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 菲 陳文娟 (無錫太湖學院外國語學院 214064)
論“新工人詩歌”死亡意象的自限性困境
阮 菲 陳文娟 (無錫太湖學院外國語學院 214064)
“新工人詩歌”近年來借助網(wǎng)絡新媒介發(fā)展迅速,成為當下值得關注的文學現(xiàn)象。本文從其死亡意象入手,對其中具有代表性的自殺、骨灰、墓碑(墓地、墳地)、血意象進行分類并舉例。重點探討了死亡意象的自限性困境,主要體現(xiàn)在紀實性寫作方面,能突出重圍的作品為數(shù)不多,期冀“新工人詩歌”能在新媒介語境下得到持續(xù)的發(fā)展與更多學者的關注。
新工人詩歌;死亡意象;自限性
在眾生喧囂、娛樂消費至上的當下時代,純文學的市場岌岌可危,更不用說詩歌了,但恰恰也是在這個時代,“新工人詩歌”利用網(wǎng)絡媒介成功地將詩歌“消費”,推向了大眾市場。
關于“新工人詩歌”的名稱定義、社會價值、文學價值,學界褒貶不一,不論如何評價“新工人詩歌”,我們都不可忽視:這是新世紀以來我國當代詩歌的重要現(xiàn)象之一,值得關注與探討。托馬斯?艾略特在《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中提倡:“誠實的批評和敏感的鑒賞,并不注意詩人而注意詩?!比魏螌ξ膶W作品的評價,終將回到文學作品本身。詩歌是一種要求語言高度凝練化的文學體裁,意象是詩歌語言的靈魂?!靶鹿と嗽姼琛眲?chuàng)造了龐大獨特的意象系統(tǒng),其中的死亡意象突破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的意象范疇,尤能體現(xiàn)“新工人詩歌”的獨特文學風貌。本文從“新工人詩歌”的死亡意象入手,對其意象進行分類,重點分析了死亡意象符號所展現(xiàn)的“新工人詩歌”的自限性困境。
“新工人詩歌”中的死亡意象觸目驚心,主要有自殺、骨灰(尸體)、墓碑(墓地、墳地)、血四個意象。
(一)自殺
在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壓迫下,很多打工者走上了不歸路。
許立志《一顆螺絲掉在地上》:“一顆螺絲掉在地上/在這個加班的夜晚/垂直降落,輕輕一響/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就像在此之前/某個相同的夜晚/有個人掉在地上”。
程鵬《紀念碑》:“一個年輕二十歲的兄弟,從剛剛完成的大樓上/做了凌空的飛翔/那一刻我把他和自己埋葬,異鄉(xiāng)的天空下我們只剩下骨灰/肉體無存”。
馬忠《爬吊塔的民工》:“你像一塊磚/從高空扔下/砸起一片尖叫/那么突然/誰也沒來得及/看清/你的臉”。
蔣明《殺人犯劉漢黃》:“6月14日爬上工廠五樓欲自殺,后被警察勸下/6月15日中午,劉漢黃與生產(chǎn)經(jīng)理賴振瑞發(fā)生爭吵/爭吵中,用僅剩的左手,當場捅死副總經(jīng)理邵正吉”。
