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囚的字
我曾經得到一本革命歌譜,這在1970年代初期,是一個巨大的收獲。那歌譜沒有封面,內頁紙質粗糙,可見當年造紙工藝之粗劣。這些紙顯然是廢舊書報回收之后,搗爛再加工而成,有一些沒有搗得特別爛,還殘存有原書碎片,上面甚至還有原書的文字。在那些革命歌曲中,間或可見原書文字的殘片夾雜其中。在歌詞“朝陽”兩個字之間的稍上方,就有一個斜著的“鳥”字,是繁體。很顯然,原書比較老舊?!俺钡摹霸隆弊峙跃陀≡谛敝摹傍B”字下面的勾上,看上去就像是鉤子鉤住了月亮。我被這個闖入的字所吸引——這個繁體的、可能來自舊時代的“鳥”,陷入了歌曲的沼澤地,可是,它卻僥幸地存留下來了,保持著陳舊的樣子,掙扎著漂浮在簡體的、熱烈的詞匯和樂符之間,突兀而又孤單。我感到有一個格格不入的東西存在,并且悄悄地滲透到我的意識中。這個像是污漬一般的陳舊符號,似乎暗含著某種不可見的危險,讓眼前的世界變得不安起來。我很想知道這“鳥”出自何處,很想猜透原書的內容。這個“鳥”的上下文是什么呢?它是出現(xiàn)在一本什么樣的書中?詩集嗎?詞典嗎?鳥類學文獻嗎?它會組織出一個什么樣的句段呢?
粗俗的暗語
三四年級的小學生會突然變成“搜集狂”。迷戀上一種搜集行為,到處搜集一切他們可能搜集得到的什物,尤其是那些閃光的玩意兒,好像灰喜鵲一般。從破銅爛鐵,到郵票彩紙,乃至語詞,也就是那些被老師以及他們自己認為是華麗、有光彩的語詞和句子,他們都會視若珍寶。在他們的“寶物盒”中,充滿了這些雞零狗碎的東西。正如他們在路旁、草叢中拾撿鐵釘、玻璃珠等一樣,他們也會從自己所看到的有限的讀物中尋尋覓覓,沙里披金,搜尋那些妙詞佳句,并小心翼翼轉抄到筆記本上。相信每個人的少年時代都有過一本或幾本花花綠綠的筆記本。我當然也不例外。
我的那幾本筆記本是我在造句和作文方面屢屢獲勝的秘密所在,在那個文化資源極度貧乏的年代,其珍貴程度不亞于全套的“數碼寶貝”卡片。盡管封面上印著“為人民服務”,但它只屬于我一人。班上的幾位也在做同樣搜集工作的同學,早已神色詭異地覬覦多時,希望能將這些筆記本偷去抄抄,但始終不曾得手。我后來才知道,這些所謂“妙詞佳句”,并非永久保值的奇貨,差不多只要等到我們升入中學,就對這些玩意兒了無興致了。我讀中學的二哥對此就很無所謂。很顯然,作為一名中學生,他并不熱衷搜羅現(xiàn)成的語詞。他似乎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掌握了“造詞法”的秘密。二哥從中學帶來的一些“新詞”,讓我甚為訝異,甚至有時頗費思量。
一天,二哥從寄宿中學回到家中,開始向我展示配鎖匙的新技能,并夸口說,他很快就要配制成功一把“萬能鑰匙”,它可以打開所有的鎖。我正陷于由“萬能鑰匙”所帶來的妄想中時,二哥忽然放下手中的工具,說——走,我們卸貨去?!靶敦洝??二哥見我沒有反應過來,便補充說——就是去屙屎。
卸貨——多么奇妙的詞??!這一精彩的表達,充滿了革命性的首倡精神。它化腐朽為神奇,將我們庸常、粗鄙、低俗的日常生活行為,表達為一種近乎與社會主義工業(yè)生產勞動相關的活動。這一點,讓我感到既陌生又驚喜。確實如此——是卸貨。此時此刻,我們確實感覺到了腹部的沉重和鼓脹,并極度迫切地渴望立刻將那些可惡的“貨物”卸掉,就像一輛不堪重負的翻斗卡車一樣,亟需將車斗傾倒一空。我覺得,沒有比這一說法更準確、更貼切的了。
中學永遠是生產各種新詞的策源地,作為“亞文化群落”的雛形,中學生群體內部經常不斷地生產、傳播和炫耀屬于他們自己的“黑話”,并以制造、理解和運用這種“黑話”來區(qū)分各自的群體或幫派,也區(qū)分他們暗自敵對的成人社會。現(xiàn)在,他們創(chuàng)造出這么一個妙不可言的詞,讓我陷入莫名的興奮。
