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記者 朱又可
發(fā)自香港
馬家輝的父親給他起的名字里有個“家”,預示著他要做個負責人的人,養(yǎng)一個大家庭。
但他是個既負責,又放肆的人。他一輩子做事沒有計劃,很隨意。從來沒有找過工作,都是工作找他。
20歲的時候,本來已經考上了香港的大學,卻因為迷上李敖,去臺灣一邊讀書,一邊做李敖研究。大學二三年級的時候,他出版了《消滅李敖,還是被李敖消滅》,自認為迄今仍是李敖研究最好的書。連李敖自己也對他說:“家輝,以前胡適說我比胡適更了解胡適。我今天說,你比李敖更了解李敖?!?/p>
三十歲,馬家輝已經拿到威斯康星大學的博士學位,但他沒有耐心做學問,回到香港到明報做了副社長,轉了一大圈,后來才到大學教書。
馬家輝給報紙寫專欄,到電視臺去做節(jié)目、當嘉賓,似乎什么武藝都能拿起來。但到快50歲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得坐下來,寫他一直想寫的長篇小說,這是他一輩子似乎唯一有計劃想做的事。因為再不寫,就來不及了?!皩戦L篇小說,對于一個愛文學、愛寫作的人,是一個永恒的挑戰(zhàn)?!瘪R家輝說:“可能我比較悲觀,覺得一過五十歲,看到的跟我之前看到的不一樣了。五十歲以前,眼睛看著前面,還覺得我有好多事情可以做。一過了五十,眼睛是往后看的,好像覺得前面的時間不多了?!?/p>
他的長篇不是一部,而是“香港三部曲”。第一部寫日占時期的香港;第二部寫1950、1960年代右派、左派暴動的香港;第三部寫1970、1980年代的香港,一直寫到香港回歸。
第一部叫《龍頭鳳尾》,寫的是一個從廣州逃亡到香港的黑社會老大陸南才和英國警察張迪臣之間的曖昧故事。出版后,接連拿了包括臺北國際書展大獎、香港紅樓夢獎以及南方周末年度好書等18個獎。
寫的時候,馬家輝的妻子和朋友,都勸他不要寫得太“黃”,他說他不管,由著性子寫。令他意外的是,臺灣新經典和四川文藝出版社出的繁體字和簡體字版,都沒做一個字的刪節(jié)。目前他正在寫的香港三部曲中的第三部,書還沒寫完,導演杜琪峰已經買下了這一部的電影改編權。
“我們今天所有覺得應該是香港的東西,大都是七八十年代建立的?!瘪R家輝說。完成第三部之后,他才回過頭寫第二部。這又是他計劃中隨意的部分,拿他的話說,是“命運”。
2017年4月,南方周末記者在香港專訪了馬家輝。
寫同性戀有什么意思?
南方周末:為什么要把故事的時間,放在日占香港時期?
馬家輝:可能跟我自己做的一些研究有關系。我在學術上面對一個研究主題感興趣,就是漢奸,比如汪精衛(wèi)、南京政府,以及香港的漢奸、中國內地抗戰(zhàn)時期的漢奸,等等。為此,我看過好多材料,覺得里面的故事,還有他們的心態(tài),很好玩。所以,當我寫小說的時候,難免就會把時間放回戰(zhàn)爭年代。
當然,說遠一點深一點,可能也跟我作為一個香港人有關系。因為香港一直是一個很曖昧的地方。你看香港所有的電影,都有這種曖昧的性格,每個人都好像很嚴肅,又很幽默。所以香港最流行的主題是《無間道》。中國臺灣、大陸,甚至美國好萊塢,拍《無間道》這種電影,說都拍不出那種味道。因為那種曖昧,是黑白不分的。根本不需要去分成黑白,這種觀念已經進入了我們的血液。
所以,我在寫的時候,就抓住了這種感覺,一方面我有研究,看了很多材料。另外一方面,曖昧這種性格讓我不自覺地把時間的坐標設定在戰(zhàn)爭年代。
本來我是想寫1967年一個叫金盆洗撚的宴會,一個江湖老大要洗撚,說不再碰其他女人了,只對我老婆好,似乎很好玩??墒俏覍懙臅r候,就覺得只寫這個,好像很單薄、很膚淺。如果讓金盆洗撚的宴會,變得很豐富、很飽滿,就一定要把里面人物的性格,還有他們的背景寫清楚,一寫清楚,難免會把時間從1967年往前推到1930年代。結果,我們一不小心,一發(fā)不可收,變成寫了一個金盆洗撚的前傳,寫了陸南才從內地來香港發(fā)生的一系列故事,時空坐標就放在了1930年代。
陸南才是在戰(zhàn)爭之后來到香港,混黑社會,他本不想混黑社會。可是因為種種的命運不得不混黑社會。所以還是探討命運的問題。
南方周末:為什么又要寫香港的黑社會?
