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 海勒根那
我要到樹上去,瑪薩姥姥,卓婭,還有柳夏姐,你們聽到了嗎?把我送到樹上去!瓦尼、尤拉,你們這兩只烏鴉,把酒叼到樹上就以為我找不到了嗎?這兩個混蛋 !一棵比水桶粗的落葉松樹下,別佳坐在那里,仰頭望著樹腰處枝杈間的兩個白酒瓶,用目測離地也要有四五米高。他的細小的眼睛瞪得和臭李子那么大,亂蓬蓬的頭發(fā)粘著刺猬果,胡亂地喊著:你們
以為你們是花鼠子嗎?把我的酒藏的那么高,要不是我的一只腳壞了,你們藏到樹梢上,我也能取下來。
他的右腳腳踝處腫脹發(fā)亮,呈現(xiàn)著黑紫色。聽到呼喊聲,一只灰白色馴鹿搖著脖頸上的鈴鐺顛顛地跑過來,踏得空寂的樹林嗒嗒回響,到了別佳身前伸著大長臉和厚鼻子嗅來嗅去。別佳揮手給了它一掌,罵著:去!沒用的東西,你要是能把我送到樹上去,我給你一口袋鹽吃!可你比我還沒用,只知道四處亂跑。要不是我到處找你們,也不致于傷了腳。這下可好,我連樹都爬不了啦!
馴鹿挨了一掌,悻悻地跑掉了。
春天正是產羔的季節(jié),營地上的幾個人:瓦尼、柳夏、阿媽、納塔薩老太、老獵人安東都去找馴鹿。若非別佳前天弄傷了腳,他應該還在尋找馴鹿的路上?,F(xiàn)在使鹿部落真是沒落了,就這么幾伙人在興安嶺北的森林里放養(yǎng)馴鹿,別佳他們是其中之一,其余的族民都搬到城市郊區(qū)去了。一個人在營地守著可真沒意思,對了,還有納塔薩老人,她只會和馴鹿說話,對我不理不睬,更不會讓我喝酒的。瓦尼和尤拉你們兩個混……別佳忽然想到什么,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怎么給忘了呢,尤拉不可能再藏我的酒了,他要活著有酒也輪不到我的份兒……那一定是瓦尼了,納塔薩和阿媽讓他干的,竟然把酒藏到了松樹上面。那是營地里稍粗的落葉松,其余的全都是矮矮細細的次生林了。
要是瑪薩姥姥活著就好了,她是世界上最心疼我的人,她看到我喝不到酒這么難受,會丟下拐棍直接走上樹去,把酒幫我取下來的。怎么,你們不信?瑪薩姥姥可是能上天入地的薩滿,一百歲那年,她穿著紅燦燦的裙子拄著拐棍從獵民村走丟了,一天一夜之后,我們在額爾古納河的下游找到的她,那距離差不多得兩百公里,人們說她順水漂流也不可能漂那么快。
說到這里,別佳因長期酗酒而略顯遲鈍的眼神迷茫了——可是瑪薩姥姥死了,死了好多年了。她死的那天,狂風把整個森林刮得昏天黑地,三天三夜的大風你們誰都沒見過。刮倒了一片片林子,一摟粗的大樹都給連根拔起了。后來族人說,這是瑪薩姥姥的庫烈帖舍文(薩滿供奉之風神)沒有著落呢。按規(guī)矩,一個薩滿死了,她的衣缽是要有人繼承的??墒钦麄€敖魯古雅,沒人接瑪薩姥姥的舍文,沒人接……
那時候,瑪薩姥姥已經瘋瘋癲癲了,天天到林子里嘮嘮叨叨地咒罵,她罵卓婭:你以為外面的世界是什么好去處,那里都用磚和石頭砌死了,你能走到哪兒去……她罵運材車:你們這些小偷,把木頭都變成尸體偷走了!違背了神靈,小心熊神把你們撕成碎片,丟到貝爾茨河里去……可是瑪薩姥姥夠可憐的,沒人接她的舍文,她成了我們部族最后的薩滿。她臨死的時候眼里流出兩顆濁淚,黯啞著嗓子對族人說:使鹿鄂溫克以后再也沒有人能與神靈對話嘍,沒有神靈護佑,森林會毀掉的,族人會沒有著落……說也怪,從那開始,整個興安嶺森林就變得空空蕩蕩了,樹木好像斑禿了一樣,一年比一年稀少,林子里的鹿和野豬、狍子、松鼠都像絕跡了似的。