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漢東
摘要:財產及財產權在民法發(fā)展過程中有著不同的制度安排。從羅馬法、近代法到現代法,作為權利對象的財產,已在物質化財產之外產生了諸如信息財產、金融財產、人格財產等“新財產”。財產利益表現形態(tài)的差異化,是劃分財產權類型的基本標準。隨著科學技術和商品經濟的發(fā)展,傳統(tǒng)“物權——債權”二元結構受到沖擊,新的財產權類型不斷涌現,現代財產權體系由此形成一個開放的、動態(tài)的、不斷發(fā)展的制度體系。我國的民事立法,應循應社會變遷和法律變革的時代潮流,遵守融經驗與理論于一體的立法原則。對財產權的法律形式構建,似可以民法法典化為首要,以民事單行法為基礎,以民事特別條例為補充。
關鍵詞:財產;財產權;類型化;體系化;法典化
財產、財產權、財產法是民法學研究的基本范疇,也是民法典編纂面臨的重大問題。從理論創(chuàng)新和制度創(chuàng)新的基本立場出發(fā),我國理應接受開放性的財產觀,構建具包容性和邏輯性的財產權體系,在此基礎上進行以法典化為首要的財產權法律形式構造。以上即涉及財產權的類型化、體系化和法典化問題研究。
一、財產權客體:差異性類分與同一性基礎
財產是民法學研究的始點范疇,它既是民事權利的重要客體,也是社會經濟運動的基礎。社會活動中發(fā)生的各種經濟關系,包括占有關系和流轉關系,都直接或間接地與財產有關。
作為權利對象的財產,是一個動態(tài)與開放的范疇,因而財產及財產權在民法的發(fā)展過程中有著不同的制度安排。在前資本主義時期,社會經濟形態(tài)是以物質資料的財產作為基礎的,羅馬私法所設計的財產權制度采取了“物——物權——物法”的邏輯框架結構。在“物即財產”的法理念之下,物與財產具有同等意義,有體物是為客觀實在之物,而無體物也采用了類似實體物的解讀,澳大利亞學者Drahos將其稱為抽象客體的“似物性”。所謂“thing likeness”意指“無體物”(即所有權以外的財產權)與具實體性的物質化財產之相似性。近代民法以降,人類社會生活發(fā)生了深刻的變化,作為民法主要調整對象的商品經濟關系日趨發(fā)達,商品形態(tài)日益豐富多彩,從消費品、生產資料、房地產等有形商品,到技術、信息、商機、產權等無形商品,市場的觸角延伸到一切可以作為財產看待的物質與非物質的對象。眾多法哲學家、民法學家,乃至知識產權專家為“新財產”出現作出新的理論闡述。羅馬私法上的“無體物”被用以指稱“知識形態(tài)的抽象物”,為財產的“非物質化”(dematerialized)提供了一些關鍵的概念性工具。英國法上的“訴體物”即“訴訟中的動產”(choses in action),將非物質性的“知識財產”歸類其中。這些理論創(chuàng)新服務于制度創(chuàng)新之需,使得財產概念具有不確定性和靈活性,從而將各種形態(tài)的資源囊括到財產權體系之中。新財產的出現是財產非物質化革命的經典場景。美國學者康芒斯在其名著《制度經濟學》一書中談到從有形體財產到無形體財產的變化,“在封建和農業(yè)時代,財產是有形體的。在重商主義時代(在英國是17世紀),財產成為可以轉讓的債務那種無形體財產。在資本主義階段最近的這40年中,財產又成為賣者或買者可以自己規(guī)定價格的自由那種無形的財產”。非物質性財產具有哪些類型,學者們從不同視角作出了不同的描述。在格雷的著述中,上述財產既有公司中的股票份額、債券、各種形式的商業(yè)票據、銀行賬戶、保險單等,也包括一些難以確定的財產,如商標、專利、版權、特許權和商譽。施瓦茨將“具有重大價值的新型財產”,歸類為“商業(yè)信譽、商標、商業(yè)秘密、著作權、經營利益、特許權以及公平的便利權”。萬德威爾德則強調了美國法院所認定的“新財產”,包括使用郵政的權利,雇主自由地增減勞工的權利,雇傭者自由就業(yè)的權利,股東選舉公司董事的權利,免稅的權利,禁止他人出賣自己采制的新聞的權利,成為證券交易所會員的權利等。上述財產是區(qū)別于動產、不動產等傳統(tǒng)財產的“新財產”。這表明,“物即財產”的理念被動搖,“財產與實物的聯(lián)系被消除”,“支配物的權利”拓展到“有價值的權利”。在此,筆者擬從財產的客體性角度出發(fā),將現代社會的“新財產”分為以下幾類:
一是信息財產。該類財產是指附載于一定物質之上的資訊、符號和數據所構成的新型財產。在財產權客體理論中,無論是物質財產還是知識財產,都是獨立于主體意志而實際存在的客觀財產。但是,知識財產是現實存在的精神產物,信息作為社會交往和傳播的對象,具有不同的類型。美國學者巴克蘭德將信息分為“作為過程的信息”(informarion-as-process)、“作為知識的信息”(information-as-knowledge)、“作為事物的信息”(information-as-thing)。根據這種分類,知識財產是一種介入智力勞動的“創(chuàng)造型信息”,即知識產權的客體。作為權利對象的知識信息可進一步分為創(chuàng)造性成果與經營性標記兩類形態(tài),前者包括作品及其媒介和工業(yè)技術,后者包括商標、商號、地理標記等。上述知識財產是現代社會中最重要的非物質財富。與“創(chuàng)造型信息”相對而言的是“資源型信息”,即附載于遺傳材料其上的遺傳信息。這種“由遺傳規(guī)律產生的,遺傳基因多樣性、物種多樣性及群落多樣性與環(huán)境共同作用決定的遺傳密碼信息”,“具有自然信息資產的特征”。遺傳信息存在于遺傳物質之中。遺傳材料(DNA或RNA)記載著生命體或生物體的遺傳信息,并且傳遞給子代,從而使子代顯現出與親代相類似的遺傳性狀。人類利用生命體或生物體的遺傳信息,是遺傳資源價值實現的目的所在。這種遺傳資源信息,既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無體物(傳統(tǒng)所有權客體),也不是特殊意義上的創(chuàng)造物(現代知識產權的客體),而是一種特殊的信息財產。有學者將其稱為“基因財產”。
二是金融財產。該類型財產是由法律擬制而代表金融財富所形成的主觀財產,包括貨幣化財產和證券化財產。相對于實物財產而言,貨幣是一種特殊的新型財產。在金屬貨幣本位時代,貨幣被視為動產,與一定單位的貴金屬相聯(lián)系而存在。而在當今信用貨幣時代,貨幣的屬性已經發(fā)生本質的變化,其本身已不再有現實的財產客體,貨幣所具有的財產性實質來自法律的直接規(guī)定,具有財產一般代表和財產流通媒介的功能。貨幣在觀念上被視為有形財產,《法國民法典》和《德國民法典》盡管對物有著不同的認識,但都將貨幣作為所有權客體的動產物。在民法客體理論中,貨幣是可以用票面金額來表現其價值的物,它屬于特殊的動產物,也歸類于具高度替代性的種類物。有形證券也是一種主觀財產,它表現為設定并證明某種財產權的書面憑據,在法律上視為一種特殊的動產物。財產法引進有價證券這一特殊種類物,即是以其取代貨幣而進行金錢交付。在現實交易中,有價證券的功能實現,有兩種樣態(tài):首先是作為貨物的象征,這種有價證券的轉讓也就是其所代表的貨物的轉讓,即“實物抽象化”;同時也是“抽象實物化”,將書寫或印制收據的紙張等同于收據本身,因此,有價證券的交付被視為實物的交付。有價證券與貨幣雖同為法律擬制的主觀財產,并在法律觀念上和現實生活中作為動產物,但貨幣是所有權的客體,而有價證券是為特殊金錢債權的載體。后者被稱為“權利與證券相結合”,證券與證券權利合而為一,這就是所謂的“債權的證券化”。在交易中,有價證券作為實體財物的象征,這種文書的轉讓也就是其所代表財物的轉讓。概言之,本為有形財產,但基于法律擬制而成為代表金融財富的主觀財產。
