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男
緬北病人
○海男
我看見的首先是1號病人,描述他是異常困難的。那時候我很年輕,剛進入20歲。這般年華無論當時或現(xiàn)在都是美好的,美好得讓人想起花之蕊。如果這般年華沒有遇上戰(zhàn)亂,那該是一幅什么樣的場景呢?我看見1號病人時,剛剛將腳落在緬北的土地上,這里的土地上冒著熱浪,我分不清熱浪中到底有多少硝煙的味道。我是搭乘中國遠征軍的物資運輸車來到緬北的,當腳落在冒著熱浪的大地上時,我知道作為西南聯(lián)大文學院的學生我已經(jīng)開始了我的社會調查。之后,經(jīng)過短期的訓練后,我就成為了中國遠征軍的一家衛(wèi)生護理站的護理員。在緬北的一座林子里,有三十多頂綠色帳篷,其中有一座帳篷中住著我護理的三個病人。
先說我的1號病人吧。這是一個身體面積燒傷百分之九十的病人,他的身體第一眼看上去時就像燒傷的樹樁。那些灼熱的火焰起初是快速,后來是緩慢地剝離開了樹衣和樹皮,直至將它們充滿活力的身體一點點地變成枯焦的樹樁。
他躺在窄小的床上,救護站的床就像擔架,只容得下病人的身體,如果遇上強壯的身體,那小小的單人病床上病人的四肢就該蜷縮了。那天下午,我第一次作為8號帳篷的衛(wèi)生護理員剛剛上崗。掀開布簾的剎那間,我看見的是1號病人,在他的床上方掛著一木牌,寫著:8帳篷1號病人。之后是2號、3號病人。但1號病人的床只要掀開門簾就能看見。之前,醫(yī)生已仔細地跟我交待過三個病人的病史,所以我心理上早就有了準備。我走到了1號病人的床邊。對于肉體的燒傷,我并不陌生,從長沙南下昆明時,我作為旅行團的一名學生,在長途步行中有過幾次關于身體的記憶。我們途經(jīng)一座村莊時恰好村莊被轟炸過,在坍塌的墻壁和倒下的梁柱下,我們看見了被墻壁壓在下面的身體下烏黑的血液,那些血液也同時出現(xiàn)在昆明城跑警報的時候。死亡的記憶和身體上的傷口緊緊相系,宛如我身體上長久潰爛的傷口,總是在不經(jīng)意間給我警鈴般的疼痛。我此刻來不及復述這些身體中的記憶,因為我所面對的是一個燒傷病人,他的存在使我之前的所有記憶都朝后撤離。我原來自以為是一個經(jīng)歷了人世間所有創(chuàng)痛記憶的女孩,盡管我才21歲。然而,當我面對1號病人時,我的記憶失效了……
我來到1號病人的床邊坐下來。我知道從此刻開始我將有三個多月的時間作社會調查。8號病房就成為了我作為社會調查的現(xiàn)場。所謂現(xiàn)場就是我們每天經(jīng)歷生活的地方,在眼下來說就是我的病人。1號病人就像活生生被燒壞的樹樁,但如果細看,他仍然是一具由血肉構成的身體。他的身體在微微地動,可能他已經(jīng)感受到了我的存在。首先,是他的手臂在動,他的手臂,從臂膀到手肘以下的手指,它們仿佛想伸過來。我低聲說道:別著急,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你們的衛(wèi)生護理員,我叫小曼……他的手指痙攣著,指節(jié)已無法合攏,但可以感覺到大腦的神經(jīng)細胞還在牽引他,說明他體內的器官并沒有壞死。
再就是他的面孔,此刻,到底是什么東西將我的目光引向了他的臉?通常,我們與人相遇是從看見對方的面容開始的,更多的時候,一張臉就是我們了解對方的第一個現(xiàn)實世界,面容告訴了我們出現(xiàn)在眼皮底下的這個人到底是誰,又是誰讓我在生命的時間中突然看見了他。
現(xiàn)在我告訴你,我不知道他到底是誰,在不長不短的三個月時間中我都不知道他真實的名字……因為大面積的燒傷已使他失語。我的目光之所以移向了他的面孔,是因為我突然看見了他的眼睛。謝天謝地,上蒼護佑了這雙眼睛,使它發(fā)出晶亮的光澤。正是從完全燒傷的眼眶中與我目光相遇的眼神,讓我開始欣慰,無論如何,哪怕這具身體是冰川和大火之后的灰燼,神,我們親愛的神仍然為他留下了光明。
你知道的,光明何其重要,是因為宇宙萬物都需要撫摸或看見……神讓1號病人留下的這雙眼睛有著異乎尋常的晶瑩,它看著我,我也看著它,我看見他似乎在暗示我他的口渴……是的,因為炎熱,他身體上只蓋了一小塊白色的床單。我為什么感受到了他的口渴?除了他的眼睛啟示我外,他的嘴唇也在暗示我。他的嘴唇已經(jīng)非常干裂,燒傷的上嘴唇和下嘴唇之間,就像干枯的樂器在風中顫抖。我出外取來了一只綠色的軍用水壺和碗,并找來了調羹,用調羹將水喂到他的唇間。這是一件溫柔的事情,他的上下嘴唇都在慢慢地品嘗著一滴又一滴水。相信水的滲透力很強,可以緩解他身體中暫時的饑渴。
細看,他的整個身體都似乎在缺水中……你們知道的,如果是一棵樹,當樹身被大火燒毀之后,它的根須埋在地下并沒有死亡,它渴望著生,而可以讓它活下去的方式就是讓它獲得水份的滋養(yǎng)?;钕氯?,竭盡全力地活下去,是一切生命垂危者的愿望。細看他的身體,皮肉基本上已經(jīng)干枯,底層是他的骨骼血液,我似乎已聽見那血液在他的身體中像山澗的小溪從泥土石縫中滲出來;我深深感受到了身體除了擁有皮肉之外,還需要擁有被皮肉包裹于其中的那些屬于血液或骨骼的東西;我相信世人所言說的靈魂就在其中穿行著。
而這具身體用了什么樣的力量忍受住了疼痛?這一直是我拷問的主題。我們偶爾用刀劃破皮肉會疼痛,那是可以忍受的小疼痛。從長沙而下昆明的旅行團每到黃昏抵達一座村莊時,如果有稍好的條件,后勤隊長會為我們煮一鍋熱水,讓我們坐在小學校和村長家輪留燙腳,溫水使我們舒筋活絡,之后,我們會用針挑破腳底板上因長旅而走出來的血泡……挑血泡同樣需要屏住呼吸,你會感覺被螞蟻咬噬的那種痛感降臨。痛,更大的痛感區(qū)域是此在的身體,我的身體已經(jīng)深深感覺到了1號病人的疼痛,但從我進來后幾乎就沒有聽見過他的呻吟,連低得像風聲一樣輕微的聲音都沒有。
面對2號病人,可以用語言交談。他,是一個非常年輕的病人,大約二十二歲左右,很多時間當你使用目光猜測年齡時,你實際上是在使用你的經(jīng)驗和生活在閱讀他人臉上的時間。
我的生活我的經(jīng)驗,均來自從北京大學開始向長沙、昆明逃亡的時間,之前我只是一個來自中國北方的女孩而已,并沒有經(jīng)受過多少磨練。當然,很多年以后,我感悟到了來自我身體的暗示:每個人一生中都會被自己那莫名的黑暗和憂傷槍殺無數(shù)次。無論行走坐下停頓都是為了另一種莫名的希望和幻想,以此讓自己找到千萬種理由,像風吹青麥那樣獨立和自由。
語音在軍綠色的帳篷中顯得很低沉,因為,你不可能讓一個失去右臂左腿的病人發(fā)出高亢的聲音。我從1號病人向2號病人移動著腳步,是為了在第一天以我個人的方式問候到每一個病人。這是我所護理的一個小小區(qū)域,它雖然小卻也是我所管理的世界,從一開始我就已經(jīng)感受到了職責所在。當我接受了三個病人的病史時,我已經(jīng)開始默默地告誡自己了:我是他們的護理員,我將在三個月的時間里與他們和諧相處,并竭盡全力讓他們早日恢復健康。當然,這只是我在緬北隸屬于中國遠征軍的醫(yī)療隊帳營中期待向往的健康,也許它是一個未知數(shù),太遙遠,就像我所看到的天空和地平線。
2號病人可以低語,我猜測出了他的口音。從長沙輾轉到昆明,因為聯(lián)大校舍緊張,我們又輾轉到了蒙自,所以我對那一區(qū)域的聲音很熟悉。他告訴我,他叫張蛋,來自個舊……我也告訴他我叫小曼……能夠用聲音交流真好,盡管他低沉的聲音讓我的聲音也變得低沉……我發(fā)現(xiàn)聲音,尤其是人發(fā)出的聲音具有在時間環(huán)境中變幻的特質。就我的聲音來說,自從北京南遷的那天開始就發(fā)生了重大的變化,過去的我應該是一個聲音像翠鳥一樣的女孩,那時候我身穿藍花布裙,拎著箱子乘火車從北方來到了北京大學。但沒過多久,戰(zhàn)爭就降臨了。
戰(zhàn)爭就像烏云覆蓋了我的祖國,從北京南渡時,我所看到的大都是逃亡。你無法阻止這種逃亡。那時候的祖國大地上黑煙彌漫,一群又一群的人攜兒女父母朝著黑煙彌漫的碼頭、橋梁、郊野、村莊和地平線在奔逃。我是奔逃者之一,幸運的是我是西南聯(lián)大的學生,我有我的校舍檔案,我有我在黑暗歲月中人生的方向。