緊接著,政府就把獵民的槍統(tǒng)統(tǒng)收走了,說是要禁獵,狩獵為生的人沒有了槍,還能干些什么呢……這還不算,沒過多久,政府又要生態(tài)移民,把族人和馴鹿一起搬到了城市郊區(qū)去,在那里獵人住上了磚和水泥砌的房子,馴鹿都像豬那樣圈養(yǎng)起來了……這些牲畜是天生在林子里覓食的,它們只吃苔蘚、石蕊、蘑菇和一些嫩枝葉,它們像牛一樣的蹄子也根本適應不了水泥地。一切都應了瑪薩的話,后來要不是納塔薩老人執(zhí)意帶領我們幾個族人回到山林里,馴鹿就都死光了。好吧,不能打獵了,我們天天守著光禿禿的林子,和天天不知跑到哪兒去覓食的馴鹿,無事可干,我們只能天天喝酒了……
對了,瓦尼,我要到樹上去,你聽見沒有!尤拉,你別老躲在樹后面了,去幫我把瓦尼找回來,你知道的,我沒酒喝就像沒了魂魄……
卓婭姐,你在天有靈,快送我到樹上去……卓婭姐,我想和你喝酒了!你是不是也饞酒了,你在天上還做畫嗎?用松鼠皮、鹿皮、狍子皮縫成一幅幅皮毛畫,那可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F(xiàn)在除了坐墊,這些動物皮子一張也找不到了……
唉,算一算卓婭姐也死了十幾年了,她的女兒現(xiàn)在都長得和她一般高了。其實,都怪卓婭,當初瑪薩姥姥的瑪魯寶日龕(祖先神)相中的是她,所以她從小體弱多病,長大后也生了好幾次大病,那是瑪魯神要她接舍文呢??勺繈I死活也不肯接。那一次得病,姥姥給瑪魯神祭獻了一只四歲的馴鹿,為她跳了三天三夜的薩滿舞。那幾天整個山林都震蕩了,太陽和月亮都被團團霧氣遮蔽著。卓婭渾渾噩噩的似睡似醒,渾身的汗水像吊鍋的蒸汽一樣。正當瑪薩要將她喚醒時,她忽然像被火燎了似的坐起來,拽著姥姥的薩滿衣襟說:你饒了我吧,姥姥,我不想做什么薩滿,我想上學去,我要去城里去學畫?,斔_姥姥聽了,一頭栽在地上,渾身抖得像風吹枯葉一樣 ……
沒有辦法,瑪薩姥姥最后只能祈求祖先神給卓婭松綁。那天夜里,瑪薩姥姥睜著空洞洞的眼睛望著撮羅子外幽深的蒼穹,說:我的瑪魯神、庫烈帖神、額沃(鄂溫克語:祖母,這里指熊神),我的最厲害的舍文,我對不起你們啊。我死之后,求你們不要怪罪我的族人啊……最后瑪薩把納塔薩叫到身邊,交給她一塊用犴達罕肩胛骨做成的犴神舍文,說:好好留著它,這是山林最后的守護神,有它在使鹿人的林子就在……瑪薩后來絮絮叨叨說了一夜的話??赡菚豪牙颜f這話沒人能信,更沒人愛聽,只當她是胡言亂語。從那以后,瑪薩姥姥就瘋瘋癲癲了。
我的卓婭姐啊,能用一堆堆的油彩畫我們的馴鹿、撮羅子,和森林里的一切,在這之前,沒有人見過森林和馴鹿還能到畫布上去。不出族人所料,那年秋天,大學錄取通知像片金黃的落葉那樣飄到了營地,那上邊的方方正正的漢字雖沒幾個人能讀懂,卻似天書一般寫著卓婭姐的命運。為此,整個烏力楞沸騰了好幾天……
那之后,卓婭就像一只歡快的強納咕鳥飛出了興安森林,去了南方最大的城市讀書。她可是我們使鹿部第一個走出去的大學生。
林子里的時光比溪水流的還快,轉眼卓婭姐畢業(yè)了,分配到一個北方的城市當了什么編輯。幾年后的一個春天,卓婭姐回來了,背著大包小裹,戴著太陽鏡,臉上沒有我們想象的快樂,反倒帶著說不出的疲憊和憂郁,回到了貝爾茲河岸,回到了獵民村……我們不知道她在城里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她只說不適應那個又破又大的城市里的生活,到處都是嘰哩哇啦的小市民,到處都是唯唯諾諾勾心斗角的人,連一毛錢都計較,誰走路撞到誰都要罵上半天。卓婭是從大森林里長大的,馴鹿似的野性與城市的世界格格不入……