馬家輝:寫黑社會及黑社會與香港的關系,有兩項關鍵考慮。一來因為我成長的背景,接觸了許多黑社會人物,他們的故事和傳說,讓我深深入迷。二來,更重要的是,小說探討了人與人之間的背叛、忠誠、傷害,為了逼迫出人的抉擇,必須把人物安置在比較特殊的位置,例如戰(zhàn)爭的生死狀態(tài),例如邊緣人的社會處境,例如男女同志的壓抑。黑社會人物正是其中一類邊緣,如同妓女、漢奸、草根等。
南方周末:第三部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馬家輝:我第三部的開頭是這樣的:你讀過《龍頭鳳尾》嗎,就算沒讀過,也應該聽過。這個書出來之后,我大概拿了18個獎。也賺了生平最大的一筆版稅,我換了一臺紅色法拉利(我現(xiàn)在開的是保時捷)。
可是有個技術問題要解決,就是要說服我老婆。我跟我老婆說,我要換一臺法拉利,我老婆就說:你以前買保時捷的時候,不是說保時捷是你的夢想車嗎?我說,是啊,可是做人要往上爬,夢想也要往上爬。周星馳說,人若沒有夢想,跟咸魚沒有差別。我老婆沒辦法,好,給你換。
可是后來我還是沒有換,原因是鈔票,可是嚴格來說是我父親。我以為那書我父親不看,結果他看了三遍。他找我吃飯,好像很生氣,我問他原因,他說錯字很多。我父親以前當編輯,受不了錯字。他罵我,說我的情節(jié)寫得不夠徹底。他說你寫男同性戀、女同性戀、亂倫,網絡上一大堆,有什么好玩?
他就說他有一個好故事。我讓我老爸告訴我,結果我老爸說,告訴你可以,可是你要給我分錢。他說,你把我家族的事情寫了,分我一點版稅也對。另外,我答應過你媽,要買一個東西給她,我已經答應她50年了,我現(xiàn)在要做,不做來不及。
我問他,買豪宅還是買鉆戒?我爸說,不是,我要買一塊墓地給她。我問干嘛要買墓地?他說,第一你媽怕疼,她不想死掉被火化;第二,你媽媽年輕的時候看過命,命書里面說她死無葬身之地,我不希望這樣。所以要買一個墓地。我覺得溫暖、很感人。
之后,我父親就給我講了陸北風的故事,就是陸南才的弟弟。我會寫陸北風跟他的兒子混黑社會,以及1970年代整個香港黑社會發(fā)展的歷史。
這一部我寫1970、1980年代的香港,一直寫到中英聯(lián)合聲明,說香港要回歸。這個時代發(fā)生了廉政公署反貪,1975到1977年之后整個的天翻地覆。我們今天的香港其實是1970年代建立起來的。反貪,香港的法制,我們今天所說的還包括福利、房屋、教育、醫(yī)療等等,工人的最基本一些照顧,都是七十年代建立的。
我的命運和父親差不多
南方周末:我想知道你小時候所受到的家庭教育。