我在察看他的手臂。他的左臂已經(jīng)消失了,他的右腿也同樣消失了。這是一具令人悲傷的身體,當你的四肢完整無損時,你無法設想失去一只手臂一條腿的那種滋味……
我忍住了悲傷,幫他翻側著身體,這樣他可以稍稍舒服一些。他開始接受我,盡管他還顯虛弱。
現(xiàn)在,我將面對3號病人。他,陷入了深度睡眠。當醫(yī)療站站長為我介紹三個病人時,我似乎就已經(jīng)看見了他的睡眠……戰(zhàn)爭比我們想象中的要更加可怕。它的摧毀力使他已經(jīng)陷入了近半個多月的睡眠。我來到他身邊,他平直的身體躺在窄小的床上。他的個子應該很高,因為他的腳板已經(jīng)伸過了床頭。還好,因為緬北天氣炎熱,他盡可以裸露著腳。之前,他的腳應該是具有速度和穿透力的。他的深度睡眠讓我感覺到無助,坐在床邊,我開始介紹自己的存在。我知道,最需要我聲音的就是我的3號病人了,如果使用聲音能將他喚醒,那該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除了聲音外,還要為他翻身,擦洗身體。
我選擇作社會調查的另一個原因,是我的男友也是中國遠征軍的一員。他叫濤,其實他叫周濤,而我平日總是親切地稱他為濤。我們是從長沙赴昆明旅行團的隊友,在艱苦的旅行中我們相識并產(chǎn)生了愛慕之情。他是聯(lián)大英文系的學生,在昆明,我們跑警報時手與手總是緊緊地牽在一起。每到周末他會租上一輛法式自行車。法國人因修建滇越鐵路遺留下來了許多法式自行車,有人就專門收購下來并開了早期的自行車租行,法式自行車是老昆明城的一道風景線。租借自行車的有土生土長的老昆明人,也有外來人。我們當然也是外來人口之一,濤來自江南,而我則來自北方。外來人是一個紛繁的符號,他們的身份各異。在戰(zhàn)亂年代,許許多多外省人逃亡到了西南邊疆的昆明,滿以為已經(jīng)尋找到了避難所。確實,有那么一段時間,蔚藍滇池畔的省城昆明是安靜的,它的安靜很像嬰兒恬靜的睡眠。但在經(jīng)歷了短暫的睡眠以后,嬰兒鉆出睡眠的棉絮突然開始啼哭……自從昆明城響起警報聲聲,昆明城嬰兒般恬靜的睡眠期已經(jīng)結束了。
盡管如此,我們仍然在跑警報中修正著學業(yè)。周末,他會租一輛法式自行車載著我,我會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只要沒有警報空襲,昆明城區(qū)確實安靜如天堂,或許這安靜之下的黑暗是我無法窺視的,也是無法理喻的。在那些短暫的時光里,濤腳蹬著自行車。那時候通往美麗滇池的是一條小路,記憶中,那條小路太美,美到可以讓我每一次回首往事時都會屏息。小路兩邊變換著青麥、水稻等莊稼。秋天是最美的季節(jié),小路兩邊挺立著金黃色的葵花樹,它們在風中搖曳著。路上有牛車、馬車、人力車等等。這一段路確實是我記憶中隱藏在戰(zhàn)亂背后的避難所。
滇池也很美,美到呼吸中有蔚藍色的波浪起伏。濤牽著我的手從岸邊下水,然后,他教會了我在滇池中游泳。那時候,每到休息日,到滇池游泳的人很多。人力車、牛車、自行車、官車便泊在滇池岸上的柳樹林中。
這樣的好時光很短暫,之后,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局勢變化,聯(lián)大掀起了從軍熱的高潮,濤報名參加了中國遠征軍。很快,就是離別的時辰。那一天,濤約我來到了翠湖,翠湖也很美,離我們聯(lián)大也很近。在翠湖綠色水宮深處是百鳥爭鳴之地,也是奇樹和花朵爭艷的世界。在翠湖的每一個小世界深處都隱藏著戀人的身影,我和濤也是挾裹在竹林叢中的一對年輕而熱血奔涌的戀人。天空中回蕩著我們的愛情絮語。濤告訴我說:我是男兒,在祖國最危難的時刻,男兒必須到前線去。濤告訴我說:請相信,用不了多長時間,我們又會見面的。我告訴他說:無論時間有多么長,多么艱難,我都會等你回來的。濤第二天就隨同一批新入伍的中國遠征軍離開了昆明,踏上了滇西抗戰(zhàn)的道路。自那以后,濤成了戰(zhàn)亂之中懸在我心中的牽掛和思念。盡管如此,無論多么深沉的牽掛,在戰(zhàn)事彌漫的時鐘之下,都像霧一樣迷離,而我潛伏在日夜中的思念總是會像劍一樣穿透我的身體。
終于,我們聯(lián)大文學院有了一個作社會調查的課題,時間三個多月。在經(jīng)過了一夜的思慮以后,我選擇了奔赴緬北的計劃。申請獲得了文學院的支持,同時也獲得了中國遠征軍駐昆辦事處的大力支持,因此,我才有機會搭乘中國遠征軍的軍用物資運輸車從昆明進入滇緬公路。
最初,隱藏在我內心深處的一團烈火,來自愛情的摯熱,但當我接受了我的三個病人之后,我的情感便開始變得理智,因為8號帳篷中的三個病人是那么需要我。被他人需要是一種生活,因為我們的個體生活永遠不是單一的,每根羽毛都可以飄起來,但如果遇到了更多的羽毛,它們會飄得更遙遠。被他人需要說明你已經(jīng)融入了世界。就我而言,已經(jīng)讓身心融入到了8號帳篷中……盡管它很小,就幾個平方,然而卻有三個生命與我捆綁在一起。
捆綁我的還有帳篷內的生活區(qū)域。每天七點鐘我會準時穿衣,我和八個女護理員住在一頂稍大的帳篷中。我們大都是到夜半才有空鉆進帳篷,那時候我們基本上已經(jīng)很疲憊,因此鉆進帳篷后就開始睡覺,似乎在那樣的時間中我們什么都不再需要,不需要交流傾訴,也不需要語言,我們唯一的需要就是睡眠。
脫下外衣,這衣服上每天都有三個病人的味道。每個護理者的外套上都有味道,我們都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味道,它一旦脫離病人的帳篷,就顯得有些來歷不明。事實上,味道依然殘留在我們的外衣上。屬于我管理的三個病人的味道,倘若細致分析應該有三種:1號病人的味道,類似燒焦后余留下的枯澀,它的味道令人疼痛,因我不斷替他翻身而殘留在我外衣上。2號病人,從截肢后的身體中彌漫出悲郁,仿佛大樹被雷電劈開了身體的枝干。3號病人的味道,因沉入幾十天的深度睡眠,仿佛一個無底而蒼茫無涯的黑夜,沒有夢,亦沒有現(xiàn)實……
早七點鐘我們會一一鉆出帳篷,然后是簡單的洗漱,這個程序是我最喜歡的,走過一頂頂落地的帳篷我們就會走上一條小路,這條鋪滿各種殘枝落葉的小路,宛如鋪滿了棉絮那般柔軟而有彈力,人走在上面就像跳舞。走在這條路上,如果不談論戰(zhàn)爭的話,應該是很美的。最重要的是,走在這條小路上的我們會去到一條從原始森林中流出來的山泉邊,我們站在山泉邊洗漱的時刻是一天中的早晨、夜晚,在兩個不同的時辰中我們體會到不同的時光交錯。
早晨奔向山泉邊,身體是輕松而充滿活力的,因為剛剛結束了一場睡眠,這時候,或許是因為年輕,我們走過小路的腳步是輕快的,甚至也是無憂的;而夜晚的降臨,意味著一天的護理工作結束了,我們的腳重又踏上了這條小路,頭頂如果沒有遇上天陰下雨的話,就會有星空朗照。這時候,從頭到腳的疲憊和沉重,是難以言訴的,我們只想盡快洗漱完畢后鉆進帳篷中去。
帳篷,就是中國遠征軍傷員的醫(yī)院或家……帳篷也是我們的家和避難所。來這里的時間雖然不長,我已經(jīng)融入了這里的一切,包括早餐時后勤炊事班熬稀飯的黑鍋。那只鍋很大,里面沸騰著白色的米粥。在艱難的戰(zhàn)爭年代,能喝到一碗白米粥,對于我們來說已經(jīng)是夠滿足的了。這滿足使我安心。之后,我會用盤子端著三碗米粥來到8號帳篷。
是的,新的一天已經(jīng)開始了。在潮濕而悶熱的緬北森林里,有我的三個病人,早晨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親自給他們喂米粥,這并非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還是先從1號病人開始吧!我不知道他夜里是否能睡著,很長時間了,這里已經(jīng)沒有麻醉和止痛藥也沒有消炎藥。戰(zhàn)局的急劇變化導致醫(yī)藥糧食嚴重缺乏,可想而知,在沒有藥物抑制疼痛的情況下,我的三個病人只能靠睡眠、昏沉和黑暗來抑制疼痛。
給1號病人喂米粥時,我想到了小鳥的嘴唇,只不過小鳥啟開的嘴唇是柔軟的,而1號病人,他要啟動嘴唇顯得很困難,盡管如此,看上去他那饑餓的胃還有同樣饑餓的血液和皮膚、心臟都渴求著食物,在他身上,我看到了一個將死的人對于生命的渴求和熱愛。