卓婭原以為回到了故鄉(xiāng)就會心安,可是夢中的森林不一樣了,她童年奔跑嬉戲的山嶺不一樣了,在卓婭眼中再不是那個充滿歡樂和神秘的興安嶺了。她童年那會兒,家族烏力楞里人丁興旺:有瑪薩姥姥在,兩個姨姨還沒分開,阿媽達利雅也年輕,一大家十幾口親人整天在森林里忙碌,上百頭馴鹿圍著營地“啊吽”的叫。大興安嶺那時還莽莽蒼蒼的,馴鹿可以隨處遷徙,到處是各種飛禽和野獸稀奇古怪的叫聲……可如今是什么變了呢?卓婭姐也說不清。在山林里時間久了,她只感到憋悶,感到林隙里的陽光總是一成不變,沒有音樂,沒有書籍,沒有一切現(xiàn)代娛樂,甚至沒有電,每天除了馴鹿還是馴鹿……卓婭對達利雅說:阿媽,我這是怎么了?為什么我的心里這么空落,好像飛光了鳥兒的林子。是的,這次回來的姐姐一點也不開心,除了悶頭用各種毛皮縫她的畫,就是一個人到林子里去唱歌,一首《達利亞》讓她反反復復的唱,唱著唱著就流起眼淚來。再有就是拼命地喝酒,好像天要塌了似的。阿媽氣憤不已,用棍子轟她走,讓她離開山林,回到城里去。阿媽以為這里不再是她生活的地方了,在城市工作好好的。為此,她與阿媽鬧,與整個家族吵。一天傍晚,卓婭又一次喝得酒氣熏天時,母親狠心打了她幾棍子,誰曾想,發(fā)瘋似的卓婭沖出營地,離家出走了,這次一走就再也沒有回來……臨走前只留下一句話:我去找犴達罕神,你們不要我,犴神會要我的……
阿媽和族人找遍了所有的林子,都沒找到卓婭的蹤影。又到各林業(yè)鎮(zhèn)上打聽過卓婭姐的下落,可是沒有人知道。直到五年后,一個矮個子的漢族男人領著一個三四歲的女孩來到營地,見了母親就磕頭作揖,說他就是卓婭的丈夫,而女孩就是他和卓婭的女兒。母親詫異地問中年男人:卓婭呢?她怎么沒回來?男人就痛哭流涕了,我們才知道卓婭已經死去了,她是在一個農場前的河溝里溺水而死的,岸邊還留下一幅她剛剛畫完的油畫,上面是一頭高大的犴達罕,正潛向幽深的河水……
男人說他是在四年前的額爾古納小鎮(zhèn)街頭遇到卓婭姐的,那是個大雪紛飛的冬日早上,他趕著拉煤車遠遠地見到路上有一個凸起的雪堆,好像是被雪覆蓋的一個麻袋,他下意識地停下車,上前一提卻見是個人,一個酒醉不醒的女人。男人就把她抱上了煤車一路拉回了村莊……
那天阿媽好像啞巴了一樣,沒再多問一句話。她躺在裝滿鹿角和雜物的撮羅子里拉上簾子,一個星期不吃不喝,誰叫也不肯出來,只是像蚊子似的反復哼一首歌:……七八個姑娘中就相中了你,最美的姑娘,你怎么能舍得離開我,心疼啊心疼……族人們都知道,那是卓婭最愛唱的那首歌……
沒人知道卓婭姐在外面更多的遭遇??蓱z的姐姐說死就死了……她說去尋犴達罕神,最后真的像犴達罕那樣潛到河水里去了?;蛟S是犴神帶走了她,把她重新帶回森林去了,她原本就屬于森林的……卓婭姐,想起你來,我就心尖痛?,斔_姥姥說外面的世界都用磚和石頭砌死了,可你就是不聽……
