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昕陽 (吉林師范大學 130000)
論艾青《大堰河
——我的保姆》中潛藏的“大堰河情結”
李昕陽 (吉林師范大學 130000)
《大堰河——我的保姆》在通行教師教學用書中采用階級分析的方法對該詩進行了政治性解讀,將詩歌主題歸為地主的兒子對自己所屬階級陣營的背叛和對壓迫階級的同情。本文用心理分析的方法進行了重讀,認為詩中存在兩種壓抑的情感:一是對于大堰河的情感不能強烈地直接地表露,二是對于生身父母的怨艾不能明顯地完全地抒發(fā)。這兩種壓抑情感源于作者童年創(chuàng)傷造成的“大堰河”情結,包含著兩種意蘊:一是母親原型的象征,二是鄉(xiāng)土情結的延伸。這種情結由于稽查機制被潛藏在作者內心深處以及詩歌當中。
壓抑;精神分析;情結;稽查
《大堰河——我的保姆》這首詩帶有自傳性質,與作者艾青的童年經歷密切相關,且蘊含豐富的“潛文本”,使讀者能夠充分發(fā)揮再創(chuàng)造的才能。詩中存在兩種壓抑的情感,一個值得考究的夢,一段童年創(chuàng)傷,都使得心理批評的運用成為可能,從而為該詩的批評提供一個別樣的視角。
接受美學理論家伊瑟爾認為文學包含著些“空白文本”,只有讀者能夠填充。這首詩的空白文本主要表現(xiàn)為作者直接抒情的缺失:除了結尾帶有信件口吻的“你的兒子,我敬你,愛你!”,幾乎沒有以作者自己的立場直接抒情,更多從大堰河的角度表現(xiàn)她對自己的疼愛。具體例子如:寫到自己被生身父母領回家時,大堰河的反應是哭泣;大堰河死時呼喚乳兒的名字;大堰河對鄰居夸贊她的乳兒;大堰河“為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家里去……”這些文本提供了情感的隱含線索:詩人真正情感的壓抑。在弗洛伊德的人格結構理論中,本我是最原始的潛意識部分,自我是管理和協(xié)調部分,超我是最文明道德的部分:“超我代表良心、自我理想,來自父母及其代理者傳遞的文化倫理規(guī)范?!?艾青對于大堰河情感的壓抑來源于他把大堰河當作自己的母親,而這種情感是社會文明道德所不允許的,這時超我發(fā)揮了指導并限制本我的作用,力圖實現(xiàn)自我典范和理想。所以說,情感的壓抑來源于作者人格結構的失調。而以大堰河角度表現(xiàn)情感的詩句,不只為了壓抑情感,更深意義是作者愿望變形的滿足,最明顯的例子是作者寫到被生身父母接走后,大堰河做的一個夢:“在夢里,她吃著她的乳兒的婚酒,坐在輝煌的結彩的堂上,而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地叫她‘婆婆’”。弗洛伊德認為:“夢的內容乃是一種愿望的滿足,而它的動機就是愿望?!?人的許多愿望由于與社會道德準則不符而被壓抑,稽查作用在睡眠中放松時,以各種偽裝的形象侵入意識層次,因而成夢。大堰河的這個夢短小簡單,作為愿望滿足在表面不加偽裝地表示意義。她的愿望是成為艾青真正的母親。由嬌美的媳婦叫她“婆婆”,而不是艾青直接叫她“媽媽”,體現(xiàn)了自我在稽查作用下使得愿望的表現(xiàn)移置,間接滿足了大堰河的身份得到社會公眾認可的愿望。而這個夢還是“不能對別人說的”,更說明這種愿望是受到壓抑的。所以之前的例子也可以得到解釋:大堰河的哭泣就是作者悲傷情緒的投射;大堰河的呼喚和夸贊是作者希望被需要被認可的愿望;大堰河希望艾青叫自己“媽”并走到村邊去,都說明在作者希望大堰河是自己的母親,心里也已經把大堰河當做自己真正的母親。