2號病人起初完全抗拒食物,看見我端粥過來后,他就將頭側向一邊,假寐著。我走過去晃動他的另一只手臂,這只手臂是完整的,從上到下看上去都是完美的,也是康健的。我對他說喝點粥吧。他嘀咕道:一個快死的人吃東西有什么意義呢?我說:我能聽到你的心跳,所以,你不可能是一個快死的人……你聽到林子里的鳥叫了嗎?如果你能將這碗粥痛痛快快地喝完,我就陪你到林子里去走一走……我這樣一說他好像真的動心了。他側過身,我為他后背墊上了一個枕頭。他伸出右手捧住碗,果真就把那碗米粥喝完了。我無疑是為他制造了一個幻景,而且這幻景就在帳篷外,只要他愿意很快就會實現(xiàn)。
對于3號病人,讓他啟開嘴唇吞咽食物是不可能的。盡管如此,只要到用餐時間,我總是將盛滿食物的碗筷放在床頭的石桌上。我悄聲對他說話時,很像風中耳語,我告訴他,睜開眼睛就會看見碗里的食物,每次我都飽含熱淚地懇請他快點醒來。醒來,對常人來說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對于他來說卻需穿越千山萬壑的屏障。我默默地看著他的臉,這張在不久以前剛脫盡孩子氣的臉。他前額的上方有一道傷疤,我想,這道痊愈不久的傷疤也應該是在戰(zhàn)爭中留下來的。
我攜著2號病人的手下了床,他說自從失去左臂右腿之后,這是他第一次下病床;他說,他幾乎到了最絕望的境地,仿佛小時候沿著父親挖出的礦山的黑洞往里走,越走越害怕,所幸的是后來父親來了,油燈來了后,他才看見了光明;他說,如果在槍林彈雨中死去就一了百了,為什么要讓他活下來……我什么都沒有說,只想攜著他的手臂讓他去林子里走一走,聽聽鳥叫聲……
在昆明,在濤參加中國遠征軍與我告別之后的那些日子里,我總是孤單地走到翠湖去,只要一聽到翠湖林中的鳥鳴,我的生命就仿佛被重新激蕩。慢慢的,我感覺到這個過程很重要,鳥鳴聲是從空中傳來的,它仿佛是撫慰之曲,讓我陰郁思念的心律開始變得平靜。而人更多的時候是需要生活在平靜之中的,來自內心的安詳會使來歷不明的風暴變得溫柔。
我攜撫著2號病人的右臂終于挪向了帳篷外的世界,這一天正值緬北晴朗的日子,太炫幻的陽光使他剛出帳篷時目光迷了一下。我們有些艱難地向不遠處的林子里移動著腳步,我只想把他引向那片我曾經(jīng)去過的林子,就是離泉邊不遠的那片小樹林。我發(fā)現(xiàn)一根丟在一邊的木拐杖,它可能是別人用過的,我撿起來遞到了他的手中。真管用,這根看似很粗糙的木棒是從某棵樹上剝離下來的,此刻大有用途,它頃刻間就讓2號病人有了一條腿。這樣一來,我攙扶他就變得容易多了。我們來到了我每天洗漱必須經(jīng)過的那條小路,那條對我的人生旅途來說最美的小路。
小路上不知道覆蓋過春夏秋冬多少層樹葉,而頭頂卻是巨藤編織起來的空中花園。走在這條路上人似乎很容易抵達天堂。
2號病人駐足后又繼續(xù)前行,在更多時候,人生不過是一場復述夢的旅程。不知道為什么,我仿佛看見了夢已經(jīng)開始在2號病人的眼眶中流動……
走過小路就聽見了山泉水的旋律,這泓曾倒映過我身影無數(shù)次的山泉水,從密林轉彎而來,無人可以探測到它的源頭,它的源頭一定也像天堂那樣遙遠。我看見了2號病人臉上舒展開來的線條,他仿佛已經(jīng)開始慢慢地掙脫那個覆蓋在他體內的惡夢。漸漸地,有鳥語聲從樹枝上方飄了過來。
此后,每天我都會在午后陪同2號病人去林中散步,開始時我們走得不遠,但隨著他腳下的步子越來越熟練以后,我們就走得稍遠了一些。
那一天,我們向著泉水邊一片原始森林行走。林子里有小路,2號病人告訴我說這是馬幫走出來的路。突然,我們同時感覺到樹冠上的天空發(fā)出了轟鳴聲,2號病人告訴我說,這是飛機的聲音。難道真的有飛機在我們上空嗎?2號病人又告訴我說,飛機在云層中戰(zhàn)斗……
我們駐足,將頭仰向天空,置身在緬北的原始森林中。被巨樹和藤蔓所編織的天空,只看得見少許的灰藍灰白,飛機的轟鳴聲卻已經(jīng)越來越大。依稀間能感覺到飛機與飛機間翅膀的碰撞,那些從云層中傳來的碰撞聲很劇烈,我猜想飛機的搏斗聲定會嚇跑這座看不到邊緣的原始森林中的獸群。
突然,透過被樹枝綠色藤蔓所盤繞的天空,我看到一團濃烈的黑煙挾裹住了一架飛機正在往下垂落……
它垂落的速度很快,我們還來不及在驚悚中發(fā)出一陣叫聲,它已經(jīng)落下來了,在百米之外,準確地說應該是在兩三百米之外。我們聽到了飛機從半空中落在樹冠之頂又繼續(xù)往下垂落的聲音,在這聲音中我們能感覺到樹干被折斷,一架飛機以它的體積和重量從半空中往下落時,機身下那些被摧毀的樹和藤條發(fā)出死亡的呻吟……無論戰(zhàn)爭在哪里發(fā)生,任何生物一經(jīng)與它碰撞必然會傷殘和死亡。
待我們回過神來,所有聲音已經(jīng)消失了,也就是說,飛機從半空中落下來,那些被機體所覆蓋摧毀的聲音平息在地面上以后,它不再演奏命運交響曲了。在突然而來的寂靜中,2號病人將木杖舉過頭頂,告訴我說:飛機就落在前方,我們得盡快趕過去救人……
是的,我們得盡快地趕過去救人……這應該是美國飛虎隊員的飛機。我在昆明城中見過那些英俊高大的飛虎隊員,濤參加中國遠征軍后臨別時曾暗示過我,他有可能會去做飛虎隊員們的翻譯。想到濤,我的內心就會本能地往下沉,這種滋味顯得辛酸而無妄,然而,我沒有時間沉淪在個人的情感中,我必須讓自己的身心從沉重中拔出來。
我發(fā)現(xiàn),2號病人從現(xiàn)在開始已變成了另一個人,之前,是我作為護理員在攙扶他并幫助他,而現(xiàn)在,分明是他在引導我朝前走。眼前的路已經(jīng)消失,他揮舞著那根木杖不時地將濃密灌木叢中的藤枝挑開,我能感覺并看見在這座叢林深處奔跑著許多叫不出名的野兔和松鼠。對于它們來說,我們是一種異靈,已經(jīng)打擾了它們平靜的世界,它們對于我們的出現(xiàn)感覺到好奇。如果有時間和閑心與它們在叢林中嬉戲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但時間和閑心都不再屬于我們。
終于抵達了目的地,盡管才三四百米,因為是灌木叢林走起來很艱難。一架銀灰色的飛機就在眼前,它的一只翅膀已斷,另一只還完好無損。尾翼嚴重受損,幾近破碎,幸運的是機身還保留著原形。這原形類似人的身體,它內部擁有的各種器官,使它的血液循環(huán)不休,而它外部的皮肉總是會遭遇到時間的各種觸碰和損傷。我們用手破開了覆蓋在飛機上的一層層被折斷的枯枝,開始靠近機體。我們幾乎是同時聽到了一陣呻吟,這是細得不能再細的呻吟,宛如枝上露珠滾落在下面的泥土上。
我們靠近了機艙門,因為細微的呻吟聲正是從那里發(fā)出來的。我們想打開機艙門,可它被折斷的一棵樹擋住了,我的2號病人,使出全身力氣將那棵樹挪開。假設沒有他,光憑我的力量是無法弄開機艙的,加上他的右臂,奇跡出現(xiàn)了,機艙門終于啟開了。
我首先看到的是身著飛虎隊服裝的一名飛行員,剛才的低吟大概是從他嘴里發(fā)出來的,他的頭部沁出了一股殷紅的血液。我翻到艙門內撕開我外衣袖子的一段,替他包扎頭部的傷口,以制止傷口大量流血……就在這時,我看見了旁邊趴在艙位中的另一位身穿中國遠征軍服裝的軍人,他頭朝下趴著,從耳朵里同樣沁出了一股鮮血……此情此景,容不得半點遲疑,唯有時間可以營救機艙內的兩個人。
我的2號病人急促地告訴我說,他牢記住了來時的這條路,所以,由他趕回救護站營地,他將以最快的速度趕回營地,讓我守候在機艙內……我知道,他是對的,現(xiàn)在最為重要的是救人……
現(xiàn)在,我將獨自面對現(xiàn)實,我所置身的這座機艙就是戰(zhàn)爭中的一個角隅。我突然聽到了一種異樣的聲音,只有從一頭猛獸尖銳的利齒間發(fā)出的聲音,才會如此的雄壯,又如同朔風中猛烈的鞭子從空中落下來,我觀望機艙外的叢林,看見了一頭金黃色的老虎,它正站在叢林中窺探著這架飛機。對于這頭游蕩在叢林深處的老虎來說,這架飛機是一個龐然大物,是另一頭猛獸,所以,它窺探著四周的動靜,并一直在逼近這架飛機。