別佳沖著樹上的酒瓶子瞇縫著一只眼睛,做著舉槍瞄準的姿勢:要是有槍就好了,看護營地的那根老掉牙的槍(政府特批)被瓦尼帶去找鹿了,要是有槍不用瞄準我也一槍能把那拴瓶子的鐵絲打斷了。沒有獵槍就什么也干不成,連肉都吃不到,狩獵的部落現(xiàn)在只能買山下的黑豬肉吃,那些臟兮兮的用激素飼料催大的黑豬肉,跟白菜幫子似的沒滋味。可二三十年前的時候,一到冬天,營地的樹上掛滿了各種獵物,要什么有什么。那時候我們使的是半自動步槍,敖魯古雅的獵人大概得有幾十個,能組成七八個塔坦(狩獵小組)。每次出獵的時候,一切都變得神秘起來,即便一個小組的獵人也不知道要去哪兒行獵,只有塔坦達(組長)心里有數(shù)。人們備好十幾個馴鹿,馱上毛皮鋪蓋、吊鍋、干糧和酒,背上獵槍領著獵狗,便一頭鉆進榛莽的森林,一路用砍刀開路,在樹樁上做好回返的標記。十幾天下來,馴鹿的背上就會馱滿獵物。那真是使鹿人黃金般的過去啊……
瑪薩姥姥死后,納塔薩老人就成了我們營地的“酋長”了,不僅是年長,還因為她擁有著瑪薩留下的森林守護神——犴達罕舍文。那次政府動員所有族人到城郊定居,整個使鹿部二百多人都在紙上簽了字,要不是納塔薩,我們在山林中的使鹿生活就徹底結束了,是她帶著我們幾個人守著這幾百多只馴鹿堅持留在了森林里。
說起納塔薩,沒有人知道她的年齡,就像沒有人知道大樹的年齡一樣。我小的時候是納塔薩的跟屁蟲,我才有馴鹿那么高,她就帶著我去打獵。那時她的耳朵就老了,不過她的眼睛是用森林的霜雪擦過的,那是好獵人才有的眼睛。她端著獵槍問我:飛龍鳥在哪兒叫呢?我拽著她的袖口指給她看,老太太抬手就是一槍,癟著嘴對我說:找去。我應聲而去,一會兒的功夫就提來了飛龍鳥,告訴她:一個。走著走著我聽到樹上有松鼠蹦跳呢,又指給她看,“嗙”又是一槍,松鼠就從樹冠噼里啪啦落下來。納塔薩走到哪兒總愛帶著我這雙耳朵,我
跟在她屁股后頭去尋馴鹿,到山間找最清冽的能治馴鹿胃病的泉水,去水泡子邊獵鹿,追著足印打狍子。
為了動員納塔薩下山,政府還費了不少周折呢。他們派車把老人拉到城市旁新建成的獵民新村,那些白墻紅帽的房子據說是按北歐馴鹿人的房子設計的,二層別墅窗明幾凈,嶄新寬敞,又通自來水,暖氣,家家配置了煤氣灶,一開火就能做飯。街上鋪設著柏油路。可是納塔薩下車沒轉悠半個小時,頭上的沒遮沒擋的太陽就照得她頭暈眼花了,她蹲下身子嘔吐不止。隨行公務員忙用手機喊來鎮(zhèn)上醫(yī)生,幾個白大褂將老人抬到陰涼處,用各種儀器測了半天,最后判定她是被太陽曬中暑了。使鹿族人第一次聽說太陽能讓人生“中暑”的毛病,老太太迷迷糊糊中起身推搡開眾人,用鄂溫克語大喊大叫要回山上去。政府人聽不明白,問族人,族人告訴他們:老太太說——你們不要害我了!在這個臭烘烘的地方(柏油馬路融化的味道)都快喘不上氣啦!快給我一點風吧,我要林子里的風……那些人聽完都大眼瞪小眼的,要別的東西他們手眼通天都能搞到,可這個……沒有辦法,只有開車把老太太又送回林子里去了,林子里的風只有林子里才有噢。
后來城里人記不得納塔薩的名字,干脆就叫她“林子里的風”了?!傲肿永锏娘L”根本聽不懂我們說話,她死活不下山呢……“林子里的風”說我們是強盜,他們的獵槍是老祖宗時就有的,不能說拿走就拿走了……“林子里的風”養(yǎng)的馴鹿被熊禍害了,她找政府索要槍呢,說沒槍她的鹿再出事誰管,我們說再出事就報警,打 110……
有關納塔薩老太太的事兒多著呢,她在林子里活了那么多年,她自己就是林子里最老的樹了。她每天和馴鹿嘮叨著,笑話那些城里人:咴,你們瞧那些人,他們對森林什么都不懂,還到我們這里指手畫腳呢。伸鼻子嗅一嗅就知道了,林子的風里有的東西多著呢……各種樹木和葉子的氣味兒、滿地的花草,飛禽走獸昆蟲螞蟻
