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莉

有一種春，是無法守候的。這就是人生的春。人生的春往往與年齡沒有關(guān)系，卻只是一種蘇醒。這樣的蘇醒，如偏僻鄉(xiāng)村籬笆上的野玫瑰，花朵開得爛漫，意象上卻單單只有光明、簡單、敦厚與寧靜。

不要以為意象上的光明、簡單、敦厚與寧靜容易得到。更不要以為有了偏僻鄉(xiāng)村，目的就八九不離十了。不是的。這種意象不是淺顯的看圖說話。能夠形成這種意象的，要木籬笆，要野玫瑰，要好陽光，要一道碎石小路，從籬笆下面蜿蜒伸出，遠遠地，遠遠地深入到了起伏的山坡，要山坡上有茂密的針葉林，要林子里淡淡地散發(fā)著松香。

說的是人呢，說的是人生的春呢，因此這樣的比喻也就是說：人生的春，天衣無縫，渾然大氣，是先天的天地精華與后天的著意磨礪融會貫通了。

用一種更加日常的話來說，人生的春便是一種懂事。

有一句成語，叫做“少不更事”，可見懂事需要經(jīng)歷，經(jīng)歷需要時間，用漫長的時間去經(jīng)歷，這就是熬了。這個“熬”的意思相當于中草藥制作湯藥的那個“熬”：煎熬。于是，可以說，意象是煎熬出來的，蘇醒是煎熬出來的，人生的春是煎熬出來的。

玄妙的是，需要多少的煎熬呢？又需要多久的煎熬呢？所謂的漫長，那應該是多長呢？像我這樣，寫作半輩子，也算受了不短的煎熬，且不談自己的寫作，單說藝術(shù)鑒賞方面，在十余年前，我就覺得自己也算是知春了。不少著名作家的作品，看上去或巍峨，或工整，或靈動，或俊秀，詮釋一個什么道理，都披掛在作品的形式上，十分易于讓評論家一眼就看出好了。這些藝術(shù)家和評論家都在玩可愛，裝童稚氣，于大庭廣眾之下，一個人假裝很復雜地把玩具藏起來，而另一個人假裝很深刻地找到了它。這種把戲非常容易迷惑具有發(fā)言能力，并且樂于表現(xiàn)發(fā)言能力的泛知識階層，大家一熱鬧一追捧，一伙子人都可以輕而易舉獲得名利。于此，我會馬上露出不屑甚至公開厭惡。也就是十余年前，我的態(tài)度是堅決的激烈的，我會忍不住要與人爭論，乃至一言不和便會拂袖而去。我堅信自己看得懂作品也看得出人品。我堅信自己是正確的。

大約是在五年前左右吧，我的堅信開始動搖。我開始強烈地懷疑自己。后來我想明白了，便知道自己最多也就只有一部分的知春。我可以肯定自己的，只有兩點，一是有了一些閱讀經(jīng)驗，二是有了自己階段性的藝術(shù)標準。別的，就不能被肯定了。

還是要說人。還是人比什么都重要。

還是要把知春放在人的范疇檢驗，哪怕僅僅是鑒賞藝術(shù)作品。正如燒秋一般，若是一把大火燒盡所有季節(jié)帶來的蕪雜繁復，深秋的田野袒露出來的，就是單純的田野。

事實上，偏偏我們太容易把自己當做正確本身，當做正派本身，當做美德乃至真理本身。我們一不小心就會疾惡如仇，因為那是我們從小就被教育灌輸?shù)窖褐械拿赖聵藴?，我們會非常自然地去苛責、要求和打擊別的藝術(shù)家。

那一天，上午我在閱讀以賽亞·柏林的書，下午我在菜地里干農(nóng)活。當家家戶戶炊煙升起的時候，我倚靠在籬笆上休息，目光散漫地隨著炊煙望到了灰藍色的天空。武漢深秋與初冬的晴空是這樣的好，顏色是很貴族氣的灰藍，溫潤又傲慢，空間卻有著童話一般的神秘高遠和無盡遼闊，萬里無云又似一個能干俏女人晾曬出來的潔白床單，有說不出的洗練與明亮。好東西往往就是有氣魄，就是要這樣地打動人心。我心一動，便有了心得：世界上最重要的還是人！我得先于一切地承認：人的觀念、喜好、志趣與理想都是沒有通約性的！

修養(yǎng)善意的豁達與寬容，這么簡單的一句話，以我愚鈍的資質(zhì)，悟也用了十余年，想要修養(yǎng)成為人生的態(tài)度，還不知道需要經(jīng)歷多少年煎熬呢。還敢比法海呢，充其量也就是一個善男子善女人罷了。

原來，人生的春是這樣的難得啊。

選自《才智》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