我不知道它是否會嗅到機艙內飛行員和中國遠征軍頭顱滲出的血腥味。我只知道一種常識:倘若你與一頭野獸相遇,無論它們是小獸還是巨獸,最有效的辦法就是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也就是說不要讓自己驚慌失措,要屏住呼吸。如果這頭野獸并沒有想攻擊你或沒有發(fā)現(xiàn)你,那么,你不要讓自己成為一個攻擊者,等它從你身邊走開,走得越遠越好,待它真正地走遠之后,你再選擇以最快的速度離開。我現(xiàn)在就是這樣,保持著靜止的狀態(tài),讓這頭老虎忽視我們的存在,讓這頭饑餓的老虎既看不到它的敵人,也感覺不到有敵意在刺激它的攻擊力……之后,也許它就會回到它身后的叢林深處去。是的,它已經(jīng)停止了嚎叫。
我祈禱著它離開,雖然我呆在機艙內,然而,我看似靜止的身體卻是顫抖的,驚恐不安的。因為人,尤其是我這樣的人,當一頭傳說中的老虎就在幾米之外時,身體和靈魂都是分離的。
不知道是祈禱生效了,還是別的原因,突然,我從機艙中透過艙外的樹枝看見,那頭皮毛金黃的老虎,開始轉身向著它身后陰郁潮濕的原始森林大踏步地走去。我噓了一口氣,身子像是散架一樣。我想起了奔回醫(yī)療站營地的2號病人,我祈愿他回去的路上不要與任何野獸相遇。
我轉而面對的是在血腥味中昏迷不醒的兩個人。美國飛行員的血看似已經(jīng)止住了,但他已陷入昏迷中,我現(xiàn)在想做的是把那位頭趴在機艙內的飛行員的身體翻轉過來。駕駛機艙內并不寬敞,因為這是戰(zhàn)斗機,我先得將他的頭顱翻過來,從他耳朵還滲出一些血液……常識告訴我,這名中國遠征軍屬顱內出血,如輕易翻轉身體,無疑會損傷他的頭部……我由此放棄了剛才的主意……等待在這刻顯得如此漫長,我不時地將目光轉向窗外,只要有風吹草動,這等待就仿佛擁有了現(xiàn)實。
果然已經(jīng)有風吹草動降臨,從機艙窗口我已經(jīng)看見樹枝在晃動,更遠處是一叢叢灌木在晃動……
我的2號病人帶著擔架和四名男救護隊員來了,他們上了機艙將兩個傷員抬了下來并放在擔架上……在我的目光偶然中觸到那名中國遠征軍的面龐時,我的心驚了一下,我以為是視覺判斷錯誤,便集中眼球內的全部力量又一次將目光投向那名已躺在擔架上的中國遠征軍的臉上,這一下,我的心真的就開始像鼓一樣激蕩了。
是的,這是命運的安排,躺在擔架上的遠征軍戰(zhàn)士正是濤,我來到緬北叢林深處一直在尋找的濤。此刻,他昏迷著,靜靜地躺在擔架上。我走上前時,兩個護理隊員已經(jīng)從地上抬起了他。我不能前去打擾他,就像在他與我離別之后,我眼望著黑暗和黎明的過渡,獨自承擔了自己的思念和牽掛。
我和2號病人跟在擔架后面,2號病人顯得很疲憊,他來回跑了幾次,對一個病人來說,身體早已超過了負荷。而對我而言,尋找到了濤不知道應該是悲傷還是驚喜。我緊追在后。這一生我已見過了老虎,它那傳說中的皮毛已不再是傳說,而現(xiàn)在,我將用什么樣的力量去面對與濤的相遇?我追趕著擔架的影子,伸出手攙扶著2號病人。他確實已經(jīng)很累,我們艱難地走過了那些糾纏人腳踝的灌木細藤,我們似乎都沒有任何理由喘口氣,而且也無法停下來——在戰(zhàn)爭時期,停下來就意味著死亡。如果我們不往前走,我們就會拖累他人,兩個傷者急需搶救;如果我們不往前走,也許會遇到叢林中走來的猛獸……如果說搶救病人的時間極其珍貴,那么我們的每一步通向的都是時間。在極短的時間里,我們抵達了目的地。
在緬北叢林深處,當我的心像鼓一樣激蕩時,飛虎隊飛行員和濤已經(jīng)送進了急救室。我首先陪同2號病人回到了8號帳篷,我將他扶上床,他的衣褲上掛滿了叢林中的殘枝落葉,盡管艱苦的行走后很疲憊,但2號病人似乎又重新找回了自己。他喝了一杯水后告訴我說:我昨天以為我已經(jīng)死了,而現(xiàn)在我感覺到我又活過來了。聽到這樣的感言,我感到很欣慰,不管怎么樣,這意外的一天,我們搜尋到了飛機從云端中墜落的現(xiàn)場,我們營救了兩個傷員,而其中一個是我正在用心靈尋找的戀人。
護理員缺少,我主動申請將搶救出的兩個傷病員交給我來護理……當然,沒有人知道其中一個傷病員就是我的戀人濤。因此,在8號帳篷的旁邊又增加了第9號帳篷,而我的3個病人增加到了5個……就這樣,懷著虔誠,我把自己交給鑰匙抽屜或鎖芯,也同時交給羞愧、蒙難和黑暗中的無邊無際……在戰(zhàn)爭時期,我不能在彈雨中前進,那么,就讓我做一個護理員吧!
飛虎隊員和濤仍然處于昏迷之中,外科醫(yī)生告訴我,他們都是顱內受傷,但已經(jīng)止住了血,目前醫(yī)療護救站嚴重缺少藥物,只能依靠自然調整讓他們醒來……除了8號帳篷中的3號病人之外,我的病人中又增加了兩個新的昏迷病人。而護理昏迷病人的一個重要方法就是與他們對話。
如果聲音遠遠比我們所想象的要走得更遠,我愿意用來自我心窩深處的溫暖之力,與三個昏迷中的病人對話。
在9號帳篷中,我最先面對的是4號病人,它就是飛虎隊飛行員,即使在昏迷中他依然顯得很英俊。我雖然對飛虎隊員一無所知,但我可以與他談論天空,他從做飛行員的那天開始就每天面對天空……所以,我說道:親愛的飛虎隊員(從今天開始,與昏迷和沉睡者的傷病員對話,我都會附加上親愛的,這是發(fā)自我內心的稱謂),從此刻開始,我是你的護理員,我目睹了由你駕駛的飛機在緬北叢林中墜落的場景,我雖然無法想象你和你的飛機在云端上與敵機搏斗的場景,我卻可以去想象你們艱難的處境,不管怎么樣,你努力過了,拼搏過了……親愛的飛虎隊員,醒來吧!林子里有鳥叫,有松鼠在奔跑,我曾經(jīng)在你的飛機上看見過一頭金色的老虎,那一刻,我躲在你們的機艙內同你們呆在一起……這是一個有趣的故事,你聽見了嗎?如果你聽見了就醒來吧!
面對5號病人時,我和他交流的話題突然開闊起來。我拉著他的手低聲說道:濤,你就是那個叫濤的男生嗎?今天,我們終于可以有時間細談,自你參加中國遠征軍以后,我一直在迷茫中搜尋你的行蹤……我沒有想到會在這樣的場景中與你相遇,你睡著了,這是我第一次看見你睡著……你能聽見我說話嗎?
還記得我們趟過河流的經(jīng)歷嗎?那是在南渡而下的路上,那個黃昏,我們抵達了松山小鎮(zhèn),第二天是我們獨立作社會調查的時間,頭天晚上我和你約好了第二天我們去走訪小鎮(zhèn)。迎著早來的曙光,我們走出了昨夜安寢的小學校,迎面看見了一隊正在迎親的隊伍,幾個男子身著彩裝抬著大紅色的轎子,花兒一樣美麗的新娘坐在轎子上。我們竟然不知不覺中跟上了隊伍,前方是敲鑼打鼓的民間藝人,后面是參加婚禮的隊伍……我們已經(jīng)融入了迎親隊伍的喜慶中去,很難想象,亂世中竟然還會有這樣喜慶的場景,竟然還會有如此激動人心的婚慶……
南渡而下的路上我們經(jīng)歷了無以計數(shù)的饑餓和恐怖中的逃亡,一路上目睹了一幕幕眾生在戰(zhàn)亂中的死亡或掙扎……而此刻,這躍入眼簾的喜慶場景讓我們忘卻了一路上的疲憊,我們加入了親友團的隊伍,一直將新娘送到了山那邊的另一座小鎮(zhèn),并參加了他們的晚宴,目睹了新郎新娘的拜親典禮。當夜空彌漫著月光的皎潔,我們撤離那座被松枝掩映的小鎮(zhèn)時,才深感我們已經(jīng)走得太遠了,但無論如何我們得沿著來時的路走回松山小鎮(zhèn)去,因為旅行團明天得離開松山小鎮(zhèn),繼續(xù)南行。
濤,我記得那一夜,我一直緊緊拉住你的手。當白天的喜慶結束后,我們重又陷入了黑夜的迷茫,盡管頭頂有星月垂照,我仍然感覺到有些發(fā)怵,你緊緊拉住我的手告訴我,別害怕,白天進山時,你已經(jīng)有意識地牢記了來時的路……是的,我從而感到了欣慰。在你手拉我的手時,一條從松枝下閃爍而出的路出現(xiàn)了。正當我們加快腳步朝前走時,突然聽到了馬蹄聲,你拉著我隱身在叢林深處,看見了一隊土匪途經(jīng)了這條山路……隱約中我們看見他們的馬背上馱著搶劫來的糧食雞鴨等等……我們就這樣躲過了一劫并重又來到了那條湍急的小河邊……
濤,白天趟過的小河,現(xiàn)在水流聲突然變得那樣湍急,我站在水岸身體開始顫抖。你彎下腰要背我過河,我拒絕了。但你執(zhí)意要背我,而且不跟我再商量就背著我開始過河了……那一刻,我的熱淚在眼眶中轉動,在南渡而下的西南一隅的小河中,我聽到了你的腳在水聲湍急中朝前行走,而我則趴在你背上看見了滿天的星光。
濤,你聽得見我說話嗎?如果你能聽見它來到了你耳根下,就請你醒來吧!