三是人格財產。該類財產是與特定主體的人格利益相聯(lián)系而存在的財產,或稱為“具有人格利益的財產”。在大陸法系嚴格的概念體系下,特定利益被概括地進行了財產利益與人格利益的“兩分”。其實,財產利益與人格利益之間的界限并非不可逾越的,正是兩者不同利益的交叉或融合,產生了所謂的“人格財產”和“人格權商品化”問題。人格財產(personnal property)與可替代財產(fungible property)相類分。該類財產或是外在人物的人格內化,即特定財產具有象征人格或寄托情感之價值;或是內在自我的財產外化,即財產源于特定主體人格或智慧。人格財產與人格利益有密切聯(lián)系,在其遭受侵害時無法適用可替代物補救。人格財產的民法意義有兩點可以肯定:第一,人格財產本質上是一種財產,在客體上歸類為特定物;第二,人格財產在侵權責任中涉及財產權損害賠償中的人格利益受損問題。《日本民法典》第710、711條和《奧地利民法典》第1331條規(guī)定,對財產上的人格利益的侵害,適用侵權賠償責任,即對人格財產采取了肯定的立場。關于人格財產客體地位的確認,是一個從傳統(tǒng)人格權到特別財產權的演變過程。在民事客體范疇中,諸如姓名、肖像、名譽、榮譽等精神利益,在傳統(tǒng)上屬于人格權的保護范圍,一般認為不具有直接的財產內容。但在現代法的框架下,一般人格利益也具有了財產價值,即嬗變?yōu)橘Y信財產。前者本為有形財產,但又代表或象征著某種人格利益,筆者將其概稱為“人格象征性財產”。易繼明教授將其分為具有人格象征意義的財產(如照片、錄像、紀念物)、寄托特定人情感的財產(如寵物、書簡)、源于特定人身體的財產(如遺骸、人體器官或組織)等;后者應為無形財產,本為抽象之人格利益,但在商事活動中演變?yōu)榫哂胸敭a利益的資信類財產,筆者將其概稱為“商事人格化財產”。該類財產形式主要有商譽、信用、形象等資信類財產。從資信構成來講,其內在因素是主體的專屬性人格,其外在因素則來自社會所給予的評價和信賴,這種資信利益是可期待但不確定的財產利益。
財產利益表現形態(tài)的差異化,表現了私的財產制度的內部結構和樣態(tài),是我們劃分財產權益類型的標準。上述財產利益,包括傳統(tǒng)財產和新型財產,之所以歸類為同一權利客體,關鍵在于它們的相同屬性??腕w的同一性基礎,建立在兩個方面:第一,法律認可。作為客體的財產,是為獨立于主體之外的事物,即具對象性;同時也須是主體享有權利的客體,即具可支配性。法律意義上的財產,不僅是與主體有別的客觀現實存在,更是法律認可的主體支配客體的現實存在。主觀財產之所以成為財產,概因法律擬制而形成,自不待言。而客觀財產,無論是有體之物還是無體之智力成果,沒有法律的認可亦在現實中存在;但只有法律的認可,客體的財產關系內涵才能得到法律保障。羅馬法時期,在“克里維特”所有制條件下,私人財產先為動產,后才發(fā)展到不動產;近代法時期,由物質財產到知識財產,從而產生財產的非物質化革命;到現代法時期,諸如基因財產、資信財產的出現,使得財產客體范圍日益豐富多彩。可以認為,私人財產權客體制度的發(fā)展過程,即是法律對新財產“發(fā)現”并認可的過程。正如馬克思所言:“每當工業(yè)和商業(yè)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出新的交往形式……法便不得不承認它們是獲得財產的新方式”。第二,須有價值存在??腕w應為主體所利用的物質利益或精神利益之事物。財產的利益構成在于其經濟價值,這是主體對客體支配和利用的經濟動因,財產權只是表明對價值事物的分配機制和基于這種分配機制形成的分配結果的保護。有學者將財產形態(tài)分為物質實體、知識本體及其他價值實體,無論其形態(tài)如何,都有一定的價值和使用價值。動產和不動產即是天然存在或人工制造的物質財富,知識財產則是智力勞動創(chuàng)造的非物質財富。在這里,經濟價值是各類財產形態(tài)的共同指向,或者說構成不同類型財產的同一性基礎。英國財產法有著具體物和抽象物的劃分,學者通常將有價值的資產作為所有權的客體物。德國民法典總則雖未規(guī)定財產的概念,但學者認為財產概念在民法中有重要意義,并提出“所有具有金錢價值的權利才屬于財產”??傊敭a價值形態(tài)的多樣性與財產價值基礎的同一性,構成了現代財產權客體的整體性認識。
