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朝 單曉杰
[摘 要]篳篥,系古代豎吹雙簧氣鳴類旋律樂器,是隋唐宮廷部伎樂中的伴奏樂器,扮演著重要的角色。運用文獻資料、石窟壁畫資料互證的方法,可以對篳篥在隋唐音樂中的運用情況作初步探討。
[關(guān)鍵詞]篳篥;西域音樂;隋唐部伎樂;龜茲樂
篳篥,系古代豎吹雙簧氣鳴類吹管旋律樂器,在歷史上有“必篥”“觱篥”“蘆管”“茄管”等諸多稱謂,自古就有文獻記載。綜觀古今之研究,不外乎古代篳篥之來源流傳、名稱辨析、形制編制、演奏特點等,石窟壁畫中有關(guān)篳篥的圖像呈現(xiàn),以及史料中記載其在隋唐大曲及其之后宮廷樂部中的運用等,相關(guān)研究仍未深入,這為后學(xué)者對其進行探究留有較大的研究空間。
一
據(jù)史載,篳篥與歷史上的西域音樂尤其是龜茲樂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如唐代段安節(jié)《樂府雜錄》中云:“篥者,本龜茲國樂也,亦曰悲篥,有類于笳?!?①唐代杜佑《通典》曰:“篳篥,本名悲篥,出于胡中,其聲悲?!雹谔拼娙死铐牭摹堵牥踩f善吹觱篥歌》:“南山截竹為觱篥,此樂本自龜茲出?!彼未年悤D《樂書》亦載:“篳篥,一名悲篥,一名笳管,羌胡龜茲之樂也?!雹鄞藶闅v史上的篳篥之龜茲起源說,此觀點已經(jīng)得到了學(xué)界的普遍認可,如音樂學(xué)家周菁葆、周吉、萬桐書、趙世騫等皆持此說。
有關(guān)龜茲樂的早期記載,典型者莫過于公元383年的“呂光伐龜茲”一說。《晉書》中載,前秦大將呂光破龜茲后“以駝兩萬余頭致外國珍寶及奇伎異戲”還中原,其中“奇伎異戲”就包含了龜茲樂。另據(jù)《隋書·音樂志》載:“龜茲者,起自呂光滅龜茲,因得其聲。”按當(dāng)時石窟壁畫對龜茲樂之伴奏樂隊的描繪,已經(jīng)包括了五弦琵琶、曲項琵琶、阮咸、豎箜篌、箏、笛、篳篥、排簫、笙、嗩吶、羯鼓、腰鼓、排板等14種樂器。以上事實均證明篳篥是隨龜茲樂東漸至中原的。
隋唐篳篥之形制,陳旸《樂書》載:“篳篥,一名悲篥,一名笳管,羌胡龜茲之樂也。以竹為管,以葦為首,狀類胡笳而九竅,……胡人吹之以驚中國馬?!绷頁?jù)《太平御覽》中云:“樂部曰,篥者笳管也,卷蘆為頭,截竹為管,出于胡地,制法角音,九孔漏聲,五音咸備,唐編入鹵部樂,名為笳管,用之雅樂,以為雅管,六竅之制,則為鳳管,旋宮轉(zhuǎn)器,以應(yīng)律管者也?!睋?jù)此我們可以推知,隋唐篳篥的制作材料是以蘆葦制作雙簧哨,以竹節(jié)充當(dāng)管身。管身以開九孔(前七孔后二孔)為主,能夠吹奏完整的五聲。也有六孔者,用于轉(zhuǎn)調(diào),作為定律樂器來使用。
二
南北朝至隋唐時期,西域音樂漸趨步入鼎盛。此時包括龜茲樂、疏勒樂、高昌樂、天竺樂、安國樂等西域音樂大量涌入中原。隋初,隋文帝定“七部樂”,其中的“國伎”“清商伎”兩部,前者傳為“西涼地區(qū)變龜茲聲為之”而成的“秦、漢舊樂”(亦稱“秦漢伎”),后者則視為“中原舊曲”“華夏正聲”,“龜茲伎”“安國伎”“天竺伎”為我們所謂的“西域音樂”,為周邊民族或國家傳入之樂。大業(yè)中(605—618),隋煬帝再定“九部樂”,以隋朝“七部樂”為基礎(chǔ)而增設(shè)“疏勒樂”“康國樂”兩部,其中的龜茲樂、疏勒樂、康國樂、安國樂、天竺樂均為“西域音樂”。