……雨露和云霧都是甜滋滋的,太陽和月亮都和城里的不一樣,天上的星星也干干凈凈,風裹挾著這些,所有的東西都在風里面呢,嗅起來味道比酒還清冽一百倍。城市的風里有什么?到處都是水泥、鋼鐵味兒,干巴巴熱烘烘,還有從大煙囪腦袋上、汽車屁股后邊放出的氣,真是臭氣熏天呢……說到這兒,納塔薩就捂住空洞的嘴啞然失笑了。
決定死也要死在山上,納塔薩就把犴達罕舍文從樺樹皮神龕里找出來,掛在營地的最高處。那是使鹿人最后的守護神,也是納塔薩的決心,不允許任何人碰一下,特別是酒醉后的我,靠近一點都不行。她可是真的越來越不喜歡我了。她討厭我酗酒,她的好幾個孩子都是喝酒出的意外,只剩下了瓦尼這個兒子。所以她恨死酒這個東西了。每次我喝多了酒,她都會一邊怒斥著我一邊用她那干癟的拳頭狠狠地打我。我知道她這是心疼我,怕我也死在酒上。我抱著頭讓她打,一聲也不吭出來。
不喜歡就不喜歡,一個老太婆拿我又有什么辦法呢?
瓦尼也喝酒,不過他的酒量大,喝酒有節(jié)制,不像尤拉和我。尤拉是老獵人安東的兒子。這些年一直是我們三個兄弟守護著使鹿人最后的馴鹿營地,我們一同去找馴鹿,一同去扛站桿、刨冰、打水??墒怯壤懒?,他是去年冬天喝酒喝死的……但我和瓦尼并不認為他死了,我們干什么都還帶上他,對著空無一物的身邊說:走啊,尤拉,找鹿去!……尤拉,我扛這根粗站桿,你扛細的,別偷懶啊!……要回山下了,尤拉,我們要有啤酒喝啦……走到林子里,我有時真的覺得尤拉就跟在屁股后頭,瓦尼和他嘮嗑,我也和他聊天,他像風那樣忽左忽右,聽著我倆說話,就是不吭聲。瓦尼和我喝酒時也把他帶著,給他擺上碗筷,倒上酒,和他干杯。當然,給他倒的酒最后也剩不下,都讓我們喝掉了。有一天,我偷了安東老爺子的酒到林子里去喝。我喝多了,看見尤拉就站在我對面,他這次不再沉默,他的聲音像破風囊那樣四處漏風,質問我:你怎么也不懂獵人的規(guī)矩了?我納悶地撓了撓腦袋:怎么了?他生氣地:看看你坐的是什么,那是山神才能坐的地方。我低頭一看,原來自己坐在了一棵樹樁上。我不禁笑了:森林都快沒了,還守什么獵人的規(guī)矩。尤拉惱著:就是因為你們什么規(guī)矩也不守,所以森林才沒了。神靈真該關閉一些門,永遠也不讓人類進入。想想過去吧,使鹿人對森林里所有的東西都心懷崇敬,哪怕是一只螞蟻一根小草,都認為是有靈性的生命,都是神靈。我們狩獵所有動物都有規(guī)矩。獵到熊,我們剝皮時都要用氈子蓋住它的下身;吃肉時要學烏鴉叫,讓“合克”(祖父——使鹿人對公熊的尊稱)或“額我”(祖母——母熊的尊稱)知道,吃它的是烏鴉,不是獵人。吃完肉,熊的骨頭都要像人那樣進行風葬??纯船F(xiàn)在吧,打死一只熊就像殺一只灰鼠子那樣隨便。
我端起酒喝上一大口,說:尤拉,這口酒我是替你喝的,你說的對??墒悄切┤烁静还苓@套……我們的家園是他們破壞的,現(xiàn)在我們無路可走了……
尤拉說:看到這一切我的心不安,靈魂在林子里飄來飄去的,不愿離開。那天我看見一只五叉犄角的鹿經過一片密林時,被該死的偷獵人下的套子套住了蹄子,它的一對角憤怒地舉著,四處亂撞……幾天下來,身邊能夠到的枝葉全啃得光光,最后只有餓死,被烏鴉和獾子、蒼蠅、蛆蟲吃掉,那么美麗的鹿,眼看著變成一堆臭肉、一堆白骨,要是還能流淚我一定痛哭一場……
我直著眼睛對他說:所以我們只有喝酒了,喝了酒就什么都不想,什么都忘記了……
這樣下去,使鹿人就完了,我不想讓你們像我一樣,喝酒死掉,我們狩獵鄂溫克人不能這樣下去。尤拉說。
我張開嘴打了一個大酒嗝,樂了:那你讓我們怎么樣?給我們槍,讓我們再去狩獵?