二、財產權結構:制度變革與體系構建
財產權“以財產為標的,以經濟利益為內容”,是民事權利體系中的重要構成。財產權與人格權的分類是以客體即法律所保護的特定利益作為標準的,民事權利的“二分”涉及財產權體系構建的外部問題。從經濟價值的同一性基礎出發(fā),我們可以將不同價值形態(tài)的財產進行整合,從而形成一個開放性且具邏輯性“財產權客體譜系”。在“財產譜系”的構圖中,以財產是否具有實際的客體為標準,財產分為客觀財產和主觀財產,前者有物質財產、知識財產,后者有貨幣化財產和證券化財產;以客體本身是否具有物質形態(tài),財產分為有形財產和無形財產,前者專指動產、不動產,后者主要指信息財產。人格財產中既有有形財產,也有無形財產。圖示如下:
將財產權區(qū)別于人身權是以權利所含實現利益的性質,即利益的財產性與否作為區(qū)分標準的,該標準也稱目的標準或標的標準。同時,財產利益表現形態(tài)的差異性,也是我們劃分不同財產權類型的依據。在財產權體系內部,因具體實現利益或標的的不同,該類權利又有更為具體的劃分:(1)財產權的指向是某一受自然限制的“物件”,這種權利被稱為對物的權利,即物權;(2)財產權的指向是特定人履行某一行為的“給付”,這種權利被稱為對人的權利,即債權。在傳統(tǒng)上,財產權主要是物權與債權兩大類,此外,還包括礦業(yè)權、漁業(yè)權、繼承權等準物權。知識產權是后世出現的新型財產權。上述財產權的類分,有著明確的實現利益之標準:以財產利益的物質性與非物質性為標準,支配性財產權可以分為物權和知識產權。以財產利益的直接支配性與請求履行性為標準,前者產生物權與知識產權,后者產生債權。
從羅馬法到近代法,財產權類型劃分與體系構建的一般理論有著其合理性,但這種分析模式對財產權的描述是基礎的,而不是絕對和僵化的。隨著科學技術與商品經濟的發(fā)展,財產權領域發(fā)生了一系列的制度創(chuàng)新和法律變革,“物權——債權”二元財產權結構受到很大沖擊,新的財產權類型不斷涌現,傳統(tǒng)的財產權分類標準不敷使用。歷史變遷過程表明,財產法是一個開放的、動態(tài)的、不斷發(fā)展的制度體系:
第一,從單一財產權到復合財產權。傳統(tǒng)的財產權體系,概分為“物權——債權”二元體系,任何財產權無不在于其中,非此即彼,諸如礦業(yè)權、漁業(yè)權以至繼承權也被解讀為“準物權”。傳統(tǒng)財產權,概為單一財產權模式,在此有兩層含義:一是權利性質之單一性,或為絕對權,或為相對權;二是權利內容之類型化,其支配或請求的基本權能是相同的。后世的一些財產權則是一種“權利束”(a boudle of rights),它不是單一的、整塊的現象概念,而是一系列獨立和特殊利益的組合,是一種“亦此亦彼”的新型財產權。例如,股權突破了傳統(tǒng)財產權的單一形式與固有權能結構,其股東權包括所有權中的處分權和收益權以及債權中的請求權;信托權的法律構造不同于具有絕對主義與單一形式特點的所有權,實現了“權”與“利”的分離,即受托人享有名義上的所有權和完整的管理權,而委托人享有請求給付利益之債權與行使撤銷、追及之物權。正如謝懷栻先生所言,在傳統(tǒng)財產權和非財產權之外,存在著一種“混合性權利”。
第二,從知識產權到無形財產權。非物質性財產權利的形成,有兩次重要的制度變革:一是從特許權到知識財產權。知識財產的權利形態(tài)即知識產權,經歷了從封建特許權到近代資本主義財產權的演變。知識產權作為一種私人享有的無形財產權是法定之權而不是特定之權,是羅馬法以來私權領域制度創(chuàng)新的結果。二是從人格權到特別財產權。在現代商品經濟的條件下,諸如企業(yè)的名稱、名譽、榮譽等精神利益,逐漸演變?yōu)樯虡I(yè)人格利益,即在現代法的框架上產生了資信類的特別財產權。這是財產非物質化革命在當代的繼續(xù),是“正在開發(fā)中的無形財產”。在商法學理論中,經營性資信權被稱為商事人格權,包括商譽權、信用權、商品化形象權、特許權經營權等。該類權利客體所涉及的資格、信譽、形象等,是一種財產化的人格利益,它具有明顯的財產利益內容,但也有一些精神利益因素。資信類權利與知識財產權相異成趣,共同構成無形財產權的制度基礎。這即是說,非物質性的財產權利,主要是知識產權,但又不限于知識產權。時至當代,“財產越來越多地變成無形的、非物質的”,諸多資信類權利都是一種具有客體非物質屙眭但又不能歸類為知識產權的財產權。