死亡,是我們必須正視的現(xiàn)實,在緬北叢林中的中國遠征軍的救護站,每隔兩三天都會有傷病員死去……由于醫(yī)藥嚴重供應不足,許多傷病員都死于傷口潰爛而引發(fā)的高熱……這一天,在我起床后鉆出帳篷準備走上那條天堂般的小路前去洗漱時,我看見山坡上的擔架上睡著一個傷病員,他的身體上蓋著白色的床單……每遇這樣的場景就意味著一個戰(zhàn)士又離開了我們。我的心開始往下沉,那條小路的美景突然開始變得蒼涼,不知道從哪里飛來的一群黑色烏鴉展開翅膀正在我們頭頂上聒噪著。小時候,母親就告訴我烏鴉叫死亡到,確實,死亡就在面前。今天,意味著又要掩埋這名土兵……我走過了那條最美的小路,洗過了臉,我想,無論怎么樣,我每天都會把臉洗得很干凈,只有將臉洗得很干凈,我才可能莊嚴地去面對我的病人,同時也面對那些離開人世間的士兵。
這一天上午大約十點鐘,所有救護站的人員又參加了一場簡樸的葬禮,我們身著素裝,緩緩走向那片隆起的坡地,我從路邊摘下了一束無法叫出名字的野花……我默默地祝福著那位辭別了人世的年輕士兵一路走好,并找到去天堂的路。一束野花無限斑斕,它們或碩大或纖細都充滿著生命的朝氣,看見它們生長在地球上的這片林地,遠離戰(zhàn)爭和武器,也同時遠離著仇恨殺戮,我的內心就會涌起一種感恩。無論死在何處等待著我們,我似乎比之前有了一種坦然的心境,它使我從容地去面對那片坡地:在如此短暫的時間里,這座坡地上已經(jīng)有了幾十座墳墓,每一座墳墓上都插滿了野花,死亡垂臨于我們,就像天上的云層不間斷地變幻出云朵和烏云。在戰(zhàn)爭時期,你無法逃避死亡,也許你今天還在為死者祈禱,明天死亡就帶走了你。年輕士兵的身體睡在了用鐵鍬掘開的泥土中。在新掘開的泥土層中我發(fā)現(xiàn)了幾只粉紅色肉身的蟲,它們蜷曲著,開始爬向大地。士兵的身體被四個男人平放在泥土中。我們紛紛走上前,默哀幾分鐘以后,一層層的泥土就開始覆蓋住了他的肉身。大凡肉身無論生命歷程長或短,終有一天要回到泥土中去,哪怕是天空中飛翔的巨鷹和雀鳥,也會在那么一天收回自己的翅膀,從高空中落下來尋找到自己的永生之冥床。
我將手中的那束野花獻給了年輕的士兵。當我將鮮花插在墳墓的泥土上時,我相信,來自鮮花的芬芳和自由的歌唱一定會陪伴他尋找到我所想象中的那座天堂。
我的1號病人依然需要水,他干枯的嘴唇多么需要綠葉的輕撫。于是,我開始每天給它帶回來一些綠葉樹枝,我將摘下的樹葉放在他枕邊,有些樹枝如果輕柔我也會將它們放在他胸前和手臂上……他似乎很敏感地就捕捉到了樹葉上碧綠色的葉脈,透過他清澈的眼神,我感覺到這生命的綠色葉脈正沿著他燒傷的身體上升著,給予他對于世界的眷戀,緩解了他的疼痛和無妄。
有一天,他的眼神渴求地看著我,我發(fā)現(xiàn),這是另一種眼神,跟往常任何時候都不一樣。起初我以為是他渴了,便給他喂水,可他搖搖頭,這是他第一次拒絕水,那么,他需要我為他做些什么?
想讓他說話是困難的,起碼是目前無法做到的,但是我堅信用不了多長時間,他僵硬的嘴唇就會變得柔軟……
他挪動著腳,這是讓我感覺到意外的。
往日,他的身體仿佛千年化石處于靜止狀態(tài)中,又像那些在緬北原始森林中被時間和狂風暴雨所折斷而倒地的樹木,傾臥在地上,只有風雨來臨時才會晃動身體。而此刻,他靠近床邊的那條右腿終于有了向外挪動的跡象。
它的腿似乎在默默地告訴我,這張床已經(jīng)太窄小太窄小,所以,它的腿力圖尋找更寬闊的一點點邊緣地帶,而就他的腿來說,想在這張窄小的床邊緣再挪動出去就沒有區(qū)域了……突然,我似乎明白了1號病人的渴求,是的,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我的燒傷病人所渴望的是讓腳落在地上,到外面的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緬北的原始森林有多么幽深。
我伸出手臂首先扶起了他的頭,然后是上半身。這一點很重要,唯其如此,他才可能更主動地挪動下半身。他很積極而主動地配合我的手臂。這樣看來,我已經(jīng)準確地理解了他的渴求,他想下床,這里的所有病人都想盡快地下床,因為只有腳尖落在大地上時,人才能真正地感受到生命的存在,是與流動的灰塵和人世的眾多生命在一起的過程。
1號病人終于下床了,這個燒傷地病人的身體將怎樣去尋找他的大地?他的身體將怎樣支撐起那些被戰(zhàn)爭所損傷的肌肉和骨骼?
我沒有時間去追問這些人世間憂傷的焦慮……來自現(xiàn)實的我和他將通過各自內心所締造的力量,去面對他的腳落在地上的那個世界。他的腳無法穿鞋,已有的那雙軍鞋已不再適合他的腳。他的雙腳還是落在了地上,這雙腳同樣燒傷嚴重,隆起的腳背以及腳底下扭曲的殘傷使腳骨嚴重變形。盡管如此,讓腳下到地上已讓他等了很長時間,他的目光中竟然出現(xiàn)了驚喜……
現(xiàn)在的你們,讀者中的你們,絕對無法理解一個在窄小的擔架床上睡了很長時間的燒傷病人對于大地的渴望。我的手攙護住了他,他的一雙赤腳開始一寸又一寸地朝前挪動著。希望總是在挪動中開始的,對于1號病人來說,這座綠色帳篷外的世界就應該是他此時此刻赴約的天堂。
2號病人滋生了想回家的念頭時,他已經(jīng)習慣了支撐起那根原始的木拐杖在救護站的周圍散步,他是我所護理的病人中恢復最快的一個。自從上次我們發(fā)現(xiàn)了空中墜落飛機的事件以后,他在帳篷中所呆的時間就越來越少了,他開始為后勤炊事班撿落在地上的松枝做燒柴。我看見他總是在附近的林子里走來走去,雖然他的手臂無法將松枝抱回來,但他總是用拐杖將地上的松枝聚攏,好讓炊事班的人員找到。
有一天,他告訴我說,他已經(jīng)無法奔赴前線打戰(zhàn),所以,他想回老家去。我安慰他說,再等等吧,目前是戰(zhàn)亂時期,回家的路很艱難。然而,看上去他是執(zhí)意要離開的。幾天后的一個早晨,他身上挎著一個包站在路口似乎在等我。天才剛破曉,我洗漱后從那條小路回來,他站在路口用目光迎接著我。我來到他面前,他說他已經(jīng)請示過救護站的站長,站長已經(jīng)同意了他回家。
我決心陪他走一段路,他不愿意我送他很遠,在一個路口,他一定要我轉身并沿著來時的路回去……我們僵持了一陣子,他站在路口就是不朝前走。我看到了這個在戰(zhàn)爭中失去左臂右腿的年輕士兵的執(zhí)拗勁兒,可以想象,在沖鋒陷陣的戰(zhàn)爭前線,他身上的執(zhí)拗勁兒會使他不顧一切地朝前奔去,不害怕子彈在頭頂飛翔。我拗不過他,終于背轉身,沿著來時的那條羊腸小道往回趕。我想,這段路程大約已走了三四公里了,也許還超過了三四公里……當我再回轉身看他時,已不見他蹤影,我突然感覺到了世間的渺茫,眼看著一只鳥從眼前飛過去了,另外的三只鳥也同樣從眼前飛過去了……
空氣中似乎有呻吟聲,我有些害怕,在這幽秘的原始森林中難道還有另外的人?可為什么傳到耳朵里的是呻吟聲呢?首先,這絕對不是飛禽動物受傷的聲音,人對于聲音的辨別是從成長中開始的,自從脫離母親的子宮以后,人就開始與聲音發(fā)生親密關系,當你的身前身后都洋溢著聲音時,個體的生命已經(jīng)不知不覺融入到了自然萬物的演變中去。
此刻,傳到我耳朵里的聲音并不悅耳,因為它是一個陷入生命的恐怖和疼痛中的人所發(fā)出來的。我止步,開始辨別這聲音到底潛游在我周圍的何處。這才是真正的問題。
我想,盡管置身于這片陌生幽秘的林帶,我也不可能放棄呻吟者前去趕路,而且,我在恍惚中突然發(fā)現(xiàn)這呻吟是陰柔的。什么是陰柔的,鮮花是陰柔的,一朵花的存在是陰柔的;月光是陰柔的,銀白色的皎潔是陰柔的;水波是陰柔的,蕩漾不盡的波濤也是陰柔的。除此以外,女人是陰柔的,她們鎖骨下的肉身和靈魂是陰柔的。所以,在這座浩浩蕩蕩的緬北叢林深處,我想尋找到這陰柔的個體。我環(huán)顧四周,除了認真傾聽之外,也在用目光搜尋。
我發(fā)現(xiàn)不遠處的草棵在晃動,是的,那一小片草棵在動,于是,我開始向草棵晃蕩的地方走去。
就這樣,在草棵下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女人。
一個女人,而不是男人,睡在草棵中渾身是血。她披頭散發(fā),看見我后驚恐地說:別再傷害我,我可能快死了。之后,她就昏迷了。又一個昏迷者與我相遇,在這片陌生的林帶我應該怎么辦?我開始俯下身,本能告訴我,無論她是快要死了,還是僅存一口氣……我都不可以逃之夭夭,我將帶她走,既然我與她相遇了,我就必須帶上她離開這片叢林。于是,我設法將她從草棵中抱起來,這需要用盡全身的力氣,我發(fā)現(xiàn)人的力氣在此刻真正有了作用,從我手臂和內脅中爆發(fā)出來的力量終于幫助我將她從草棵中抱了起來。
之后,我的脊背巧妙地頂上去,這個陌生女人的身體便趴在了我的脊背上。還好,她的身體不輕也不重。我背著她就這樣踏上了原始森林中的這條羊腸小道……