詩中第二種情感的壓抑是對作者對生身父母的怨艾。這種情感同樣不會被社會文明道德接受,所以超我也將其抑制。在詩中,艾青對于父母的描寫寥寥無幾,以“成為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為中心而展開的艾青自己的一系列行為,體現(xiàn)了他與心中的母親——“大堰河”的分離帶來的焦慮性情感。生身父母家物質條件的優(yōu)越在“我”眼中都是冰冷的沒有生命的沒有情感的:“摸著紅漆雕花的家具”、“摸著睡床上金色的花紋”、“摸著新?lián)Q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紐扣”、“坐著油漆過的安了火缽的炕凳”、“吃著碾了三番的白米飯”;即使是“母親懷里的妹妹”也是“不熟識”的,“我”僅僅是“看著”,沒有親密的肢體接觸。在這個環(huán)境下,“我”就像是一個不屬于這個家庭的外人。“兒童之所以害怕陌生的面孔,是因為他已經習慣于看到一個熟悉的和可愛的面孔——特別是母親。他的力比多既沒有使用,又不能久儲不用,于是就以焦慮的形式得到發(fā)泄。”3艾青與真正親密的大堰河的分離,來到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從而感到“忸怩不安”和“做了生我的父母家里的新客了”。這就是兒童焦慮的原型,是出生時與母體分離時焦慮條件的再現(xiàn)。這種焦慮之下隱含著不滿:特意強調“生我的父母”,其實訴說著還有未生我的父母,卻又勝過“生我的父母”;對于回家后父母的神情舉止全無描寫,可以推測父母對于這個“克父母的孩子”表現(xiàn)的也是冷淡的客套的。艾青有意避開這些引起他痛苦的記憶,不愿過多的提及,甚至消解了生身父母的形象。自己喜歡的對自己好的反而不是親生父母,而自己不喜歡的對自己冷淡的反而是親生父母。這的確是一種荒謬的矛盾。
艾青出生于浙江金華雙尖山的小山村——畈田蔣村。家鄉(xiāng)畈田蔣村對于艾青來說是最溫暖的故鄉(xiāng),艾青曾為雙尖山寫下深情的詩句。艾青生于富裕的地主之家,出生后卻迎來了不幸的命運:“我是在這個家庭里的第一個兒子,按理說這是要喜慶的。因為我是難產的,算命先生說我會‘克死爹娘’的”。4這個不詳?shù)那熬笆沟酶赣H采取了措施,他不允許艾青叫父母為“爸爸、媽媽”,改稱“叔叔、嬸嬸”;并立刻把他送給本村一個貧苦人家去寄養(yǎng)。艾青的乳母生在離畈田蔣村幾里地的一個叫“大葉荷”的村子里,在童年時被賣作童養(yǎng)媳,窮的沒有自己的名字,人們便以村子的名字稱呼她。艾青在她家里一直寄養(yǎng)到5歲,在回到生身父母家后,經常遭到莫名的非難和指責。艾青在十五歲時忍無可忍,甚至寫了一張“父賊打我”的字條放在父親的抽屜。對于一個兒童來說,與父母的關系就是他的全部,從小就失去了父母的認同造成了艾青的童年創(chuàng)傷,“一種經驗如果在一個很短暫的時間內,使心靈的有效能力的分配受到永久的擾亂,我們便稱這種經驗為創(chuàng)傷?!?隨著時間流逝,創(chuàng)傷不斷在心中反復涌動,而成年后的自覺反省和自我評價,會使之繼而形成創(chuàng)傷情結。這種創(chuàng)傷情結對于藝術創(chuàng)作是獨特的驅力,《大堰河——我的保姆》這首詩是詩人1933年1月在獄中完成的,據(jù)艾青自述,一天早晨他從看守所的窗口看到外面下雪,想起了自己的保姆,便一口氣寫下這首詩??梢哉f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環(huán)境的惡劣觸動了作者內心深處的情感,他情不自禁地懷想起最能給自己溫暖的親人和故鄉(xiāng)。
艾青獨有的“大堰河情結”包含兩層意蘊:一是母親原型的象征,二是鄉(xiāng)土情結的延伸。詩中不斷提及的“吃了你的奶而被養(yǎng)育”、“吃光了你的奶”、“流進了她的乳液”、“養(yǎng)育了我的乳房”等都觸及了作為母親哺育孩子的器官,表現(xiàn)了“大堰河”是母親原型的象征:“在年齡還很小的時候,小男孩就發(fā)展了對他母親的一種對象貫注,它最初和母親的乳房有關,是在所依賴的原型上最早的對象選擇的例子”6這種母親原型還體現(xiàn)于“大堰河”的名字中。在艾青家鄉(xiāng)的方音中,“大堰河”與“大葉荷”是諧音。但作者將“大葉荷”改為“大堰河”有其深層原因,蘇珊?朗格認為,“由語言的這種造型性機能產生出來的純粹產品是一種語言創(chuàng)造品,是一種形象的構圖,是一種藝術品。”7詩人巧妙將詩歌語言造型,將現(xiàn)實生活中的材料經過情感的浸透與意象的建構凝成充滿深意的符號形式,其價值與意義遠超越“大葉荷”,“大堰河”中的“河”意象可追根溯源到“水”意象,《白虎通?