第三,從虛擬財產權到基因信息權。網絡技術和基因技術是知識經濟時代最具代表性的前沿技術。在虛擬環(huán)境中生成的數字信息與在遺傳材料上附載的基因信息,其財產性質界定與權利形態(tài)構成,是當下學術界和立法界共同關注的法律問題。首先,我們探討數字信息所生之虛擬財產權問題。虛擬財產權是“對特定的數字信息享有的權利”,其客體是“在網絡環(huán)境下,模擬現實事物,以數字化形式存在,既相對獨立又具排他性的信息資源”,常見形態(tài)有游戲賬號、游戲道具、QQ號碼、游戲幣等。電子貨幣以現實貨幣為基礎,不具有獨立于現實貨幣的價值,不是此處討論的虛擬財產。理論界關于虛擬財產權的性質,有“物權說”、“債權說”、“知識產權說”等觀點。上述權利屬性證成存有理論缺陷:虛擬財產作為無形之數據信息,不是物權客體意義上的物,且不具有支配、管領的權能和權利永續(xù)的效力;虛擬財產概為軟件生成的信息資源,有別于受著作權保護的游戲軟件本身。質言之,前者不具有智力成果的創(chuàng)造性特征;此外,虛擬財產雖存在并依賴于特定的網絡空間,但其具有獨立存在的價值,持有人享有轉讓、交易的權利。與上述理論不同,“新型財產權”說認為“虛擬財產是一種固化了的權利憑證”,“體現了物權與債權的結合”。這一觀點有可取之處。我們面臨另一問題是遺傳資源保護的基因信息權問題。關于基因信息權或者說遺傳資源權利的法律屬性,國際上較為流行的觀點是將其排斥在知識產權體系之外,也有人主張將其改造成為一種新型的知識產權。對于前者,遺傳資源權利究竟是何種財產權,目前尚無確定的說法;對于后者,理論界則普遍認為難以接受。筆者認為,基因資源不適用傳統(tǒng)所有權的保護。基因資源固然與遺傳材料這一物質載體有關,但產生基因財產意義的不是遺傳材料而是附著于其上的遺傳信息。同時,基因資源是一種自然生存的“資源性信息”,沒有人的智力勞動直接介入,因此也不能歸類于知識產權客體的范疇。可以認為,基因信息權應是一種新的制度工具,從《生物多樣性公約》的原則精神出發(fā),其權利要義是利益分享而不是獨占壟斷。概言之,基因信息權是生物技術知識產權的在先權利,也是生物體(遺傳材料)所有權的類似權利。最后需要說明的是,虛擬財產權與基因信息權的客體,概為獨立存在(或虛擬生成,或自然生成)但又不能持有的客觀財產,也是附載于一定物質之上具有經濟價值(無論是數據信息還是遺傳密碼)的信息財產。在此之上的權利形態(tài)應為信息財產權,或者說信息財產專有權。
第四,從一般債權到特別債權。債權與物權相對應,乃是債權人請求債務人為一定給付的權利,是調整財產流轉關系的重要制度。在民法的發(fā)展過程中,某些債權的內容及效力發(fā)生變化,出現了“債權物權化”、“債權證券化”的現象,其主要情形有兩種:一是不動產租賃權。租賃權本為基于租賃合同設定的債權,沒有對抗第三人的效力。這是自羅馬法以來所確立的“買賣打破租賃”的規(guī)則,是所有權優(yōu)于債權這一原理的經典表現。在商品經濟日益發(fā)達與所有權逐漸社會化的今天,所有權的行使和實現,往往通過非所有權途徑如他物權的設定和債權的發(fā)生而進行,這一現象在土地、房屋資本化的條件下表現得特別明顯。具言之,土地、房屋所有人的財產利益實現,不是表現為所有人對其土地和房屋的內部享有關系,而是通過特別債權的運行,轉換為不動產交換價值的實現?,F代各國民法,為了保護不動產承租人的利益,一方面確立“買賣不能打破租賃”的原則,另一方面規(guī)定不動產承租人的“優(yōu)先購買權”。