唐朝建立之后,所用燕樂,因襲舊制,仍為“九部樂”。至太宗時,始增設(shè)高昌樂一部,再作“燕樂”一部,以其為首,減去“禮畢”而成“十部樂”。此即《舊唐書·音樂志》卷二九所云:“太宗平高昌,盡收其樂,又造‘燕樂而去‘禮畢,今著令者惟此十部?!比欢?,《舊唐書·音樂志》所列九部樂和《唐書·禮樂志》所列十部樂,所用樂器大體相同。
有關(guān)隋朝“七部樂”“九部樂”和唐朝“十部樂”的伴奏樂器狀況,我們通過文獻查考發(fā)現(xiàn),在隋朝“七部樂”中,龜茲伎、安國伎、國伎和高麗伎的伴奏樂隊中均有篳篥存在。在隋朝“九部樂”中,龜茲樂、疏勒樂、安國樂、西涼樂、高麗樂的伴奏樂隊中有篳篥存在。在唐朝“十部樂”中,燕樂伎、西涼伎、天竺伎、高麗伎、龜茲伎、安國伎、疏勒伎、高昌伎等八部樂伎的伴奏樂隊中均使用篳篥。
唐高祖時,隋唐燕樂改為“坐部伎”和“立部伎”。誠如《舊唐書·音樂志》卷二九所載:“高祖登基之后,享宴因隨舊制,用九部樂。其后分為立、坐二部?!瓌t天、中宗之代,大增造坐、立諸舞,尋以廢寢?!本妥?、立部伎之樂器類型來看,坐部伎樂隊所用樂器以笙、笛、箏、琶之絲竹類樂器為主,主要演奏以“燕樂”等為代表的各部樂;立部伎樂隊所用樂器以笛、板、鼓之吹打類樂器為主,主要演奏其他雜樂和伴奏散樂、百戲表演。有關(guān)樂隊編制情況,我們可以從考古發(fā)掘所獲的音樂文物圖像中得到信息。譬如,陜西三原縣唐李壽(577—630年)墓北壁樂舞壁畫中一組坐式演奏樂隊:由12個樂伎組成,全部坐式,分別演奏箜篌、五弦、琵琶、箏、笙、橫笛、排簫、篳篥、鈸、鞞鼓、腰鼓、貝等12種樂器①。此樂隊編制與前述俗樂、“清商伎”“燕樂伎”樂隊所用樂器基本相同,故坐部伎絲竹樂隊所用具體樂器品種,亦當(dāng)大體如此。
通過對隋唐燕樂樂部使用篳篥情況的分析發(fā)現(xiàn),其具有以下特點:
(一)“不變”和“變”
無論隋七部樂、九部樂還是唐朝十部樂,其來自于西域的龜茲樂、龜茲伎、安國樂、安國伎、疏勒伎、高昌伎等“胡樂系”的樂隊中一般使用西域原形制的篳篥,此為“不變”;而“變龜茲聲為之”的西涼樂、西涼伎、國伎和來自于高麗的高麗樂、高麗伎則使用變異的大篳篥、小篳篥、桃皮篳篥,此為“變”。這充分說明隋唐宮廷燕樂在廣泛納取西域樂部時是有意保留西域篳篥之原生形態(tài)的。但在另一方面,隋唐燕樂的其他非胡樂部在使用篳篥時則對其進行了不同程度的創(chuàng)新和發(fā)展。這在一定程度上彰顯了篳篥在“胡樂部”伴奏樂隊中對于保持“胡樂部”的西域風(fēng)格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體現(xiàn)了隋唐宮廷燕樂在吸收西域音樂時促進了篳篥朝著多樣化的方向發(fā)展。因此,通過篳篥之變異的典型個案能夠窺探出整體“胡樂系”樂器對隋唐宮廷燕樂樂隊多樣化發(fā)展的音樂構(gòu)成和樂器編制,產(chǎn)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二)漢、胡樂系之融合的分野
