是從第一次見面開始的。那是大約十年前,我剛參加工作不久,對于什么是紀實攝影還一竅不通,采訪的時候也不知道該問什么問題。但他沒讓我尷尬,更沒有冷場,而是一個勁兒向我提問,工作情況、生活情況,想要向我傳授作為一個長輩的經(jīng)驗。他建議我有意識地將所有的采訪文章積累起來,日后做成一本文化名人的采訪集。我在心里感激著他,也慚愧著自己。慚愧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文化記者。他多年拍攝火車的經(jīng)驗、隱藏在相機之外的密碼,一點兒也沒有被挖掘出來,真是一次失敗的采訪。我只是覺得那些火車照片很有趣,隱約地感覺到那背后是一座富礦,但就是無能為力,心里很著急。那一次采訪之后,我回來閱讀了大量有關(guān)紀實攝影的書,并了解了王文瀾、解海龍、侯登科、胡武功等這些紀實攝影人的作品,反復(fù)琢磨著,一度很沉迷,源源不斷地感受到思想的力量。
后來我們每隔一段時間就會見面。北京紀實攝影大展、平遙國際攝影大展,還有經(jīng)常舉行的鐵路巡回攝影展,幾乎有攝影人扎堆的地方,我都會看到一個紅色的身影,還有那一頭齊肩的黑發(fā)。王福春少有白頭發(fā),這在他的同齡人中是很難得的。他笑著說可能是因為心思單純的緣故。他總穿件大紅的上衣,牛仔褲,很有精氣神兒,一點也不像六七十歲的老人。每次見面,都是在人群里,目光相會的那一瞬間,他馬上綻開滿臉的笑,拿出全部的熱情,喊我小胡,問我最近怎么樣。每次沒等我問候他,一定被他搶先,問我的近況,非常關(guān)切,像個本家的大伯。我想,在這樣的人面前,無論我再成長多少年,也一點兒也端不起記者的架子。我對他的采訪,只能說是聊天兒。
七月流火。他又給了我一個聊天的機會。從我們單位門口,坐663路公共汽車,可以直達王福春在北京石景山的家。我中午一點鐘坐上了車,這輛車的乘客真多,一路上晃晃悠悠,不斷地有乘客涌上來,幾步一停,中間竟然拋錨三次。一個半小時后,我收到了王福春的微信,說是在樓下等我。我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但還是忍不住享受著這輛落后的公交車所帶來的“慢”享受。其實我完全可以坐出租車去采訪,節(jié)約時間。工作節(jié)奏驟然加速,很希望快速地完成一件事,緊接著進行下一件事。一件事接著一件事。但不知為什么,采訪王福春,感覺就像是串親戚,一點兒也快不起來,磨磨蹭蹭的,很隨性。
王福春果然在樓下等我,還是那個紅色的身影,他一邊等我一邊看手機,可能是進行著跟媒體的聯(lián)系。我愧疚著。他完全可以不必等我,因為他家我已經(jīng)來第三次了,輕車熟路了。但他就是這樣熱情。
一進門就聽到阿姨熱情的呼喊。跟阿姨也見過幾次了。令我高興的是,幾年過去了,他們兩口子一點兒也沒有變老。王福春的頭發(fā)還是那樣黑,健朗。阿姨的頭發(fā)還是那樣花白,加上白皮膚、金絲眼鏡、花裙子,非常有氣質(zhì),真希望她永遠這樣年輕著。阿姨熱情地喊我進屋,倒水,幫我拎包,問我的近況。我跟阿姨是山東老鄉(xiāng),還記得上一次來,中午吃了阿姨包的黃瓜蝦仁餡兒的餃子,一口咬下去都是汁水,味道真好。
阿姨知道我要跟王福春聊天,盡管還想多跟我聊,但還是很有節(jié)制地進屋去了。在我采訪的間隙,她進客廳給我倆每人剝了一個水蜜桃放在碗里,旁邊還放著一個貼心的小勺。
我跟王福春就這樣開始了聊天,主要圍繞著他的新畫冊。其中的很多照片,我都熟悉了。記得之前采訪的時候,他給我講述了很多拍照的故事,例如,有一個小女孩倚著火車的門框睡著了,按下快門的那一瞬間,他流淚了。這一次,他照例講故事,穿插著他的很多想法,比如在火車拍到的小男孩,如今已經(jīng)長大了,想開設(shè)一個網(wǎng)絡(luò)尋人的欄目,尋找照片上的當事人。他太忙了,很多想法沒有精力去實踐。這一次又給我講,他在火車上挨打的故事。有一次拍攝了火車上的一對母子,被孩子的父親跟蹤,二話不說一拳打掉了門牙。那時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為了他的攝影事業(yè),他一直被旅客當成是火車上的賊。一上車,來來回回,東躥西躥,眼睛賊亮,尋找著拍攝線索。經(jīng)常被人當成壞人?,F(xiàn)在采訪他的媒體多了,他也經(jīng)常被人認出來,知道他是那個拍火車的攝影家。