上述原則承認該項租賃權具有物權的效力,即出現了“租賃權物權化”的現象。租賃權的屬性發(fā)生了一些變化,以至有學者將其稱為“混合性權利”,但租賃權并沒有外化為物權,也不同于一般債權,筆者認為稱為“特別債權”較為適宜。二是票據權利。一般而言,金錢債權的主張并不以書面憑證為要,如有證據證明債的關系存在的,債權人仍有權要求債務人給付。但在“債券證券化”的條件下,債權與證券相結合,使得傳統(tǒng)金錢債權在權項內容與履行請求權方面發(fā)生變化。票據權由形式所有權(即持券人對構成證券的物質享有所有權)與實體債權(即持券人憑借證券上記載內容得以主張付款的證券權利)所構成,并在請求權效力上,持券人可以行使付款請求權和追索權。可以認為,依票據所創(chuàng)設的權利是具有特別清償效力的特殊債權。
在財產權結構體系中,物權與債權是近代民法以來形成的兩大基本范疇,無論是財產權理論還是財產權立法,依然保留了這種主流思想。誠然,現代財產權譜系應保持一定的傳承性,但是,物權與債權并不能周延一切權利類型。因此,我們有必要在比較物權與債權的過程中抽取若干區(qū)分要素,“以類型學方法”重新構建財產權體系。具言之,擴大民法調整財產關系的適用范圍,在解決“民商合一”(民商事財產權合一),“財產權一體化”(有形財產權與無形財產權一體)的原則基礎上,吸收“混合型財產權”、“人格財產權”、“特別財產權”等,從而形成一個多元性權利范疇與開放式制度結構的現代財產權體系。圖示如下:
三、民事立法中的財產權制度:法典法與單行法
財產權立法歷經兩千多年的歷史浸潤,在眾多立法者和法學家的培育之下,現已產生一整套成熟的概念構成,構建了一些共同或相似的規(guī)范體系,并形成了不同風格和特色的制度體系。我國的民事立法,應該順應社會變遷和法律變革的時代潮流,遵循融經驗與理論于一體的立法原則,采取基本法——專門法——特別條例的立法體例,以構建具邏輯性且包容性的財產法體系。
民法典是財產法的形式之最高階段。較之其他法的形式和制度形式,法典歷來是固化和記錄一定的統(tǒng)治秩序、社會秩序和社會改革成果的更有效形式。財產權的法典化,有一個編纂模式和編章結構問題。對此,近代民法典大抵采用了“法學階梯式”與“潘德克吞式”的立法選擇。法國民法典對羅馬法的“法學階梯”體系有著革命性的改造,它打破了將物權與債權置于“物法”的同一性結構,分編規(guī)定了財產與財產的取得;但該法典同時存在著財產權分類不盡科學的問題,其第三編成為財產問題的“兜底”和“囊括”,諸如契約和侵權、繼承和贈與、婚姻財產和時效取得等,各種一時難以在邏輯上分門別類的問題都充斥其間。德國民法典構建了“潘德克吞式”的財產權體例,表現了深邃、精確和抽象的立法風格。法典依編章按演繹式排列:其中總則含有關于財產的抽象的原則性的規(guī)定,然后分債權、物權、繼承三編對具體的財產關系進行規(guī)定。德國民法典的編纂,有著其獨特而為人稱道的歷史地位,但其構造的物權、債權二元結構過于僵化與封閉,并未能擺脫羅馬法以來的物質化財產權結構的羈絆,它是一個嚴謹的體系,但卻不是一個開放的體系。質言之,物權——債權的二元結構沒有考慮知識產權以及其他財產權的制度空間。1992年荷蘭民法典在糅合“法學階梯式”與“潘德克吞式”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了一種多編式的財產權體例,被譽為新民法典編纂運動的杰出代表。該法典七編涉及財產權的內容,同時在諸財產編之上設計了“財產權總則”。荷蘭民法典關于“人法”與“財產法”的二分結構,以及“財產法”的“總則-分則”的編排體例,得到王衛(wèi)國教授、徐國棟教授等的高度評價。