著名音樂學(xué)家伍國棟在《隋唐燕樂樂隊編制特征窺探》一文中曾指出,隋唐宮廷燕樂樂隊在“‘絲竹樂類型和‘吹打樂類型基礎(chǔ)上,還可以在‘絲竹樂類型中再分列出兩式: 即‘漢胡融合型絲竹樂隊和‘胡樂主體型絲竹樂隊”②。進而總結(jié)出隋唐燕樂樂隊“一組(隊)之中兼有兩制”③的特征。由上文論述可以知道,篳篥和漢樂系的簫和笛一起構(gòu)成隋唐燕樂的主要吹奏樂器,它們與其他絲類樂器、打擊類樂器一起構(gòu)成隋唐燕樂伴奏樂隊,然而卻在一定程度上產(chǎn)生了分野。一方面,在燕樂、國伎、西涼樂等部伎樂隊中,所用樂器體現(xiàn)出以漢樂系統(tǒng)絲竹樂器為基礎(chǔ)融合胡樂系統(tǒng)樂器的特點,其典型表現(xiàn)為:篳篥以變異的形式(大篳篥、小篳篥、雙篳篥、桃皮篳篥)在伴奏樂隊中出現(xiàn),明顯具有向漢樂系特征漸趨靠近的特征,處于樂隊從屬地位而非主導(dǎo)地位,顯而易見,其保持西域音樂的風(fēng)格也是處于逐漸弱化的趨勢。另一方面,在以龜茲樂、天竺樂、高昌樂、疏勒樂、安國樂等部伎樂隊,所用樂器體現(xiàn)出以胡樂系統(tǒng)絲竹樂器為基礎(chǔ)加入少數(shù)漢樂系統(tǒng)樂器的特點,具體表現(xiàn)為:篳篥這一樂器以原形態(tài)出現(xiàn)在伴奏樂隊中,它和其他類西域樂器在整體樂隊中占有絕對主導(dǎo)的地位。據(jù)此,我們認為,盡管兩者都表現(xiàn)出漢胡樂系相融合,但是融合的趨勢卻存在差異,我們可以將前者視為“漢樂系涵化胡樂系”,后者則可視為“胡樂系主導(dǎo)漢樂系”。
三
就篳篥在樂隊中的歸組情況,可以通過莫高窟220窟北壁唐貞觀十六年題記樂舞圖所顯示的樂隊編制中找到答案。此圖由左右兩組組成,左組由15人組成,全為坐姿,可清晰判斷的演奏樂器(由上至下)為篳篥、尺八、笙、箜篌、拍板、鈸、貝、扁鼓、橫笛、腰鼓和羯鼓等11種。右組由13人組成,亦為坐姿,其演奏樂器(由上至下)為尺八、排簫、琴(箏)、方響、篳篥、琵琶、鈸、橫笛2、拍板、腰鼓2、都曇鼓等11種。同時,左右組又可分為上下兩部分,上方一部分,屬于絲竹樂組;下方一部分,屬于鼓吹樂組。通過觀察發(fā)現(xiàn),無論左樂隊組還是右樂隊組,篳篥均在上一部分的絲竹樂組而非鼓吹樂組。此圖說明,篳篥在隋唐燕樂樂隊中是屬于絲竹樂器組的。此外,該種狀況在同一時期的其他敦煌石窟壁畫中亦多有描繪。
就表演形式而言,篳篥在隋唐燕樂中有著諸多種的表演形式。我們知道,無論隋七部樂、九部樂還是唐十部樂,均是以“大曲”的形式存在,其樂隊的各種樂器也主要是以為“燕樂大曲”伴奏的形式而存在。大曲是綜合器樂、歌唱、舞蹈于一體的大型表演藝術(shù)類型,一般由“散序”“中序”和“破”三個大段落構(gòu)成。其中“散序”部分,即主要是純絲竹音樂性質(zhì)的演奏。演奏樣式包括有篳篥獨奏和篳篥與其他絲竹樂器輪奏、合奏等形式的表演。此外,在隋唐“大曲”其他樂曲部分也均有篳篥這一樂器的獨奏、合奏的表演。