他感慨著,現(xiàn)在火車上的故事少了,經(jīng)濟發(fā)展,隨之而來的是人與人之間的冷漠?;疖嚿系哪吧?,互不交集,很難產(chǎn)生故事。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上了車就像一家人,馬上能熱火朝天地聊起來,甚至能撐起一桌麻將牌。這些都被他用相機記錄下來。
其實他要說的,都在照片里。攝影人用鏡頭表達。前幾年,有人說王福春的紀實攝影反映了鐵路比較落后的那一面,不夠光明。這其實是大錯特錯的,是看多了那種擺拍式的光鮮亮麗的廣告片而產(chǎn)生的視覺反差。落后是無法抹殺的歷史,但王福春并沒有拿鐵路落后的一面去嘩眾取寵,引來外國人的關(guān)注。相反,他的照片是極其富有溫情的。他以人類學(xué)、社會學(xué)的視角,尋找車廂這個小社會的趣事兒。趣味、幽默,是他慣用的表現(xiàn)手法。比如早先年旅客抱著寵物狗上車,有一些好玩兒的場景。后來鐵路禁止寵物上車。前幾年,導(dǎo)盲犬又可以上火車,彰顯人性化服務(wù)。這個現(xiàn)象,火車上的狗,從有到無,再到有,折射了社會的進步。能堅持這樣拍攝的,只有王福春。40年如果斷檔了,那這種意義就挖掘不出來。
每次聊天,王福春都能提到他的哥嫂。他從小失去父母,是哥嫂撫養(yǎng)他長大,供他念書,一直督促著他上完了鐵路中專。那個年代的中專相當于上大學(xué)。令他遺憾和心痛的是,哥嫂的五個孩子,由于趕上“文革”,都沒能享受像他一樣的待遇,沒有改變命運的機會。他說自己拍好照片,也是為了報答哥嫂的養(yǎng)育之恩。電視臺給他拍攝專題片的時候,特意跟隨他,拍攝到了他給哥嫂掃墓的場景。我想,一個一輩子生活在感恩之中的人,鏡頭不會是冷漠的。哥嫂的恩情,就是他照片溫情的底色。
王福春拍了一輩子的火車,在紀實攝影行業(yè)已經(jīng)有著非常高的聲望,卻一直過著比較簡樸的生活。攝影是個燒錢的活兒,記得他在平遙獲過一次大獎,獎金不菲,但大部分拿來請攝影圈的朋友們熱鬧了一把。文學(xué)家、藝術(shù)家的清貧,有助于考驗他們的執(zhí)著心,有多少人中途放棄了,沉淪到物質(zhì)的海洋里,他們對藝術(shù)說拜拜的時候,其實也放棄了享受一種純粹的、閃閃發(fā)光的生活。那是多么可惜的事情。但王福春不會放棄,他都七十五歲了,熱情絲毫不減。只要一上火車,他還是兩眼放光,拿著他的小卡片機在車廂里來來回回地找線索。
兩個多小時的時間,都是他在講,我在聽。說照片像是話家常,王福春也像是給我這個晚輩講課。紀實攝影其實就是文學(xué)和人生,隨著人生閱歷的增加,我越來越能理解他的照片,產(chǎn)生共鳴的機會越來越多。聊完了這些,他竟然還記得我的文化名人采訪集,問我出版了沒有。我搖搖頭說,總覺得自己寫得淺薄,文章擺不到臺面兒上。
阿姨到客廳跟我打招呼的時候,我意識到采訪應(yīng)該結(jié)束了。阿姨親切地拉著我的手問東問西,倆人非要帶我去吃附近的東北菜。顯然是提前商量好的,一點兒也不容我推辭。阿姨很健談,給我講起她去年回山東老家萊州,本來以為一個親戚都找不到,結(jié)果認了一大家子的親戚,高興壞了。
阿姨從小也是無父無母,由姨媽帶大的。王福春跟我提到兩次,他們兩個從小沒有父母的人,走到了一起,雖然沒有從事同一行業(yè)(阿姨之前在郵局工作),但倆人的生活達成了高度的默契。王福春這輩子大部分的精力都用來拍照,阿姨一人帶大了兩個孩子,一點兒也沒有怨言。