(二)骨灰
在職業(yè)病、事故、自殺等事實頻現(xiàn)的現(xiàn)實生活中,一個個年輕的生命成為了冰冷的尸體或骨灰。
對骨灰進行客觀現(xiàn)實的描寫:
鄭東《巫書》:“骨灰甕不能去河邊游玩,/也不會交男朋友,/嬌嫩的處女在火葬場再次喪命?!?/p>
郭金牛《紙上還鄉(xiāng)》:“白白的骨灰,輕輕的白,坐著火車回家,它不關心米的白/荻花的白/母親的白/霜降的白/那么大的白,埋住小小的白/就像母親埋著小兒女?!?/p>
蔣明《一個打工妹短暫的一生》:“家中沒有親人,骨灰由老鄉(xiāng)撒在了河邊的草叢/忘了她的名字,只記得別人曾經(jīng)叫她小花”。
李永普《老鄭》:“他退下的空殼——/運往火葬場的尸體/和尸體上沒擦凈的血跡/成為它和他的交接儀式/抵達最后的塵埃——骨灰”
將骨灰置于想象中的寫法:
許立志《進城務工者》:“多年后/他手捧自己的骨灰/站在這城市的/十字路口”。
程鵬《紀念碑》:“那一刻我把他和自己埋葬,異鄉(xiāng)的天空下我們只剩下骨灰/肉體無存”。
(三)墓碑(墓地、墳地)
墓碑(墓地、墳地)作為人類軀體最后的歸宿,在“新工人詩歌”中也頻頻出現(xiàn)。
對墓碑(墓地、墳地)的現(xiàn)實描寫:
謝湘南《葬在深圳的姑娘》:“此刻有你們用凝固的微笑/靜立在墓碑上”。
李祚?!恶R不停蹄》:“我親眼看見阿文,用自己的身體當了升降機。/這是一次向下降落,那電梯的新居成了阿文的墳地?!?/p>
對墓碑(墓地、墳地)的想象描寫:
烏鳥鳥《大雪壓境狂想曲》:“而信誓旦旦的信徒們,早已逃之夭夭/墳墓都露餡了,安逸的鬼們/都被擠壓到了人間/摟抱著自己的墓碑和靈柩”。
許立志《最后的墓地》:“我在他們中間打盹,六首青春的/最后一塊墓地”。
(四)血
在軀體受傷或死亡的過程中,不可避免地會寫到血。
一方面,詩歌對血進行了客觀描述:
池沫樹《鏡中》:“他說他曾經(jīng)把留下的鮮血/當成紅色油墨印到十五雙鞋面里”。
池沫樹《在橡膠廠》:“當大家發(fā)現(xiàn)時/鋼輪還在轉,上面剩下一個滾動的頭顱/機臺底盤里。盛著一灘血水和肉泥/骨頭都找不到啊”。
許強《鐵釘》:“一根報復的鐵釘尖叫著跑過來在他腳上深深地咬了一口/血一滴一滴,染紅了他的眼睛 抽歪了他的嘴巴……他們也常常用腳上奔跑的血澆灌充滿血腥的一日三餐”。
另一方面,詩歌對血進行了客觀與主觀融合性的描述,血既是客觀的事實呈現(xiàn),又是主觀的情感寄托。如:
冷慰懷《粉塵與陰影》:“二十八歲的張海超/不想步孫志剛后塵/毅然用鮮血向時代呼救”。
池沫樹《雨夜》:“那在最高處的/不是心靈的燈塔/是我曾經(jīng)流過鮮血的車間”。
池沫樹《在空中打工》:“清洗的水/緊張地流下來/里面沖擊著/無數(shù)的心/血肉和骨頭/還有來自體內深處的汗水”。
李浩《哀歌——悼工友》:“從刺穿你的鋼筋到你的身體到我們一起壘起來的磚頭墻到攤開的洋灰到每一層樓的樓頂?shù)绞尥叩缴晨拥皆诩t銹中的牛毛氈到地面到深深的地層里到地下的歌聲到紫黑色的血到地下暗涌的哀告!”
