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暢

～1～

深夜從打工的便利店出來時，JR末班車已經(jīng)停運，只能走回家。

下午和千雪通話，她漫不經(jīng)心地抱怨著今天的客人，平野聽著手機那邊的電波組成的她的聲音，不知說些什么最為恰當。

“周日要參加朋友的婚禮，去找你買花好嗎？”

在千雪的花店里也是要付錢的，盡管她一開始極力拒絕。

生活一直是很艱難的。這一點對于他們來說沒有區(qū)別，所以就不要“客氣”啦。

平野回到出租屋里自己的家，打開書桌前的臺燈，鋪開紙筆。最近創(chuàng)作靈感十分干涸，要么不滿意剛剛寫下的東西，要么瞪著白紙頭腦也一片空白。

也許他終究不適合當“作家”吧。雖然厭惡寫游戲腳本和代寫劇本小說，但為了活著還是要時而接一些這樣的工作。他的最高理想是寫出像《豐饒之海》一樣恢弘的長篇小說。可是他這輩子還能寫出那樣的小說嗎？住在出租屋里，工作是便利店售貨員，假期沒有朋友找的時候，就窩在床上看一天書，似乎完全沒有所謂的“生活”啊。沒有“生活”又怎能用文字講述生活呢？

來到東京以后他的朋友更少了，在這里大家都急匆匆的，沒有時間為遲鈍的人停留。他已經(jīng)開發(fā)了六條從便利店走回家的路線，遠近不同，經(jīng)過的街區(qū)風景不同，遇到的人也不同。比如說爭吵的情侶，加班的白領，從居酒屋出來醉醺醺的大叔，坐在路邊不知道在想什么的流浪漢，借由參與了他們生命中的一個小片段，窺探到他們的一小片生活，然后通過他豐富的共情力和感知力，一點點勾勒出他所處的世界的樣子。

他習慣了在寂寞中觀察別人的生活。

但千雪是例外。平野中學時代為數(shù)不多的好友，唯一能與他討論文學，能理解他的孤獨，也與他一樣孤獨的朋友。高中畢業(yè)后，千雪沒有申請到公立大學，家里沒有錢，心一橫就來了東京，一邊打工一邊讀夜大。平野在一所很一般的私立大學文學系度過了平庸的四年，沒有學到什么，畢業(yè)后家里不怎么給錢了，他也就來了東京。

～2～

周六下午平野去千雪的花店，請她挑了些花包起來，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

“最近有畫什么畫嗎？”

“還沒有，事情太忙了。平野君的創(chuàng)作進展如何？”

“沒有什么進展?！?/p>

“這樣啊?！?/p>

千雪換了發(fā)型，剪掉原來濃密的長發(fā)，短發(fā)末梢燙了卷，顯得更加溫婉成熟。她仔細修剪好花束，包裝起來給平野。

“搭配得很漂亮，謝謝你?！逼揭斑f給千雪一張紙幣。

“謝謝你。明天玩得開心哦?！鼻а┙舆^紙幣，微笑著。

年少的好友也不可能一直無話不談啊。平野抱著花走出門。到了東京后，他們之間的距離就開始越來越遠。千雪在辛苦地堅持著美術(shù)的夢想，他在文字與生活之間的迷霧中奔走，兩人都無暇顧及對方了。

千雪始終是目標明確并果斷追求的，她在夜校修了美術(shù)，經(jīng)營花店剛好可以負擔繼續(xù)學習繪畫的費用。如果千雪有一對稍微不那么窘迫的父母，那她的生活早就與現(xiàn)在不同了，她會在著名的美術(shù)學院取得學位，然后投身那個她真心熱愛的行業(yè)。

不過這樣也不至于喪失希望，大概終有一天她會熬出頭的吧。平野感到千雪的未來與自己的在不斷地偏離，他好似離了軌，茫然地望著她前進的背影。

第二天平野去參加婚禮。這位是他的大學同窗，事業(yè)小有起色。平野與他也只是淺交而已。送過花束，朋友拉著他寒暄幾句，平野啊，現(xiàn)在還是單身嗎？

“嗯，還沒有女朋友?！逼揭坝行┖π叩氐拖骂^。

“那改日我給您介紹幾位吧，我們公司有不少單身女孩子呢！哦，平野君，怎么面露難色呀？難不成您已經(jīng)有喜歡的人了？”朋友輕快地勾上平野的肩膀，在他耳邊故作秘密地說道，有喜歡的人，就早點告訴她哦！哈哈！