尤拉長嘆一口氣:等使鹿部的老人都沒了,也是我們把林子還給林子的時候了。
聽了這話我不禁抬起頭,盯著黑影中的尤拉:你這話什么意思?把林子還給林子?
尤拉:林子本來只屬于林子,是我們打擾了它。
我火了,抓起酒杯想削他:屁話!林子自古就是我們使鹿人的!有一天我們不在林子里了還叫使鹿人嗎?
尤拉顯然被我嚇到了,借著一陣忽閃的小風他像火苗那樣熄滅不見了。
那天晚上我醉得狗熊不認蜂窩,趴在酒桌邊上睡著了。忽然一陣噼里啪啦的巨響將我驚醒,睜眼看時,只見一頭比帳篷還高的犴達罕不知怎么鉆進屋來,巨大犄角把棚頂碰得東搖西晃。我蒙圈了,下意識地去抓身邊的家伙,犴達罕用冒鼓鼓的小眼睛望著我,隨即低頭揚脖,一股熱烘烘的氣體從鼻孔和嘴巴噴出來,直撲到我的臉上,我一下跌倒在地,頭撞在鐵床上……定睛再看時,屋內空空如也,才知是個夢。
第二天早上,頭暈腦脹的我吧嗒吧嗒嘴,回想起夢中所見,轉身去找納塔薩,我跟她說我昨晚夢到犴神了。老人放下手中的烤馕,茫然的眼神里透出一絲光亮,說:有犴神在,我們使鹿人的家園就不會沒的。我說:我要去找到它,來證明尤拉說的話都是屁話!我們使鹿人永遠不會離開林子。
說到這里,別佳摩挲了一把嘴巴,又望了望樹上的酒瓶,眼睛僵直了半天,才咽下一口吐沫:你們都沒見過犴達罕,見過會嚇傻你們的眼睛。那可是森林里的龐然大物,扇形的犄角漂亮極了,像兩只巨手,向上托舉著,怕天掉下來似的。這個大東西只在人跡罕至的森林里出沒,現(xiàn)在也許只有汗瑪才有了,那也是興安嶺最后一片原始森林。
說去尋犴達罕,我和瓦尼第三天頭上就上路了。瓦尼背著那桿老掉牙的槍護身,我倆一人牽著一頭公馴鹿,馱著干糧、酒和一些必備品。整個營地的人為我倆送行,好像我倆是什么英雄。是啊,使鹿人好多年沒去汗瑪了,那可是我們過去的獵營地。
九月下旬,正是犴達罕發(fā)情的季節(jié),它的吼叫聲會震蕩整個山野。精神抖擻的瓦尼像個老練的獵人那樣走在前面,揮舞砍刀在毛樹棵的密林中開路,砍掉攔路的枝枝杈杈,在成材的樹干上做著標記。我緊跟其后當他的隨從。那條“獵人小路”是二十年前使鹿人留下的,如今已經雜樹叢生很難辨認了,天生就是獵人的瓦尼記憶力超群,多虧了他,我倆才找到它。一路上翻山越嶺,鉆毛樹林過沼澤,跨塔頭甸子涉沒膝的河水,那可真是只有獵人才遭得起的罪。幾天幾夜下來,我倆幾近崩潰。此次的目的地是汗瑪森林深處的一片堿場,如果興安嶺還尚存犴達罕,它將出現(xiàn)在那里,那是它的領地。
在一處溝壑旁,瓦尼發(fā)現(xiàn)了犴達罕的碩大的糞便,這讓我倆心跳得砰砰直響。經過瓦尼判斷,那糞便不是新的,大概有一棵矮樹的年齡了。這讓我倆剛亮堂的心又黯淡下來。