在我背著這個渾身是血的陌生女人往前奔走時,最幸運的是沒有遇到森林中的野獸。多年后我回首這一幕時還在顫抖著,試想一想,如果那一天,有一頭野獸突然從森林中跑出來,我們用什么與之搏斗?除此之外,更幸運的是我的脊背無論多么疲憊,還是承受住了這個陌生女人的傷體,我將她一口氣背回了救護站。
即使到了目的地,我也沒有倒下去。站長來了,所有的人都來了,他們看著我,很難置信看上去纖巧的我竟然把一個昏迷且滿身是血的女人背回了救護站。接下來,當然是搶救,在場的所有人都還來不及詢問這個陌生的女人是誰。我竭盡全力配合外科醫(yī)生,擔架上的女人從急救所推出來以后,我要求護理她。旁邊離我最近的那間帳篷的病人恰好傷愈已離開,這是一頂小帳篷……由于她昏迷不醒,我們也不知道她是何人?從哪里來?想到哪里去?站長問了一下我與她的相遇過程后,吩咐道:她來歷不明,醒來后你一定要告訴我。
女人的一條腿斷了,從她傷口中取出了三顆子彈。這是日軍的子彈,現(xiàn)實告訴我們,她是在逃亡路上被追殺而受傷的,所幸的是沒有傷及要害部位,否則她是無法活下來的。我是最早發(fā)現(xiàn)她睡在林中草棵中的人,如果沒有及時發(fā)現(xiàn)她,那么,她的生命還存在另一種危機,那就是成為野獸們的獵物。醫(yī)生告訴我,雖然她流血太多,但已經(jīng)止住了血,用不了多長時間就會醒來的。
我坐在床邊守候著她,剛才,我已經(jīng)用溫水幫助她洗干凈了臉上的汗?jié)n和血跡……對于我來說,她現(xiàn)在無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謎……雖然在救護站的時間并不太長,我和這里的人們共同迎來過一批又一批從前沿陣地撤離回來的傷員,他們都是由前線的醫(yī)務人員護送過來的。而她卻是我送走2號病人以后在路途中遇到的。她到底是什么人?身體里為什么會留下日本人的子彈?我花更多的時間守候她,想在她醒來后睜開眼睛的第一時間,面對她,追問她到底是誰。
我的3號病人就像巖石般長睡不醒,外部世界的任何聲音都似乎離他很遠。盡管如此,每天我都給他量體溫,作為臨時護理員,我學會了給我的病人量體溫,基本上每一個護理員都掌握著一根體溫計。站長告訴我說,傷病員的體溫非常重要。也就是說從體溫的上升或下降中可以判斷身體的變化,所以,每天早晚給病人量體溫已經(jīng)成為了我的護理工作之一。3號病人的體溫和心跳都是正常的,但他的長睡成為了我護理工作中最無奈的現(xiàn)狀。我使用聲音,我甚至學會了鳥語,還學會了溪水流動的旋律……我知道他睡得太久太久了,除了人的聲音外,我想借助另一些精靈的聲音喚醒他。為了病人,我在森林中行走時開始模仿各種雀鳥的聲音,這是我進入緬北叢林以后最為有趣的日子。對于我而言,所有天上飛的、地上奔跑的生命都是地球上的精靈,包括那些森林中的野獸也是我們人類的精靈。沉睡中的腦細胞組織需要各種精靈的呼喚,我深信,呼喚是有效的,我們信賴時間,相信時間也會垂愛我們。
飛虎隊員最早醒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腿斷了……我在安慰他時追述著我所目擊到的飛機墜落在原始森林中的聲響……他想起來了,他很快就想起了云端上的戰(zhàn)爭……莫名的恍惚和憂郁在他眼神中閃爍著。他竟然會講漢語,這使得我們的交流并不艱難。他告訴我,他很想去看一看墜落在森林中的那架飛機,問我是否可以陪他去。我說:你剛從昏迷中醒來,而且腿部又受傷,再多些療傷日子,我再陪你去。他點點頭,克制住了內心的那個渴望。
我又將開始面對濤,雖然他看上去還沒有醒來的先兆。濤,是我陷入緬北戰(zhàn)事的主題性的疼痛哀傷。只不過我克制著,因為這里的病人太多了,每個人都需要關懷和來自心靈的最為溫暖的護理。
這是我第二次使用語言抵達濤昏迷的那個世界,我輕聲說道:濤,還記得旅行團來到貴州與云南接境的那座山岡嗎?那片丘陵突然間使我們旅行團宛如置身天堂,仿佛身后已不再有土匪的追劫,也不再有戰(zhàn)爭的煙霧籠罩。這時候,你從懷里掏出了那只折斷翅膀的小鳥,它是一只迷失了方向棲身在我們旅路上的小鳥。那是在一個黃昏前夕,我們來到了一座荒野,由于糧食供給中斷,旅行團團長發(fā)動大家去荒野上尋找野菜……我們分頭行動,兩三個人一組,我跟你成了一組,那時候,我就是愿意跟你在一起。通常我們會在太陽升起時出發(fā),那是我們步履最為輕松的時刻,我們步調一致,喜歡唱歌的人還會哼著自己心愛的小調,而到了黃昏時分如果還尋找不到棲身地,我們的身心會變得疲憊萬分……但只要跟你在一起,我的腳下仿佛踩著的是一道道磁力……那天黃昏,我們走了很遠去尋找野菜時看見一只小鳥棲在荒涼的草棵間,我將小鳥用雙手捧住時發(fā)現(xiàn)它的一只翅膀已折斷。我執(zhí)意要將這只小鳥帶回去療傷,你沒有阻止我。于是,我雙手將小鳥捧在胸前,繼續(xù)在四周尋找可以食用的野菜。一大片看不到盡頭的荒野上都是我們旅行團的隊員們,他們移動著腳步,像游離在荒原上的魂靈探訪著宇宙之心的城堡,盡管我們都知道,那座城堡多么遙遠,遠在這荒原盡頭的另一邊。
我們無法走到盡頭,我們因饑餓和即將升起的黑暗拋錨在這片荒野,只為了尋找到今晚可食用的野菜。我們搜尋時間深處的有限記憶,那些歷經(jīng)時光咀嚼品味過的花花草草突然之間像靈光一樣涌到我們眼前,你和我都尋找到了一大包可食用的野菜。于是,我們的身影朝后游離回去,所有出去的人都采擷回他們記憶中的野菜。經(jīng)炊事班長辨別之后,可以食用的野菜就進入了沸騰的灶火中。那天晚上我們的饑餓迎來了一場純粹的野菜大宴……那只受傷的小鳥就一直棲在我的胸前……我和你商量以后決定將這只小鳥帶走。這并不是一個簡單的決定,因為一旦帶上它,就意味著我們要為它療傷,要為它的生死負責。濤,親愛的濤,我們終于將它帶到遠程中一座村莊的一條河岸邊,我們歷經(jīng)了許多路,省下嘴里一口一口米粒喂養(yǎng)它,就這樣,又過了很長時間,我們的腳穿過貴州的地界進入了云南的那片丘陵……
奇跡就在那一剎那間發(fā)生了,當我們將那只小鳥像往常從手中放開,激勵它飛翔時,它突然間就敞開了翅膀。那雙碧綠的翅膀就像湖水一樣誘人,如此美麗的翅膀啊,吸引了所有旅行團的隊員們,人們紛紛發(fā)出歡喜的驚叫。我低聲說道,飛吧,飛得更高一些吧,飛到那蔚藍的天空中去吧,去尋找你的自由吧……激動的淚水不知不覺中已經(jīng)涌滿了我的面頰,你站在我身邊也同樣低聲說道,飛吧!飛吧!飛吧……
就這樣,面對昏迷中的濤,我追憶了這個故事,我隱隱感覺到他的身體似乎動了一下……但我知道,要將濤徹底喚醒還需付諸于時間。
現(xiàn)在,我將面對那個昏迷的女人。
她比我預期的要醒來得早一些。午后,斑駁的陽光從樹梢上灑下來,我揭開了女人療傷的那頂帳篷,剛走到她身邊,就看見她睜開眼睛看著我。她的眼睛很大,而且是很深的那種雙眼皮。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她已經(jīng)昏迷了兩天,在這里因槍傷而傷口惡化、昏迷的人很多,流血太多的人也會昏迷。她比我預期的醒得要早一些,也許因為她是女人。
因為我也是女人,所以她醒來第一眼看到我時似乎并不驚亂。她在適應從昏迷中醒來的過程,并追問自己為什么來到了這里。她想挪動身體時感受到了疼痛,一個昏迷者是無法感知疼痛的,因為神經(jīng)處于睡眠狀態(tài)中疼痛相對變得麻木了。而此刻,昏迷從她身體中退下,宛如高燒已降溫,她醒來后最先感知的應該是疼痛,她的腿已斷,疼痛當然是無法避免的,而且她流了那么多血。
也正是疼痛,這無法從她身體中剝離開去的東西使她將目光久久地凝視我之后,開始問我這是什么地方?她又為什么會躺在這里?我沒有多說話,因為站長曾經(jīng)吩咐過我,在這個女人醒來后的第一時間內務必通知她。
站長來到了這個女人身邊,為她看了下受傷的腿后告訴她,她的左腿已斷,現(xiàn)在需要時間療傷。站長坐在床邊問她腿是如何受傷的?為什么腿里取出了三顆日軍的子彈?她又為什么昏倒在那片原始森林中?女人看著我們,沉默著。她重又閉上眼睛,開始了假寐,并將身體轉向另一邊。很顯然,她是在拒絕站長的問訊,不過從她剛才跟我的簡單對話里,我已經(jīng)聽出來了她的北方口音。從此刻開始,她不再使用語言……盡管如此,我仍然盡我的職責,從護理她的腿部開始,護理她不能為自己做的一切。
我注意到了,她的身體似乎歷經(jīng)過許多磨難,每當我揭開她身上蓋著的白床單查看她受傷的腿部時,她就會從窄小的床上支撐起上半身。她似乎害怕我的目光研究她的傷腿,當然她也害怕我的目光與她的眼神相遇……站長曾在背后叮囑過我,一定要打開她的心扉,讓她吐露心聲。可她的心聲似乎被什么東西覆蓋住了,那是巖石嗎?還是她身體中的深淵?
