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泓宇

摘 ? ?要： 王力先生的《古代漢語》自出版以來，贊譽不斷，蜚聲海內外。作為目前國內通用的權威性的古代漢語教材，《古代漢語》經(jīng)過幾次修訂愈臻完善，但2014重印校本的文選注釋仍然存在一些疏誤。本文主要就《古代漢語》第一冊、第二冊的幾篇文選及第三冊的《報任安書》注釋的疏誤略述淺見，且暫將疏誤分為過用通假和訓釋不確兩大類。

關鍵詞： 王力《古代漢語》 ? ?過用通假 ? ?訓釋不確

一、過用通假

通假，就是由于讀音相同或相近，有本字而不用。王力先生說：“所謂假借或古音通假，說穿了就是古人寫別字?！雹?/p>

“古音通假”的原理確實可以有效解決古書中很多疑難問題，但是通假范圍擴大化問題由來已久。章太炎先生云：“詮釋舊文，不宜離已有之訓詁而臆造新解?！雹邳S侃先生云：“……讀古書當潛心考索文義，而不可驟言通假?！雹弁趿ο壬凇洱埾x并雕齋文集》中的《訓詁學上的一些問題》一文中明確指出“過用通假”的流弊。他說：“談古音通假的學者們卻往往喜歡把古音通假的范圍擴大到一切的雙聲疊韻，這樣就讓穿鑿附會的人有廣闊的天地，能夠左右逢源、隨心所欲。”④

正是因為王力先生早已認識到“過用通假”的危害，其主編的《古代漢語》文選的注釋中，用“通”表示通假關系，“同”表示異體字關系，用解釋古義加上“后來寫作X”的形式指出古今字的關系，明確地區(qū)別了通假字、異體字和古今字。但是由于本書除由王力先生負責主編外，編寫小組內部又有不同的分工，由多人執(zhí)筆，因此盡管在體例方面有統(tǒng)一的編寫原則，某些字在具體處理上又有悖其原則。

事實上，判斷兩個字是否通假，一個重要依據(jù)就是看兩個字的古音是否音同或音近，意義是否有聯(lián)系。由于通假是借用一個讀音相同或相近的字表示另一個毫不相關的字的意義，本字和通假字之間意義沒有聯(lián)系。反之，若能找到本字和通假字（這里指誤認為的通假字）意義上的聯(lián)系，則它們就不是通假關系。

在這里，我們將教材第一冊及第二冊文選注釋中存在的“過用通假”問題分為誤以古今字為通假者、誤以同源字為通假者和誤以錯別字為通假者三種，并加以分析說明。

（一）誤以古今字為通假者

古今字即在同一個意義上先后形成的字。

通假字和古今字的區(qū)別主要是：①古今字屬于歷時的語言現(xiàn)象，通假字屬于共時的語言現(xiàn)象;②古今字的意義必然有聯(lián)系，一般今字表示古字眾多義項中的某一項，而通假字意義必然無聯(lián)系;③古今字的結構一般有聯(lián)系，今字一般在古字的基礎上加形符、記號或改變變換形符和義符，極少數(shù)沒有聯(lián)系，而通假字字形很少有聯(lián)系。另外，在古字表示和對應的今字相同的意義時，今字還沒有產(chǎn)生，沒辦法做到“本無其字，依聲托事”，所以不能說二者通假;即使是今字產(chǎn)生后仍然用古字表示今字的意義，也不能說成是通假，因為古字本身包含今字的某一義項?！豆糯鷿h語》文選注釋部分誤以古今字為通假者，主要有如下幾例：

1.《論語·陽貨》：“陽貨欲見孔子，孔子不見。歸孔子豚?？鬃訒r其亡也而往拜之。遇諸塗?！弊ⅲ骸皦T，通‘途?！雹荨睹献印ち夯萃跎稀罚骸肮峰槭橙耸扯恢獧z，塗有餓殍而不知發(fā)。”注：“塗，通‘途?！雹?/p>