當下中國,民法典編纂正在推進之中,民法典總則草案已于2017年3月15日通過,民法典各分則草案即物權編、合同編、侵權責任編、婚姻家庭編、繼承編等將在2020年前分編審定。盡管民法典基本框架大體厘定,民法總則已獲通過,但筆者認為仍有一些問題值得探討:(1)關于財產定義問題。財產之上所附載的經濟利益或者說“財產利益”,是一切財產權利共同指向的對象。一些國家的民法典在其總則中對財產進行寬泛定義,為建構開放式的財產權體系提供了基本的概念構成。俄羅斯民法典“民事客體”的條文中,列舉了具有物質利益屬性的客體,包括“物,其中包括金錢和有價證券;其他財產,其中包括財產權利;工作和服務;信息;智力活動成果;其中包括智力活動成果的專屬權(知識產權)”。荷蘭民法典在“財產法總則”中對財產進行了總括性規(guī)定,即“財產包括所有的物和所有的財產權利”。我國《民法總則》在“民事權利”一章中分別列舉了物權、債權、知識產權的所享有或支配的對象,而沒有財產權利客體的總體性、概括性的規(guī)定。在《民法總則》中,關于財產的概念范圍,應包括物、智力成果,以及財產性行為或法益。所謂“物”應指物質實體的“有體物”,也包括價值實體的“抽象物”(貨幣和有價證券);所謂“智力成果”專指非物質性知識財產;所謂“財產性行為或法益”,是為債權標的的給付以及作為其他財產權對象的法益。我國《民法總則》中缺乏權利客體的總括性規(guī)定,有待將來完善,而未來各財產編的財產定義在法理上應保持一致。(2)關于“財產權總則”問題。從我國民法典框架草案出發(fā),在不改變物權、債權、知識產權等概念構成及制度分類的前提下,設計一個“財產權總則”,是許多學者的共同建議。傳統(tǒng)的民法典總則,許多未能起到民法規(guī)范體系的融合作用,即對各分則的一般性規(guī)范進行抽象、概括并整合到總則中來,以體現總則共同適用規(guī)范的功能。我國民法典框架草案,循傳統(tǒng)的總則體例,即民法總則不涉及各財產權編的一般規(guī)定。這樣的編排體例,一是導致各類財產權缺乏共同適用的規(guī)則和相互必要的銜接;二是導致民法典缺乏接納新型財產權的制度空間??傊?,“單行法與民法典之間,民法典與商法典之間以及民法典內部的權利制度之間缺少一個整合的空間和過渡地帶”?!柏敭a權總則”可規(guī)定財產及其分類、財產法原則、物權一般規(guī)定、債權一般規(guī)定、知識產權一般規(guī)定、其他財產權一般規(guī)定。上述規(guī)定,可以體現財產權體系整合和財產權類型補漏的功能。就目前立法安排而言,《民法總則》已經通過,上述的“財產權總則”在其間作專章規(guī)定無從說起;同時民法典各編已安排就緒,專章規(guī)定“財產權總則”幾無可能。這一問題是否構成缺憾,只能留給后人評判,或可以擇時修補和完善。(3)關于“知識產權編”問題。知識產權“人典”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民法法典化運動的“歷史坐標”。這一時期編撰而成的民法典,沒有傳統(tǒng)民法典的歷史束縛,從而將知識產權置人民法典中獨立成編。對于當下中國而言,這是回應知識經濟發(fā)展、完善民事權利體系、承繼《民法通則》立法傳統(tǒng)的制度需求。本世紀初,王家福先生曾提出知識產權“人典”的重要主張,他認為,“無形財產需要知識產權法來保護,如果中國人將知識產權的一般規(guī)定寫入民法典,將是對人類的貢獻”。時至今日,將知識產權作為一種重要民事權利納人民法典的呼聲日益高漲,但知識產權以何種方式入典,社會各界爭議較多,諸如“納入式”、“糅合式”、“鏈接式”不一而足。本人歷經十多年的研究,從民法典作原則性規(guī)定的“鏈接”到“入典”獨立成編的“點面”結合,相關建議主張也有所調整。從民法典的邏輯結構角度來看,其分則各編實際上是各民事權利的獨立編,某項民事權利的橫向位置和縱向層次,取決于該項權利的位階。知識產權作為知識形態(tài)的重要財產權,理應與物權、債權、繼承權處于同一位階,在民法典中獨立成編可以實現知識產權作為私權的理性回歸,以此構建有形財產權和無形財產權的完整權利體系。(4)關于其他財產權的問題。在民法典編纂的框架中,財產權的分類是必要的,類型化是民事權利體系的邏輯性要求,也是立法活動的經驗性總結,但是,這種分類所涉及的具體事物也是有限的。