我已感覺到了隱藏在她身體中的那道深淵……
作為女人,我首先要陪同她下到深淵去,我準備好了這種勇氣。我等待著。終于有一天她開口說話了:我知道你是一個好人,我也知道這是中國遠征軍的救護站……我忍了好幾天,還是想將我的故事告訴你們,請你去將站長叫來。我思考了好幾天,我知道,只有真實的將我的故事告訴你們,才可能得到你們的幫助。我眼下最需要做的一件事就是逃跑,離開緬北,回我的東北老家去……
我很快就叫來了站長,這也是站長等待的一個時刻。經(jīng)歷著戰(zhàn)亂,每個淪陷者在研究戰(zhàn)事的同時也在心靈中不斷增加屏障,因為每天都有匪夷所思的生死考驗,每個置身其中者都是黑暗的途經(jīng)者,也必將是思想者。不管怎么樣,我們終于讓這個女人鼓起了吐露真實的勇氣。當窗外松枝彌漫著芬芳,躺在床上的女人終于挺立起上半身。她的容顏曾經(jīng)是燦爛的,這燦爛曾經(jīng)是她的青春,是她煥發(fā)在時光中的一種歷史。而此刻,我想象著曾經(jīng)燦爛的她,那時候她的身體中還沒有任何子彈和刀鋒的印跡,而此刻,我看見的這個女人當然已經(jīng)歷盡滄桑。她喝了一小口水,清理了一下嗓門。之前,她的嗓門堵塞得很嚴重,仿佛水草淤泥堵塞了一條本應暢通無阻的溝渠。當一個女人準備好了足夠多的勇氣,想將自己內心的那些焦灼的大火展現(xiàn)在世界面前時,她已經(jīng)準備好了將自己焚燒成灰燼的勇氣。
她說道:我來自東北,三年前我去了日本留學,那時候的我只想在那個臨海的國家修完學業(yè)……我是學建筑的……曾經(jīng),我的生活中沒有任何憂愁,我像樹一樣成長著并生活著。然而,災難突然降臨。那是一個黃昏,我獨自一人走在一條巷道中,兩個蒙面男人突然閃出來用手臂強行架住了我的手臂,我剛想叫喊就已經(jīng)給他們塞進了黑呼呼的車箱,車箱中已有三四個女人,她們和我一樣嘴里全都已經(jīng)塞上了毛巾……從那個黃昏開始,我們就失去了自由……
她說道:在這之前自由于我是可以充分感受到的陽光和黑夜,但自從那個時刻開始,我們就封閉在一座只有黑暗的圍墻中接受訓誡。他們告訴我們說,戰(zhàn)爭爆發(fā)了,所有在場的女人都有光榮的職責隨同軍人到前線去,到中國戰(zhàn)場去……幾天的訓誡之后,我們就被押往海岸線,乘船來到了另一條海岸線,之后便來到了緬北戰(zhàn)場……到這里后我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女人被簡稱為慰安婦,即用我們的肉體為戰(zhàn)爭中的日本軍人服務……
她說道:最初我是在驚恐和不安中被強行押往了緬北,當時的我并不知道到中國戰(zhàn)場是為了什么。不過想到到了中國戰(zhàn)場,就意味著已經(jīng)回到了我的祖國,我的心在掙扎時也有了些安慰。然而,當我們來到緬北戰(zhàn)場以后才發(fā)現(xiàn),每天每夜我們的肉體要為日本軍人提供服務……對于我來說,這無疑是人生中最大的恥辱和災難,所以,從一開始我的肉體就是被動的,拒絕的……盡管如此,每個女人都難逃劫數(shù),每個女人都必須上場。當然,我們中更多的是來自日本本國的慰安婦,她們大多數(shù)人似乎都心甘情愿地為日本軍人服務。
她說道:我拒絕著,同時也掙扎著……因為拒絕是不可能的,它只能引起肉體的戰(zhàn)爭……從第一天開始,那些從戰(zhàn)場上撤離或即將準備迎戰(zhàn)的日本士兵就像野獸一樣撲進慰安婦們住的帳篷……他們來了,有時候是好幾個人輪奸一個慰安婦……所有這一切對于我來說都是惡夢。夢可以醒來,這些惡夢卻沒有終止的時刻。我決定尋機逃跑,但第一次逃跑失敗了,當三個男人撲向我時,我掀開布簾愚蠢地想逃。那個夜晚我赤裸著身體才跑出幾十米就被他們抓回來了,等待我的是更可怕的強暴……但我并沒有放棄逃跑的決心。第二次逃跑我選擇了一個黃昏,在我上崗之前,我假裝拉肚子走出了警戒區(qū)域。剛想往林子里跑去,突然在我身后響起了槍聲,我回過頭,好幾個日軍端著槍正向我跑來。我的腳突然發(fā)軟,再沒有力量往原始森林跑去。兩次都失敗并不意味著我已放棄了逃跑……我在尋找時機。那是一個夜晚,我溫順地為幾個日軍服務之后,開始了奔逃之路。我穿好衣服后已到半夜,這個時辰相對來說比較安靜一些。之前,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帳營外的一條小路,這條路看不到盡頭,卻是我的生死之路。我開始了逃亡,我不顧一切地朝著黑夜走去,起初我走得并不快,一進入那條小路便開始奔跑起來。就在這時候有幾個值勤的哨兵發(fā)現(xiàn)了我,他們吆喝著,端著槍朝我奔來。我聽見了身后的槍聲,盡管如此,我依然在不要命的奔逃中……幸好,這是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我爬進了叢林深處躲了起來,這樣我就避開了日軍的追殺,盡管如此,我的腿部還是中了好幾顆子彈……我繼續(xù)奔逃,忘記了所有的恐懼,我的腿一直在流血,待天亮以后才發(fā)現(xiàn)我渾身上下都是鮮血。幸運的是我終于逃離了他們的追殺,我也許是太累了,之后就昏迷了,然后遇上了你們……該說的我都已經(jīng)說完了,我是一個經(jīng)歷了恥辱和絕望的女人,我目前最大的愿望就是盡快回到東北老家……
是的,她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了,我和站長都陷入了痛苦的沉思中,這個女人的經(jīng)歷讓我們感受到了來自戰(zhàn)爭的另外一種黑暗。她又睡下了,看上去依然虛弱,不過,她已經(jīng)吐露過了身體中那些最為黑暗而充滿恥辱和疼痛的記憶。我們悄然退出了帳篷,只愿她將自己的雙手放在胸前,我相信,她的雙手定能觸撫到她此刻的心跳,一個能時刻感覺到自己心跳的人,無論他們是男人女人,或者老人小孩,都會有力量度過人世間最蒼茫的時光。
1號燒傷病人自從第一次下床以后,就有了第二、三、四次,生命就是循序漸進向著自己的目標前進,人在黑暗中最害怕的是不敢睜開眼睛面對黑暗,如果將眼睛閉緊那么可想而知等待他們的將是更深的淵藪。反之,如果試圖將眼睛睜開,哪怕開始時只是將眼睛睜開一條縫隙,那么,從這條縫隙開始,一個呆在黑暗中的人就開始了穿越黑暗的歷程。
燒傷病人一次次地下了床,他讓我禁不住想起了2號病人,正因為他從病床下地才重新找到了遼闊無涯的大地。這一點很重要,對于造夢者來說,床就是空中花園,是可以做夢的讓自己長出翅膀的云壤,而當夢醒以后,造夢者同樣會回到現(xiàn)實中,這現(xiàn)實就是床下的大地,無論它是熾熱或冰冷,所通向的都是一個需要踐行之力的世界。對于病人來說,床就是大海波瀾起伏中推動的帆船,將他們渡向遙遠的彼岸。而當病人下床以后,事實上已經(jīng)尋找到了陸地……
我攙扶著1號病人往前走,這片森林,就是他越過波浪之后到達的陸地。我一次次地感知到了他對于生的渴望,從他燒傷的面孔中,我開始慢慢地發(fā)現(xiàn),他面部那些僵硬的肌肉正在借助于外力,即時間悄然而逝中轉化在我們身體中的神秘元素的光熱,助推著前進。所以,與之前我初次看到的面孔相比,如果說當時的面孔看上去像火中焚過的老樹樁,那么,現(xiàn)在的面孔已經(jīng)被細雨滋潤過了。