這個詞不像我們通常那樣直接而又粗魯地說出“屙屎”這件事。到我們那個年齡,其實多少已經感覺到了“屙屎”一詞的不妥,不僅粗俗,而且毫無創(chuàng)意。這個詞可以從任何一個人的口中說出,絲毫不能顯示出我們這一類人的獨特性。在這一點上,我們其實并不是很甘心。而“卸貨”一詞則可以成為我們之間秘密交流的一個暗號。當然,其他人群也有某種暗語,如女孩子們之間會說——“上一號”。但我們很不屑于這種表達,它有一股子文縐縐的女孩子氣?!吧弦惶枴彪m然表達了上廁所這件事的急迫性(頭號大事),但畢竟“屙屎”“撒尿”不分。很顯然,這是女孩子之間專有的暗語。
另一方面,我們也本能地拒絕成人之間的種種“雅化”的表達,諸如“方便”“解手”之類?!胺奖恪币辉~語義含混,甚至詞不達意。事實上,在我們看來,這事兒一點兒也不方便,相反,倒是一個麻煩。我們得走很遠很遠,才可以到那個所謂“公共廁所”,真的就像是一輛大貨車開到很遠的貨場卸貨一樣。我們并不太愿意去那里,美其名曰“公共廁所”,不過是一處山坡下的糞坑而已,稱作“茅坑”則更為貼切。旁邊還有舊墳,到了晚上,我們就更不敢去了,干脆就地解決。至于“解手”一詞,更是莫名其妙,幾乎胡扯。解褲腰帶倒是需要的,可“解手”又作何解?這讓人聯(lián)想起囚犯,手被縛住了,當他要屙屎、撒尿的時候,就先得解開手。難道說,我們都是囚犯嗎?就算是,這個彎子繞得未免太大了。毫無疑問,成年人講話有時就是故弄玄虛,不知所云?!靶敦洝保ㄓ小靶敦洝?,才真正表達出了我們的真切感受。
這是一場少年人自發(fā)的、訴諸肉身經驗和本能的語言革命,甚至從某種程度上說,它是任何一場語言革命的始源性的發(fā)動機。
危險的水蜜桃
初中生永遠是一驚一乍的人群。他們既不像小學生那么的懵懂,又不像高中生那樣的自信。似乎什么都知道,又似乎對什么都感到新鮮、驚奇。
1975年,我在一處農村中學讀初中。我家所在的醫(yī)院距學校只有幾百米遠,因此,我不像其他同學那樣住校。住校生的生活是另一種生活,學校里每天都會發(fā)生各種各樣的事情:打架,起哄,失竊,老師們的趣聞,彼此間的友情的隨機結合或破裂,等等,形成了一種特殊的生活方式。而這一切大多發(fā)生在課余,我卻一下課便回家了。雖然在家的生活會更舒適,但卻失去了這種生活樂趣中的大部分。諸多趣聞也總是最晚得知。
一天下午放學的時候,一位同學跑來告訴我,說是鄰班的一位男生×××,將一枚水蜜桃連同一張示愛的紙條,塞到了他班上的女生×××的抽屜里。我說:“你怎么知道?”他說:“女生將水蜜桃吃了,將紙條交給了老師。老師正在辦公室對那位男生訓話哩?!蓖瑢W還在描述那枚水蜜桃之碩大、鮮艷,仿佛那桃子就在他手上,他幾乎要流出口水來了。而我卻大為震驚——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那是1975年。那時的中學生之間,“男女之大防”的觀念甚為嚴重,男生女生之間不可以說話,不然,必遭同學們的恥笑。我們醫(yī)院里的男孩女孩回到家里也會在一起玩,可一到學校,必須形同陌路,以避嫌疑。對于男生來說,與女生同桌,那是奇恥大辱,必要以白粉筆在桌上劃出分界線,號稱“三八線”,以示性別隔離,似乎外部世界的“冷戰(zhàn)”格局也延伸到了中學生課堂上的兩性之間。課桌上的性別“冷戰(zhàn)”是常態(tài),有時因為逾越界線,甚至會釀成“熱戰(zhàn)”。奇怪的是,挑起事端的基本上是男生。男生們必須以一種挑戰(zhàn)者的姿態(tài),來宣示他本人是女生的敵人,以博得性道德上的圣潔感。一般而言,發(fā)動事端的男生是得勝者,畢竟在農村,男性在各方面都占有優(yōu)勢。但也有戰(zhàn)敗的個案。因為女生的青春期比男生早,個頭、力氣都大過同齡男生。女生平時忍氣吞聲,一旦忍無可忍,被迫自衛(wèi)反擊,跳起來一頓暴打,男生往往反而會被打得落花流水,甚至號啕大哭?!耙磺蟹磩优啥际羌埨匣ⅰ?,非正義的侵略者必然失敗。而且,在這種情況下,那位自不量力的可憐蟲也只能默默咽下失敗的苦果以及因此所帶來的屈辱。因為,若是告到老師那里去,挨訓斥的必定是男生。他將遭遇雙重的屈辱。