隋唐時期,由于篳篥頗受社會各階層、各類人士的青睞,因此才會有吹奏篳篥者名家輩出的盛況。據(jù)隋唐文獻顯示,當(dāng)時有詳細記載的著名篳篥演奏家就有王麻奴、尉遲青、安萬善、薛陽陶、黃日遷、李長史、李龜年等,他們均為篳篥技藝的提高和民族音樂事業(yè)的發(fā)展做出了卓絕貢獻,因此得到了隋唐時期的岑參、白居易、李頎、杜甫、劉禹錫等詩人的歌頌。譬如,李頎在《聽安萬善吹觱篥歌》中對安萬善吹奏觱篥的描述:“傍鄰聞?wù)叨鄧@息,遠客思鄉(xiāng)皆淚垂?!冋{(diào)如聞楊柳春,上林繁花照眼新?!卑拙右自凇缎⊥﹃柼沾涤v篥歌》中對12歲薛陽陶等幾位篳篥名手的描述:“剪削干蘆插寒竹,九孔漏聲五音足。近來吹者誰得名,關(guān)璀老死李袞生。袞今又老誰其嗣,薛氏樂童年十二?!馊宦曌饕晒芰?,拙然聲盡疑刀截。有時婉軟無筋骨,有時頓挫生棱節(jié)。急聲圓轉(zhuǎn)促不斷,轢轢轔轔似珠貫?!痹偃鐝堨镌凇队v篥》中描述道:“一管妙清商,纖紅玉指長。雪藤新?lián)Q束,霞錦旋抽囊。并揭聲猶遠,深含曲未央?!贬瘏⒃凇杜釋④娬J管歌》中有:“遼東將軍長安宅,美人蘆管會佳客。弄調(diào)啾颼勝洞簫,發(fā)聲窈窕欺橫笛”;等等。
由此可見,隋唐時期,篳篥深受社會各個階層的人們所喜愛,并且該樂器也適合于在各種場合表演。譬如,我們從上述詩文的描述中知曉,篳篥也是一件適合于獨奏、抒發(fā)演奏者情感的樂器。據(jù)《隋書·音樂志》《舊唐書·音樂志》等文獻記載,篳篥具有“聲悲”之特點,在音色方面適于表現(xiàn)悲愴、凄婉、哀怨的情感,可以將人物的真摯情感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如溫庭筠在《觱篥歌》中對篳篥演奏表現(xiàn)人之悲愁情感的描述:“含商咀徵雙幽咽,軟縠疏羅共蕭屑。不盡長圓疊翠愁,柳風(fēng)吹破澄潭月?!睆堨铩堵牶喩先寺犔J管三首》中所述:“蜀國僧吹蘆一枝,隴西游客淚先垂”,等等。毋庸諱言,我們從這些情真意切的感人詩文中可以窺見到篳篥在隋唐人們生活中被廣泛運用的盛況。
此外,據(jù)隋唐文獻記載,篳篥也被運用于祭祀大典和儀仗軍樂等樂隊,并被編入鹵簿部。如《太平御覽》引《樂部》中載“[觱篥]唐以編入鹵簿部,名曰笳管;用之雅樂部,以為雅管”。唐代杜佑《通典》中亦云:“或曰胡人吹之,以驚中國馬,后以笳為首,以竹為管?!?/p>
由于篳篥在隋唐時期甚為流行,也受到了各階層、各類人士的垂青,因此積累了一系列優(yōu)秀的曲目,成為我國古代文化寶庫中的藝術(shù)奇葩。有文獻記載者有《雨霖鈴曲》《別離難》《勒部抵曲》《楊柳枝曲》《行路調(diào)》《新傾杯曲》等樂曲。據(jù)傳,《雨霖鈴曲》是唐明皇為悼念楊貴妃而作?!睹骰孰s錄》云:“帝幸蜀,初入斜谷,霖雨彌旬,棧道中聞鈴聲,帝方思念貴妃,采其聲為《雨霖鈴曲》以寄恨。時梨園弟子惟張野狐一人善篳篥,因吹之,遂傳于世。”其他樂曲在隋唐文獻中均有記載,筆者在此不再贅述。
作為一件來自異域的舶來樂器,篳篥能夠在隋唐兩代風(fēng)靡朝野,能夠在社會的各個階層占有一席之地,說明它具有極強的適應(yīng)能力和藝術(shù)表現(xiàn)力。因此,這樣一件流傳廣泛的樂器尤其值得我們學(xué)者們投以更多關(guān)注的目光,然而,就現(xiàn)有的研究文獻來看,多數(shù)學(xué)者僅僅是將該件樂器放在隋唐部伎樂的整體樂隊編制中進行簡單的梳理和羅列,較少將其放在時代的社會音樂的運用中進行專題探討。本文將篳篥在隋唐音樂中的運用情況作初步探索,希望為篳篥乃至隋唐部伎樂中有著同樣歷史身份的其他樂器的專題研究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