那天到達堿場時已是日落時分。久違了的堿場卻已不是我們記憶中的堿場了,它被盜獵者破壞殆盡,在夕光下凌亂不堪。瓦尼和我沮喪不已,雙腿一軟坐在地上,滿心說不出的委屈。有人跡的地方犴達罕是不會前來的。瓦尼憤恨地罵了一句,把砍刀丟出好遠。我也滿身疲憊,索性躺在一堆落葉上,眼望深澄的天空上飛轉的流云,襯著四周的金色與火紅、墨綠、姹紫等五色相間的森林,真是壯美極了。這過去可是使鹿人最美的家園啊,熟悉又陌生的山嶺。
一夜沉默,胡亂點了篝火,胡亂吃了些東西,倆人的心情都像山中的黑夜一般抑郁。
第二天拂曉,我被瓦尼從夢中喚醒,只見瓦尼頭頂著一層霜雪,滿臉驚異,說:你聽,你快聽……我抬起身,側頭立耳,就聽見有巨物的碰撞聲隱約傳來,好像是兩棵參天大樹在互相撞擊樹干……我跟隨瓦尼躬身潛行,摸向那聲源。雪是昨晚下起的,窸窸窣窣的,一會兒的功夫就落
滿一身。鉆了好一段林子,耳聽著那聲響越來越近……緊接著,我們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忽然開闊的林間空地上,兩頭龐大無比的公犴,正低垂著仙人掌狀的巨鏟,高聳著山峰一般的肩,彼此俯沖著對撞,那轟然的嘎嘎山響似把天地一同擊碎了,雪花隨之旋風般震蕩……那是公犴發(fā)情時的決斗。
誰也沒有見過兩座山打架。四周高聳的松林一片肅穆。瓦尼和我匍匐在林子里,只有抬頭仰望的份兒。這時,瓦尼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扯我的衣袖:快看,看它額頭……我定睛望去,見那頭頷囊毛更長的公犴——它的額心處的毛紋眼熟極了,恍然想起那正是瑪薩姥姥的舍文圖案。瓦尼呆瞪著眼睛,喃喃而語:我的犴達罕神呵……一時間,我的淚水奪眶而下,落在衣襟上啪啪地響 ……
后來,瓦尼和我悄悄地退出了,怕驚擾了犴達罕神,驚擾了這雪中潔白的世界?;刈叩穆飞希液屯吣嵯駜蓚€傻瓜那樣,張大嘴巴迎接著滿天的雪花,讓它們撲簌簌地落到溫熱的舌頭上,那涼絲絲的感覺讓整個身心都感到清爽,仿佛整座森林都釋然了。瓦尼轉過頭說:要是尤拉活著就好了。這話讓我沉思了一下,忽然想起尤拉說過的話,是哦,人類是不能敲開所有的自然之門的,有些門要永遠關上,永遠不能打開。
人類也不能發(fā)明油鋸,有了油鋸酒瓶子藏到哪兒都白扯,這回用不著你們送我到樹上去了。別佳此時正一副得逞的樣子,臉上掛著壞笑。酒瓶子終于到他的手里了,他高高地舉著它,向天空一揮,像似與整個世界干杯。而眼前那棵粗壯的落葉松已經靜靜地平躺在地上了,它的樹樁旁丟著一把銹跡斑斑的油鋸……
春天的森林已拉開了夜幕。這一晚,別佳將懷抱他的酒瓶子睡個好覺。在夢里,他將與那頭長頷囊毛的犴神約會,或許自己也能變成一頭大犴,閃身在密密匝匝的林隙間,向著霧靄中的森林深處鉚勁地奔去……
責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