可是,就是在這樣一種表面上以戰(zhàn)爭狀態(tài)來呈現(xiàn)的男女生關系中,居然還悄悄隱藏著某種可怕的曖昧關系。這種“秘密外交”是多么的陰險!男生女生暗通款曲的事,倒也時常聽說,但那大多是發(fā)生在高中部。而且,一旦被揭發(fā),總是要被老師批評、同學恥笑。那個時代尚處“文革”后期,社會上侵犯他人隱私的事被認為是正當的,在學校和在家庭更是如此。有時,老師會突擊抄撿同學們的抽屜、箱子,翻出日記和書信,一旦發(fā)現(xiàn)有情書、暗戀日記等“不健康的”思想傾向,就會通報批評。有時,我們也會在學校大會上聽到老師聲色俱厲的不點名批評某些男女同學的不軌行徑,聽得我膽戰(zhàn)心驚。我很害怕自己哪一天會喜歡上某個女孩,進而做出不智之舉,被同學揭發(fā)而遭遇羞辱?,F(xiàn)在,這種情況就已經發(fā)生了!無須等到高中,在初中階段就已經發(fā)生了。就在我眼皮底下發(fā)生了!雖然不是我,卻離我那么近。更令人震驚的是,這一回既不是同學揭發(fā),也不是老師抄撿,而是女孩自己舉報的。還有那個水蜜桃。那個年代,水蜜桃是不易得的水果。一枚難得的水蜜桃,自己不吃,送給別人,單是這件事,就得有足夠的決心。而現(xiàn)在,這樣的決心、這樣的勇氣,還有那份愛慕之心,卻被無情地粉碎了!看來,以后有了桃子就趕緊把它吃掉,免得它誘惑你陷入更深的危險當中。
我第一次感到侵犯個人生命尊嚴的危險是如此之迫近,又是如此之不可捉摸。它完全悄無聲息地潛伏在我們身邊,突如其來,給人致命一擊。那位同學的厄運,豈不就是我可能的命運?!我一路渾渾噩噩地回到家中。我姐姐跟她的幾位女同學正在我家玩。她們都是高中部的。她們在說說笑笑。但我繞過她們,回到房間。我沒有告訴我姐剛才聽到的事情,我擔心她和她的同學們會嘲笑這件事,嘲笑那位男生。這會讓我感到羞恥。我覺得她們很可怕。她們都是會在吃了水蜜桃之后卻要去老師那里出賣人家的人,包括我姐姐。
第二天上學,我很擔心會見到那位出事的同學。我很難想象他在遭遇這樣一種災難性的事變之后,會是怎樣一種面貌。正想著這事,一進校門,偏偏一眼就見到他,嚇了我一跳。可是,他看上去好像平安無事,而且正沒心沒肺地和一群同學在操場上追逐嬉鬧。這讓我大為不解。教室門口還聚著一群女生。有同學悄悄指示說——就是那位穿藍衣服的女生。我不敢也不愿直面她,只是拿眼偷偷打量,不僅是怕我尷尬,更怕她尷尬。我覺得,此時若是盯著她看,是一件很無禮也很可恥的事。但我又忍不住好奇心,想看看她到底是何等人。然而,我很驚訝地發(fā)現(xiàn),那位女生看上去并無異常之處,既非面目兇惡,亦非神情陰鷙,長相也平常得緊。更令我費解的是,她跟周圍同學平靜地交談、說笑,完全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好像她從來不曾吃過那枚水蜜桃似的。
這就是我少年時代所經歷的一次最深刻的情感教育。幾十年之后,當我再一次回憶起這件事的時候,依然感到心驚。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支配了我日后的行為模式。以旁觀他人的痛苦,來習得了愛情挫折的經驗,并內化為自我意識?;蛘哒f,自我意識乃是通過映射他者的經驗表象而被建構。我們乃是生活在這樣一個共同體之中,他人的創(chuàng)傷也是自我的創(chuàng)傷,因著人既是淺表的又是最幽深的創(chuàng)傷經驗,人與人之間得以相同,并共同構成人的存在論意義上的本質。這乃是人類精神相通的身心基礎。
張閎,批評家、作家,現(xiàn)居上海。主要著作有《聲音的詩學》《欲望號街車——流行文化符號批判》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