五行》:“水者,陰也?!睆脑轮夼c水之盈虧的關聯(lián)中,古人認識到水為陰,這和之后的陰陽對應女性與男性相契合。河流及水與先民的生活息息相關,水是生命之源,而女性在創(chuàng)生中又扮演著重要角色,水與女性的聯(lián)結作為母題,常出現(xiàn)在后人詩文之中,成為重要意象。而以河流為文明傳播渠道的古代中國社會,游子們借所漂泊的江河來承載離愁別緒,思鄉(xiāng)歸鄉(xiāng)作為一種情感模式印刻在中華民族的骨血中。所以大堰河給予作者無私的疼愛,陪伴作者度過了最難忘的童年時光,還具有故土大地的象征性。榮格曾從文學創(chuàng)作心理學的角度把小說創(chuàng)作分為“心理學式”的和“幻覺式的”。前者取材于現(xiàn)實生活與意識領域,后者取材于人類潛意識中的“原始經驗”。而鄉(xiāng)土情結便是千百年來中國農民意識乃至整個中華民族精神構成中最重要的“原始經驗”之一,穩(wěn)固的自給自足的生產方式,儒學的家國情懷與仁德思想的長期熏染,使人們形成對鄉(xiāng)土無法動搖的情感依賴。鄉(xiāng)土情結深深地烙刻在每個漂泊游子的心中,所以屈原有“鳥飛反故鄉(xiāng)矣,狐死必首丘?!钡目畤@。而在少年時期便遠離家鄉(xiāng),獨自去巴黎學畫的艾青,更能體會離鄉(xiāng)之苦。而“離鄉(xiāng)”的最初生命體驗便是離開母親的子宮,所以鄉(xiāng)土情結和母親原型緊密結合,融合成了詩人獨有的“大堰河”情結。大堰河意味著母親,意味著家,是一個最溫暖的存在。這同時反映了凝結人類共同精神的集體無意識的一種回歸愿望,那就是人們都渴望著母親般的溫暖,最初的美好的故鄉(xiāng)。
精神分析批評更多的關注作家的心理,挖掘潛在的癥候,對于人性進行深刻的剖析。該詩運用心理批評是以作者的獨有童年經歷為基礎的,具有一定的合理性。在進行文學作品批評時,要以作品文本為基礎建構具體解讀。以此為前提的進行具有可行性的多角度嘗試,可以豐富我們對于具體作品的理解。《大堰河——我的保姆》的心理批評旨在于此。
注釋:
1.弗洛伊德.癔癥研究.車文博主編[M].九州出版社,2014:19.
2.弗洛伊德.釋夢.車文博主編[M].九州出版社,2014:125.
3.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導論.車文博主編[M].九州出版社,2014:334.
4.海濤,金漢編《艾青專集》[M].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63.
5.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論[M].商務印書館,1984:113.
6.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車文博主編[M].九州出版社,2014:174.
7.蘇珊?朗格.藝術問題[M].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155.
[1]艾青.艾青全集[M].花山文藝出版社,1991.
[2]弗洛伊德.釋夢.車文博主編[M].九州出版社,2014.
[3]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車文博主編[M].九州出版社,2014.
[4]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導論.車文博主編[M].九州出版社,2014.
[5] 榮格.分析心理學的理論與實踐.成窮/王作虹譯[M].譯林出版社,2011.
李昕陽,吉林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專業(yè)2016級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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