寂之水《流血的手指》:“鮮血淋淋就是我們面對的生活”。
許立志《我談到血》:“我談到血,也是出于無奈……可現(xiàn)實讓我只能談到血/血源自火柴盒般的出租屋……一滴滴在打工路上走動的血/被城管追趕活著機臺絞滅的血……我談到血,天空破碎/我談到血,滿嘴鮮紅”。
蔣志武《彎曲的鐵軌似漂泊的命運(組詩)?用舊的身體》:“我的血流放在城市不知名的/器皿中”。
尹宏燈《血》:“留在身上的血是父母給的。/他把它灑在珠三角。成千上萬的他把血/灑在了珠三角。沒有人會知道他是誰/報紙的記錄頂多是幾條人命/活著這一項操作記錄,空白……用頭顱撞擊過后的土地/血流盡了,很多人依舊沒有醒來……許多人流血了。把血流完最后一滴/像一片葉子等待露珠……生命多么輕。多么脆弱。/多少人用血涂抹在人類前進的路上”。
以上眾多意象符號不勝枚舉,但在喧嘩的敘述文本之下,我們能抽絲撥繭,看到相似的藝術表現(xiàn)方式,下文試圖在眾多個體化意象符號的敘述中,探尋其敘述的自限性困境。
“新工人詩歌”的死亡意象是對當下社會現(xiàn)實的折射,有其時代性特點,是對當代詩歌的有益補充,但也有其自限性,主要體現(xiàn)在紀實性寫作方面。
作家的“經(jīng)歷世界”強力植入作品的“經(jīng)驗世界”,具有強大的直面現(xiàn)實的力量。文學作品的“經(jīng)驗世界”應是主觀的,作家有權利“選擇他的意圖投射對象世界”,但在“新工人詩歌”的死亡意象中,我們看到這兩者被融為一體了。雖然詩歌中也有藝術化的表達,但從詩歌的用詞上就可發(fā)現(xiàn),大量詞語都是現(xiàn)實性的,眾多場景都是紀實性的,不是虛構的、美化的。死亡意象來源于實際生活,同詩人于堅提出“拒絕隱喻”理論一樣,最大限度地展現(xiàn)了現(xiàn)實社會圖景,呈現(xiàn)給讀者的是一幅幅工筆素描,而非印象寫意,表現(xiàn)的是弱勢群體對社會現(xiàn)實的直面與反抗及對生活、人生的困苦與失望。他們發(fā)出自己的怒吼,期冀得到更多人的關注與幫助,通過詩歌作品對主流社會的話語權進行努力的爭奪與抗爭。
“新工人詩歌”強調真實性的寫法造成了強烈的視覺沖擊力,給讀者帶來了強大的心靈震撼,但同時也作繭自縛,造成了寫作題材的相似性問題,也就是寫作場的相似,帶來了描寫題材的自限性困境。死亡意象背負的情感幾乎都是沉重的、痛苦的,人物身份都是卑微的、低下的,這當然是客觀現(xiàn)實的投射,但如果完全采取寫實的筆法,詩歌呈現(xiàn)出的意境會趨于一致,作品深度也會大打折扣。
如死亡意象中的“自殺”,幾乎全是客觀的冷靜描述,反映的都是嚴酷的工作環(huán)境,少有跳出重圍的。柴畫的《南方工業(yè)區(qū)紀事》則另辟蹊徑,未將重點放在自殺的描寫上,而是將筆鋒指向了逼仄的現(xiàn)實和丑陋的人性?!靶±町敵鯒壗^塵寰的一跳,八樓/開創(chuàng)了‘跳’先河,……第十三跳,是個福建姑娘,剛技校畢業(yè)/來南方不到半年,她跳樓前就曾對人說/她需要那一筆大的賠償金,自己這一生/賣身也不能賺那么多錢”。詩歌中跳樓的人為了賠償費而自殺,絲毫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也不考慮給親人帶來的傷痛,只是為了錢。背后當然有現(xiàn)實的無奈與被迫,但這難道不是對他人的惡意敲詐,不是對自身、對家人極為不負責任的做法?作品從現(xiàn)實橫向向精神縱向推進,呈現(xiàn)出其他作品所缺乏的思想深度。同樣將筆觸深入到人性的還有史志衛(wèi)的《工傷記》、鄭小瓊的《面孔》、池沫樹的《斷指,沒有哭聲》等,但此類有思想深度、有較高藝術價值的作品仍然不多。
雖然“新工人詩歌”的死亡意象,存在題材與藝術技巧自限性的問題,但這類意象突破了中國傳統(tǒng)詩歌及現(xiàn)代詩歌的意象束縛,具有鮮明的時代特征,因而仍然值得關注與研究,“新工人詩歌”也不會永遠停留在題材自限的困境之中。