馬家輝:非常香港,就是吃喝玩樂。我從小只有一個夢想,趕快做事情來發(fā)大財。家人打麻將賭博,嫖賭飲吹都有。我在很多演講中都提到,我的幾個舅舅經常在我家里住,他們要么吸毒,要么殺人,要么就賭錢,到今天還是一樣。
正經人家的旅行是約去郊游,我的家庭旅行通常都去澳門賭錢。我爸、媽、妹妹、姐姐約去澳門賭錢。
我父親在報社工作,他當記者、當編輯,后來當了總編輯??墒牵皇俏娜宿k報,他對文字沒有熱情,他就是工作養(yǎng)家,是一個非常負責任的男人。
我家里就我、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加上爸媽,一共五個人??墒?,他把我的外公外婆,還有我媽媽的幾個不成才的弟弟也接過來住。結果,一家五口變成一家八口,有時候九口,負擔多重。房子好小,還是租的,40平米住了八個人。高低床,還要兩三個人一起睡,可能還要睡客廳的,很慘的。
所以我的家庭教養(yǎng),除了吃喝玩樂、嫖賭飲吹,還有一部分就是非常負責任。你看我的名字,“馬家輝”中的“家”,就知道我父親是個家庭觀念很重的人。所以我有時候會給自己很大壓力,對待事情很盡責任。
南方周末:你父親的職業(yè)有沒有影響你?
馬家輝:他畢竟是在報社上班,小時候我們在家還看到好多筆和稿紙,那個年代我父親要寫專欄賺外快,他寫馬經,什么亂七八糟的文章都寫。我們從小就感覺寫作是好東西,拿筆是好的東西,紙是很溫暖的東西。可能這對我以后選擇方向是有影響的。
我父親還有一個好玩的故事,這個會寫進我小說的第二部。他小時候看相,那個看相的人說,你只能活到63歲。他60歲退休了,領了一筆退休金,他就想著,剩下三年我要做什么?把錢花掉。結果到63歲還非常健康,于是,他就去找那個相士問,結果發(fā)現(xiàn)那個相士死了。什么時候死的?大概十多年前,那時候相士63歲。
是我父親記錯了,原來活不過63歲的是相士自己,不是說我父親??墒俏腋赣H搞錯了,結果就在那三年時間把錢都花掉了,現(xiàn)在沒有錢,都是我在養(yǎng)他。所以,我現(xiàn)在的命運跟我父親差不多,就是我要養(yǎng)老婆、小孩,還有我的爸媽,全部是我一個人的肩膀承擔。
南方周末:你小說中寫的灣仔的故事,那是你小時住的地方嗎?
馬家輝:是的。那個年代灣仔很重要,好多香港的文人、寫作人,都住過灣仔。坦白講,因為當時香港的其他地方都沒有發(fā)展起來,灣仔算是比較重要的地方,我在那邊長大,一直住到20歲去臺灣。小時候我家對面就是運動場,就是修頓球場。我每天去那邊打球、踢足球,看著三教九流的人,吸毒的吸毒,妓女的妓女,非常草根的地方。
在書房最放肆最快樂
南方周末:你20歲的時候,是怎么跟李敖聯(lián)系上的?