婚禮上的人都興奮得不自然，平野覺得他們像在演戲。他找了個借口提前離開了。今天沒有工作，沒有人可找，回家也沒有事情做，干脆搭地鐵去上野公園轉(zhuǎn)轉(zhuǎn)好了。美術(shù)館里的展覽不感興趣，他就在公園一角的長凳上坐下，掏出包里的小說讀了起來。不時地，他觀察著公園里的人，吵鬧的中學生，一家人，拍照的游客，賣藝的，寫生的，還有極少數(shù)的和他一樣孤孤單單的人。

看完了整本小說，已經(jīng)到傍晚了。落日正像一顆飽滿的鯡魚籽一樣緩緩西沉。平野木然看著落日，忽然覺得，整個上野公園，此刻只有他一個人。

與下班的人們擠一條地鐵，走一條兩側(cè)全是店鋪的路回家，然后坐在小小的書桌前浮想聯(lián)翩。休息日平淡的夜晚就這樣度過。

～3～

此后幾個月，休息日里平野都會去上野公園，有時看展覽，有時在長凳上看書，直到魚籽般的落日從天邊消失，余暉將他的臉頰和書頁映成金黃。

在這段時間里，他的寫作計劃幾乎沒有進展。平野的思維似乎被什么給攫住了，那是一團粘稠的東西，沉在他的心底，不痛不癢，卻十分憋悶。代寫劇本和游戲臺詞的工作越來越少，現(xiàn)在他的心境，連裝模作樣的文字都無法生產(chǎn)出來了。

本來就不多的收入又減少了，平野不得不在休息日另找一份兼職。這樣一來，每一天都變成了早出晚歸，他再也沒有見到落日。

一個普通的深夜里，從便利店下班，平野挑了一條路回家。加班的白領們都已經(jīng)從居酒屋離開了，整條街靜得出奇，只有一個流浪漢背著包，緩慢地走著與他同行。平野超過他時看了他一眼，流浪漢也看著他，目光波瀾不驚。

在路燈暖黃的燈光下，平野的心一點點沉到了海底。

他想，那個人的目光就好像他的生活一樣，空虛而寂寞；他想，那目光背后一定也隱藏著他曾經(jīng)熱鬧的過往；他想，可深夜里相逢的生命，無論有過多少激情，此刻都一樣的干癟。

平野的生活是什么？是文學嗎？文學的本質(zhì)是什么呢？他曾以為觀察別人的生活就足以創(chuàng)作文學，可當他從別人的生活中看到那根本性的虛無與自我的干癟時，他恍然想到，自己可能從未真正地明白，“文學”，意味著什么。

他始終堅信自己是一面映照著他人生命的鏡子，可相比他人生命的厚重，鏡子本身的存在不值一提，鏡子只擁有寂寞與孤獨。

他突然很想千雪。發(fā)了一條短信給她，她沒有回復。

～4～

所有不好的預感，都會迎來應有的結(jié)局。

平野聽著電話那邊千雪好聽的聲音，停頓再三，告訴他，開花店攢下了一些錢，她要去外地繼續(xù)讀美術(shù)，大概要三年。

三年后嗎，也許回東京，也許在其他地方。那時就有緣再見了。

“平野也要好好生活哦?！?/p>

“千雪……”平野著急地叫了聲她，可接著他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了。

“嗯？”

“我，很……舍不得你離開?！?/p>

“我知道。”

千雪的聲音非常平靜。平野聽到電波在他們之間流淌的聲音，千雪纖細的呼吸聲，以及他那顆心臟瘋狂跳動發(fā)出的怦怦聲響。

“那……祝你一切順利?！?/p>

“平野也請保重。”

千雪走的那天，平野請了假，幫她收拾行李，搬上計程車。千雪沒有讓他送到機場。

千雪送給他一幅畫，畫的是春日櫻花樹下賞櫻聚餐的中學生。

平野抱著卷成一卷的畫，坐在公園里他常坐的長凳上，看著書，可是一個字也沒有記住。

他手里的書是太宰治的《斜陽》。

落日出現(xiàn)在天邊時，他的眼淚也溢出了眼眶。

就像那平淡無趣的生活，就像那無疾而終的感情，就像路燈下那個流浪漢孤單的身影，就像那句他終究沒能說出口的“喜歡你”。

就像這段故事的匆匆結(jié)尾……

人生里不會有什么完美的落幕，不會有什么恰好的感情，也不會有什么如愿以償。

其實沒有什么可難過的，不過是看到了落日而已。

是時候回家了。

是時候找一份穩(wěn)定的工作了，雜志社編輯怎么樣。

平野這樣想著，向JR上野站走去，不一會兒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了人潮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