眾多“新工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者出于相似的工作環(huán)境、相通的心理感受,采用了相同的寫作途徑,形成了類型化的藝術敘事,個體化的情感宣泄演變?yōu)橐粓黾w化的全景演出,引發(fā)了當下詩壇評論家的關注。一方面,“新工人詩歌”的題材在道德層面上被刻意拔高;另一方面,“新工人詩歌”的藝術技巧在美學層面上被無情批判??此泼艿脑u價卻正折射出當下“新工人詩歌”的創(chuàng)作困境。本是個體不自覺的詩歌創(chuàng)作,卻被大眾消費與圍觀。在大眾媒體的評議與影響下,個體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地逐漸被貼上標簽、陷入主流的熱議、迷失于創(chuàng)作的重復性和類型化。公眾媒介的宣傳不可逆轉,“新工人詩歌”的自限性困境只有靠創(chuàng)作者自身進行突圍。
“一個詩人的實質只能孑然一身,他沒有力量,也沒有義務,去代表他以外的任何事物和群體?!薄靶鹿と嗽姼琛眲?chuàng)作者從自身最為熟悉的日常工作、生活場景入手,自覺地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是一個良好的開端。創(chuàng)作者之后需要的是立足詩歌本體,從更為寬遠的視閾出發(fā),拓展詩歌的多樣性及深層涵義。“在近年來的先鋒詩歌寫作中,詩人面臨著許多批次糾葛的情勢。其中最為顯豁的困境是:如何在自覺于詩歌的本體依據(jù)、保持個人烏托邦自由幻想的同時,完成詩歌對當代題材的處理,對當代噬心主題的介入和揭示。”如果創(chuàng)作者能夠在對當下題材的處理上保持相當?shù)乃囆g水準,挖掘更多的現(xiàn)實素材,自然就能跳出“新工人詩歌”的自限性困境。如:有評論家談到鄭小瓊時,就特別強調作者的多面性和復雜性,“呈現(xiàn)了她詩歌的多種可能性和生長的空間”。創(chuàng)作者如能保持長久的創(chuàng)作堅持,不斷提升自身的文學寫作水平,堅守詩歌所應承擔的責任,相信屆時詩歌所呈現(xiàn)的內容就不單單是“新工人詩歌”這一標簽所能涵蓋的了。而目前,眾多創(chuàng)作者所要面臨的最大問題正是自身創(chuàng)作的題材局限性和藝術技法單一性的問題。大眾媒介也同樣需要給這批群體更多的自由空間和發(fā)揮余地,以免創(chuàng)作者在媒體的追捧與評價下,迷失創(chuàng)作初心、喪失寫作倫理、消解創(chuàng)作激情,淪為被娛樂與被消費的商品。
“新工人詩歌”不應在主流媒體的喧囂中被看作“同質化”傾向的作品,創(chuàng)作者也在竭力挑戰(zhàn)作品“同質化”的傾向,期待人們能給予這一詩壇新現(xiàn)象更多的關注、鼓勵、鞭策,期待“新工人詩歌”涌現(xiàn)出更多優(yōu)秀的詩歌創(chuàng)作者,深入當下、保持警惕,反思現(xiàn)今詩歌的諸多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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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蘇高校哲學社會科學基金資助項目《符號學視角下“新工人詩歌”的意象研究》(2016SJD750022)
阮菲(1985 - ),女,江蘇無錫人,華東師范大學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碩士,無錫太湖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現(xiàn)當代文學。
陳文娟(1982 - ),女,江蘇無錫人,無錫太湖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