在附近的東北菜館,點了拉皮、小雞燉蘑菇還有鍋包肉,他們想讓我嘗嘗地道的東北菜。王福春這時候不說話了,他只想他的攝影,生活全由阿姨做主。吃飯間阿姨又說起,王福春是他們家的寶,一家人有好吃的,都是緊著王福春先吃,孩子們吃他剩下的。早些年生活困難,沒什么營養(yǎng)的東西。王福春愛吃鴨蛋,有一次阿姨買了200個鴨蛋,腌了煮著吃。孩子們無論多饞,阿姨也舍不得給他們吃。只有等著王福春拍照回來,煮給他吃,他吃剩下了,才給孩子們吃。王福春不經(jīng)?;貋恚詈篪喌岸級牧耍僦蠼o孩子們吃,到最后誰也不稀罕吃了,只好浪費了。王福春羞澀地笑了。
王福春不顧身體,經(jīng)常疲勞著拍照,這讓阿姨很擔(dān)心。她說最近媒體采訪他,晚上十一點才回來,她真是心急了,對我說,“都七十多歲的人了,不早點給我們放回來!”王福春聊起攝影就激情澎湃,忘記了時間,阿姨心疼了。那一次在火車上被人打,王福春回家不敢告訴阿姨,過了一年才輕描淡寫地提起這件事。
王福春說,山東女人賢惠。這是對阿姨的贊美。阿姨支持他拍照一輩子,沒有任何怨言。阿姨拉著我,似乎有很多話要說,還加了我的微信。我知道她是很寂寞的,因為王福春在家的時候,大多數(shù)時間沉默寡言,在電腦前忙著整理照片。偶爾問一句話,他會埋怨她打斷了思路。
短暫的交流,我不知道怎樣給阿姨更多的寬慰和歡樂,便鼓勵她,把兩個人以前經(jīng)歷的故事寫出來。阿姨說,她曾經(jīng)試著寫過,寫著寫著就開始難過了,因為以前的日子太苦了。我其實很想找個時間,專門聽阿姨講過去的故事,她有傾訴的愿望,又有鮮活的火熱的生活。很多有質(zhì)感的故事,就這樣被歲月帶走了,多么可惜。我渴望著聆聽。
吃飯的間隙我想去衛(wèi)生間,當我一站起來,兩口子也跟著站起來,怕我去結(jié)賬。我只好笑著坐下來。吃完飯后,阿姨又給我把鍋包肉打包,非讓我先生也嘗嘗。盛情難卻,我連吃帶拿,不管也不顧了。
兩口子給我指著地鐵站,阿姨怕我找不到,執(zhí)意要送我。我知道還有不近的路,堅持拒絕了。王福春又叮囑我,早點要個孩子,有孩子才圓滿呢。我心里感動著。告別他們,我一個人走向地鐵站,走了好久,回頭看他們,正向我揮手呢。
我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合格的記者。反正我一邊采訪一邊交朋友,在工作中獲得了不少的快樂。我覺得要理解一個文化人物的作品,要先了解他的家庭,了解他的生活環(huán)境,甚至去跟蹤他一天的行動軌跡。如果有可能,要用十年二十年去交流,去碰撞,成為真正理解他作品的知音。
其實,我想寫這篇散文的初衷,一是想把阿姨寫進來,這是一個令人想起來就感到溫暖而貼心的人物,而在我的采訪稿中,無論如何也不方便把她放進來,滿是遺憾。二是醉心于自己的慢生活。文化就是要慢慢地做,雖然周圍的環(huán)境拼命地催促著我快跑,但我的心,依舊是慢的。我喜歡這個夏天的熱浪里,家常式的聊天,喜歡通往地鐵站路上的揮手,喜歡跟年長的人交流。因為他們很慢,很沉穩(wěn)。
我總覺得,一旦快起來,就沒文化了。最近讀《不合時宜》,是蘇東坡的傳記,寫蘇東坡到杭州上任的時候,在他弟弟家住了70多天,一路走著一路游歷,半年后才到達杭州。又寫蘇東坡的那些朋友,每次來看望蘇東坡,短的能住個把月,長的住一年。去看望一個好朋友,在朋友家住一年,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啊。那些有文化的人,都是這樣,過著慢生活,經(jīng)常聊著天,在山腳賞花,在赤壁泛舟,變得越來越有文化。我也渴望著,多一些像王福春這樣的朋友,慢慢地聊著,既快樂,又有文化。
作者簡介:胡煙,本名胡俊杰,女,80后,山東龍口人,報社副刊編輯,現(xiàn)居北京。散文、小說作品散見于《光明日報》《山花》《北京文學(xué)》《時代文學(xué)》《黃河文學(xué)》《山西文學(xué)》《福建文學(xué)》等報刊,出版有散文集《哭泣的半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