在傳統(tǒng)財產權各編之外,實際上還游離著一些難以準確歸類的其他財產權。對于此類權利如何規(guī)定,民法典應該采取何種立法立場,也是需要探討的問題。民法典謂為“市民權利宣言書”和“社會生活的百科全書”,但不可能不分巨細、包羅萬象,采取兜底條款對“其他財產權”作出原則性規(guī)定也許是更好的立法選擇。民法典總則用了三個條文作出相應規(guī)定:第125條規(guī)定,“民事主體依法享有股權和其他投資權利”;第126條規(guī)定,“民事主體享有法律規(guī)定的其他民事權利和利益”;第127條規(guī)定,“法律對數據、網絡虛擬財產的保護有規(guī)定的,依照其規(guī)定”。上述條文為“其他財產權”預留了制度空間,其中所指“規(guī)定的其他民事權利和利益”的法律,應為民法典以外的單行法和特別條例。
民法典的編纂,是以民事立法的法典中心主義思想為指導?!懊穹ǖ渌哂械谋憷曳?、咨詢集中、規(guī)則明確、規(guī)則統(tǒng)一、價值統(tǒng)一、規(guī)范裁判等功能,都要求我們制定一部系統(tǒng)全面、邏輯性強的民法典?!钡ǖ渲行闹髁x并不排斥單行法和特別條例的作用,我們可以采取“民法典+單行法和特別條例”的模式,由后者在民法典一般規(guī)定、普遍原則的指導下,對專門的、特定的領域制定出補充性規(guī)范,以此形成完整的民事立法體系。
民事單行法是就某一專門財產制度加以規(guī)定的法律。民法典是民事基本法,統(tǒng)一規(guī)定了民事基本原則、基本制度和基本民事權利。相對民事基本法而言,民事單行法是某一專門財產權的法律表現形式,從法律位階上看,它是民法典項下的民事特別法;從規(guī)范內容上看,它是調整特定財產關系的專門法。關于財產權的單行法主要有三類:一是應該作為民法典基本構成的財產法。例如《物權法》《合同法》《繼承法》,在傳統(tǒng)民法典中概為獨立成編的財產法。二是可能作為民法典新興組成部分的財產法。例如規(guī)定各類知識產權的《著作權法》《專利法》《商標法》等,在其整體移植時,是“知識產權編”;但民法典對此僅作原則性規(guī)定時,上述法律仍為專門的財產法。三是不宜在民法典中規(guī)定的財產法。例如,規(guī)范商事活動的財產法,包括《信托法》(信托權)、《公司法》(股權)、《票據法》(票據權)等,在民事立法傳統(tǒng)上概以特別法的形式存在;規(guī)定商事人格權的財產法,涉及商譽權、信用權、形象權、特許經營權,多以《反不正當競爭法》形式出現,或散見于其他民事規(guī)范之中。
民事特別條例也是財產法的表現形式。它是國家權力機關或行政機關依照政策和法令制定并發(fā)布,針對相關領域的某些具體事項而作出的法規(guī)性公文,具有法的效力,是從屬于法律的規(guī)范性文件。財產法領域的特別條例,通常存在于各個民事單行法中。例如,《物權法》項下的《城市房地產開發(fā)經營條例》《國有土地上房屋征收與補償條例》;《合同法》項下的《招投標法實施條例》《對外承包工程管理條例》;《侵權責任法》項下的《機動車交通事故責任強制保險條例》等。
總之,財產權的法律形式構建,以民法法典化為首要,以民事單行法為基礎,以民事特別條例為補充,從而形成一個具有系統(tǒng)化、邏輯自洽和價值一致的制度體系。如下頁圖示。
財產權的體系構造與法典化編纂,是我國當下與未來民法理論研究和民事立法活動的重要任務。財產權的類型化、體系化與法典化,不僅表現為立法者對制度理性的理想追求,更是中國推行現代法律變革的社會實踐。立法者、學術界以及社會各界應該看到,財產權的體系化構成是民法典編纂的制度基礎;私權本位下的財產權與人身權,完整地構成了民法典中的民事權利體系。上述問題的探討與解決,既是民法現代化、法典化的立法活動,也是從“學術法”到“法典法”的法律發(fā)展過程,更是一個關于私法精神和財產觀念宣傳和普及的社會運動。
本文責任編輯:林士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