而且,他的手、臂膀和雙腿也同樣有變化……那些死亡的皮肉開始剝落,現(xiàn)在長出的是新肉。從他外在的皮肉中,我感覺到了蛇一樣的蛻變,更重要的是一種堅韌的等待與希望。而更多時候,他的眼神穿過樹林中那些密密麻麻的世界,試圖到達遠方。
這是我第三次與濤開始語言上的對話,濤仍然在昏迷中,我說道:濤,還記得在聯(lián)大校園中我們共同跑警報的日子嗎?你會記得的,每次警報響起,不管是在學校還是在宿舍,我們總是提腿就跑。每次跑到聯(lián)大的校園里,我們都會在人群中尋找著彼此。有一次,我在奔跑的人群中尋找你時,突然發(fā)現(xiàn)你的目光也同樣焦灼地在人群中搜尋著,終于,我們的目光相遇了,這是一個心神相聚的時刻,我們的手伸向半空中,猶如伸向那些可以引領我們逃向避難之所的魔杖,而我們充滿血液和青春之愛的左手右手,分明就是從我們身體中已經(jīng)長出的魔杖……
我輕聲說道:濤,就這樣,我們的左手和右手在人群中牽在了一起,我們奔出了校園,整座城市的蕓蕓眾生都在奔逃,我經(jīng)??匆婑R路對面的賬房先生抱著他的算盤和賬本在奔逃,分不清到底是他的算盤賬本重要,還是他的命更重要。也有人竟然用頭頂著一架縫紉機在奔跑……相比他們來說,我們的奔逃要簡潔得多,當兩個生命充滿愛意時,世界上的所有包袱似乎都可以舍下……只有當我們只剩下身體的奔逃聲時,我們才可能跑得更快更有力量。濤,我們跑上了虹山東路,上面有一座山岡,那里就是我們的避難所……我們奮力地奔跑,我用我最好的青春與你一起奔跑,直到我們跑到了山岡上的小樹林中。這座山岡并不大,卻可以容納附近的許多逃命者,只要一聽見警報響起來,他們就會奔向這座山岡,因為在我們看來,這座山岡就是我們跑警報時的避難所。
我繼續(xù)說道:親愛的濤,當我們趴在樹林深處的避難所時,能感覺到彼此的呼吸在一起一伏……然而,在山岡之下我們的城市正在遭遇著又一場空襲的磨難,在黑煙彌漫之下,不知道有多少民房又要倒塌,又有多少生命備受摧殘!當世界平靜下來以后,我們會站起來,手牽手走下山岡……醒來吧,濤,你還記得那一天我們走下山岡時看到的那一幕令人悲痛的場景嗎?經(jīng)過一座被轟炸的民宅時,我們看到了一個身穿紫紅色旗袍的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倒在血泊中,而晾衣繩上還曬著她的另一條乳白色的旗袍,她大約就是出來曬衣時被炸的……她氣息已盡,手腕上已無任何脈跡跳動……濤,醒來吧,我多么需要你醒過來,與我共同迎接被戰(zhàn)爭所籠罩的緬北。幾公里之外,就是前沿陣地,而這里同樣是一座小小的避難所,你能聽見小鳥在叫喚嗎?如果你能聽見我在呼喚你,就請你醒來吧……
我感覺我的眼淚已經(jīng)滾下了面頰,落在了濤的臉上……
冥冥中我等待了很長時間的奇跡就在這一刻變成了現(xiàn)實:濤終于將眼睛睜開了,這不是奇跡,而是我深信不疑的一個夢轉換成現(xiàn)實的時刻。因為我一直相信,濤的昏迷只是在做夢而已,他的那個夢太長了,所以需要時間……此刻,他的醒來意味著他的長夢已經(jīng)結束。
你無法想象當濤醒來以后,面臨的是一個失憶的現(xiàn)狀。對于他來說,我的存在是陌生的。他睜開眼后,就在喃喃自語,他好像是在說飛機,他說飛機快掉下去了。我叫來了飛虎隊員,他好像認得眼前這位高大英俊的飛行員。飛行員的腿折斷后撐著一只自制的拐杖,他坐下來,與濤回憶著云端上的戰(zhàn)爭……濤好像能回憶起云端上飛機與飛機交戰(zhàn)時的許多細節(jié),他唯一記不得的就是我的存在。
我在他面前僅是中國遠征軍救護站的一名護理員而已。站長告訴我,濤的部分神經(jīng)在飛機墜落時已受到損傷,所以,他的很多記憶鏈接已中斷,要等一段時間才可能慢慢修復。
我就是他記憶鏈條中斷后被遺忘的一部分……我開始平靜地面對這個現(xiàn)實,并以護理員的心態(tài)去關心我的病人們。濤的腿同樣被折斷,他醒來以后的愿望,是想與飛虎隊員去樹林的那一邊看看那架從云端墜落的飛機。這次的行動我報告給了站長,她派遣了另外兩個男護理員與我們同行,我的手攙扶著濤的手臂……我祈望在陪同他前往目的地的路上,他能夠感應到那根折斷的鏈條……并為此突然發(fā)現(xiàn)我就是他記憶中某根親密的鏈條……我?guī)е麄冏哌^了我和2號病人曾經(jīng)往返的路,那些長到腰部的灌木叢依舊孤寂地向上生長著,任何東西,哪怕是戰(zhàn)爭中的炮火也無法湮滅它們生長的權利。一路上,我感覺到濤根本就無法感知我的存在,他記憶深處沒有我的位置,簡言之,那根鏈條已斷。
我們生命的記憶中會有許多植物神經(jīng)般千絲萬縷的鏈條,它們維系著我們身體中的循環(huán),即生與死的過程。其中,有幾根重要的鏈條,它們清晰、茂盛地為我們的靈魂提供新鮮而永不泯滅的元素,也許,愛情就是這些重要鏈條中最為柔軟深情的部分。而此刻,我在他的記憶中已不復存在,我的內心突然升起一種蒼茫的疼痛感,我的手卻繼續(xù)攙扶著他的身體往前走。
很快,又一輪的逃亡開始了。
戰(zhàn)爭中的時間載著我們繼續(xù)往前走,那天半夜,救護站突然接到了上級的緊急通知,日軍的大部隊已經(jīng)向著這片區(qū)域迅猛撲來,讓我們救護站分成小分隊朝著不同的方向盡快撤離。時間緊張得透不過氣來,站長分配著朝幾條路線逃亡的隊員和病人,我竟然與那個東北女人一隊,飛虎隊員和濤是一隊……其余的我沒有聽清楚,夜幕之下的時間太緊張,我們甚至已經(jīng)來不及撤下林子里的帳篷,上級要求我們拋下一切累贅的東西,以最為輕便的身體盡快撤離。夜幕之下,我們看不清楚逃亡者的面龐,我只看得清楚離我最近的東北女人的臉,她似乎等待這一天已經(jīng)很久很久。因為只有逃離開戰(zhàn)爭才可能擺脫她身體中的深淵……時間來不及細訴,也來不及讓我與病人們和站長一一告別,當然也不可能再走到濤的面前告訴他我是誰,并與他一起逃亡……經(jīng)歷了數(shù)次逃亡的我,已經(jīng)不再糾慮于個人的憂傷與迷惘,甚至也不再糾結于愛情的無妄和蒼茫……現(xiàn)在,我將攜帶東北女人一起逃亡,這是中國遠征軍救護站站長給予我的任務。來不及回頭,即使回頭也看不見朝著夜幕深處撤離的小分隊,每支小分隊以兩人或三人成一組,分別選擇著各自逃亡的方向,或許從這一夜開始,我們就再也無法相遇。
我攙扶著東北女人循著命運中出現(xiàn)的一條林中小路不顧一切地向前撤離,更準確地說是逃亡。那是一條根本就看不到盡頭的小路,我們喘著氣跌跌撞撞地朝前走,被我手臂攙扶住的東北女人比我所想象中的走得更艱難也更堅韌,她撐著樹枝做的拐杖,另一手臂倚在我身上……在逃亡中我們早已忘卻了原始森林中的野獸,同時也忘卻了來自夜幕的恐怖,我們幾乎就沒有歇息的時間,黎明降臨時我們竟然已經(jīng)走出了那片原始森林,并抵達了中國邊境線上的一座小村莊。
現(xiàn)在,我告訴你敘事終曲:我和東北女人最終回到了昆明,她來不及休整就搭車回東北老家去了,之后,我就再也沒有她的消息。我回到了西南聯(lián)大校園后的某一天,接到了濤隨同中國遠征軍撤離緬北野人山時陣亡的通知書……之后的若干年,在昆明,我遇到了1號燒傷病人,他活下來了……我希望更多的遭遇到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巨創(chuàng)的病人都能活下來。是的,活下來,像樹和珍貴的記憶一樣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