馬家輝:通過出版社,他那時候剛好在臺灣的遠流出版社出書,我寫信給遠流出版社,他們就把李敖的聯(lián)絡方法給我,我就去找他了。他請我吃飯、聊天。
當時我很年輕,做事認真,看了很多有關他的材料,還在他的文字中找出矛盾的地方。有時候他說什么什么,我說不對,明明你以前寫過另外一個。所以,李敖才跟我說:家輝,以前胡適說我比胡適更了解胡適。我今天說,你比李敖更了解李敖。這對我是很大的鼓勵。李敖的嘴巴毒的時候很毒,甜的時候又很甜。
我印象深刻的是,我20歲訪問李敖,他那時候寫了很多文章罵國民黨。當時,剛好在臺灣發(fā)生了一個案件叫陳文成案,陳文成是個教授,好像在美國教學,是比較偏臺獨的,反國民黨。他后來回到臺灣教書,被發(fā)現(xiàn)在臺大校園死了,大家都覺得是國民黨特務把他弄死的。我記得,那時候跟李敖吃飯,就問他擔不擔心。畢竟他批判國民黨,又曾經坐過牢,擔心他再被抓進去。李敖說,做人是要付出代價的,求仁得仁,第一只要我不靠他吃飯;第二我不怕被他陳文成(動詞),我也不怕被他關,關就關吧。我就很自由,我想寫什么就寫什么,想說什么就說什么。那時候我20歲,這一段話就一直在我腦海里。
南方周末:當時你還正在臺大上學。
馬家輝:對。我一年級考上輔仁大學,是天主教的,很舒服的地方。后來一年級暑假,我就轉學考到了臺灣大學的心理系。心理系是理工科,所以要我修化學、物理、生物學,還有微積分,我畢業(yè)拿的是理學院的畢業(yè)證書。我從小愛看色情雜志,對生物了解很多,所以生物學考得不錯。而其他化學、物理、微積分,都是作弊才過的,幾乎被退學。
說來也奇怪,那時我剛好出版了李敖研究的書,教我化學的教授劉廣定是一個很關心政治的知識分子,雖然是理工科老師,可是他很愛搞歷史。于是,我就把這本書送給這位老師,他一看,大學二年級、三年級的學生居然寫了這樣的書。他就找我去聊天,談李敖、談臺灣政治等等。于是,我就獲得了重考的機會。我的老師愛才,因為他知道如果我不過,就要退學了,而我若是被這么好的大學踢出去,會很慘的。他給了我重考的機會,隨便給我一個題目,我就亂寫一堆,但也給我過了。其實,老師想給你過就可以過的。
所以生命蠻好玩的,幸好我出了本書,也幸好我碰到了一個喜歡歷史的老師。但我當時不覺得,好像天經地義。
南方周末:你是從臺灣直接到美國的芝加哥大學,后來又到威斯康星大學麥迪遜校區(qū)?
馬家輝:我芝加哥大學畢業(yè)之后,回臺灣九個月,那時候兩岸剛剛開放,我就在電視臺,帶隊去廣州拍風土人情。臺灣的電視臺還說叫我演電視劇,我不做,我要去讀書。后來,威斯康星大學的麥迪遜收我讀博士班??墒俏易x書,不是為了做學術研究。
我知道我沒有那個耐性,也沒有那個能力做第一流的像余英時、夏志清一樣的歷史學家。既然我做不了第一流的,那我就不做了。
我喜歡隨心所欲,看自己想看的書,寫自己想寫的小文章。所以,后來就在報社工作,再后來就到大學教書了。大學的環(huán)境還是比較自由、比較有彈性的。所以我說性格決定命運。做人很公道,你要獲得什么,你就要付出什么。
我現(xiàn)在是助理教授,香港的教授分三等: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假如我從一開始就想當教授的話,我覺得一點難度都沒有。第一,只要你不冒犯、得罪別人;第二,你乖乖地跟著一個前輩做論文,發(fā)論文,升等很容易的??晌覜]興趣,我不愿意付出那些時間和委屈。
我這個人有個不太好的性格,我非常放肆。所以我沒有教授的職稱,沒關系,因和果,我要承受。
南方周末:放肆到什么程度?
馬家輝:拿到博士學位后,當時我剛回到香港,香港中文大學傳播系一個很重要的教授,搞了一個國際學術研討會。主動邀請我做論文的評論人,還主持其中的一場研討會。意思是你搞好關系,可以邀請你來中文大學教書。結果一看他的論文,我真的覺得就是中學生、大學一年級學生的水平。
他以為我會給他捧場,結果我在評論上面出言不遜。我講完之后,那個教授的臉都是黑的,所以這個機會就沒有了。
我當時覺得挺爽的,爽完,你當過英雄,就變狗熊了。所以,最后我還是躲在書房寫書,最快樂,最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