“塗”原作“涂”?！吨芏Y·地官司徒·遂人》：“凡治野，夫間有遂，遂上有徑;十夫有溝，溝上有畛;百夫有洫，洫上有途;千夫有澮，澮上有道;萬夫有川，川上有路，以達于畿?！编嵭ⅲ骸皬?、畛、涂、道、路，皆所以通車從于國都也。徑容牛馬，畛容大車，涂容乘車一軌，道容二軌，路容三軌?！雹哐葑兊倪^程中，由于“涂”用作“涂抹”義，新造“塗”來表示道路義。《廣韻·模韻》：“塗，路也?！雹唷肚f子·徐無鬼》：“至于襄城之野，七圣皆迷，無所問塗，適遇牧馬童子問塗也?！雹徇@里的“問塗”即“問路”。后來又用“塗”表示“用泥巴涂抹”等意義。這樣，“塗”的意義經(jīng)引申越來越多，為了區(qū)別，就在“道路”這個意義上新造一個“途”。晉陶潛《歸去來兮辭》：“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雹馇遴嵳洹墩f文新附考》：“以泥涂傅他物亦曰‘涂，因之凡以物傅物，皆得曰‘涂。俗以泥涂字加土作‘塗，道涂字從辵作‘途。”{11}古籍中用做道路義時，三字均可;用做以泥涂在物上或以他物附著于物上的意義時，一般作“塗”，今簡化作“涂”;“途”則專用于道路義。

由此可知“涂”、“塗”、“途”在“道路”這個意義上是古今字，但是這個結論還不夠準確，它們的關系應該是余→涂→塗→途。前人關于“涂”、“塗”、“途”這三字的關系都有較為準確的認識，但是他們沒有注意到“涂”的本字是“余”?！坝唷弊鞯谝蝗朔Q代詞，這種用法最早見于《爾雅·釋詁》：“我自謂也?！倍~，特別是人稱代詞全都是假借而來。許慎《說文·八部》：“余，語之舒也。從八，舍省聲?！边@個解釋肯定不是“余”的本源義。甲骨文的“余”字，本來只有下部中間的一條直線，沒有那條主豎線兩旁的撇線，這樣就顯得字的下面空虛，重心不穩(wěn)，到戰(zhàn)國文字中，就在“余”字的下面加上兩條線，逐漸發(fā)展成現(xiàn)在的樣子。由于甲骨文“余”是個輔助象形字，再通過以“余”作為亦聲聲符的“除”、“涂”、“塗”等字可以驗證“余”的本義是道路{12}。起先，用“余”表示道路，后假借作第一人稱代詞，由于古代氣候濕潤，道路泥濘，后又加形符體現(xiàn)道路的特征，因此有了“涂”。按照通假字其意義一定沒有聯(lián)系的原則，“塗”和“涂”不是通假關系。原注釋應改成：塗，表示道路，后寫做途。

2.《韓非子·五蠹》：“其言古者，為設詐稱，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遺社稷之利?！弊ⅲ骸盀椋ā畟?。為設，虛構事實?！眥13}

“為”字在古籍中的基本意義是作為，但《說文·爪部》卻解釋為：“母猴也。其為禽好爪，爪，母猴象也，下腹為母猴形。”這個解釋與基本意義不相符?！盀椤弊郑坠俏南袢耸譅肯笾?，如：●、●。役象以助勞，應是人類最早利用牲畜進行生產(chǎn)活動，而生產(chǎn)活動是人類最基本的活動，因此“為”字才有可能逐漸引申為幾乎涵蓋人的一切活動，甚至弄虛作假的行為{14}。

“偽”字，《說文》也收有?！墩f文·人部》：“偽，詐也。”段玉裁注：“經(jīng)傳多假‘為為‘偽。如《詩》：‘人之為言，即偽言?！对铝睢罚骸鳛橐?，今《月令》云：‘詐偽淫巧?！豆盼纳袝贰蟼危妒酚洝纷鳌蠟?。《左傳》‘為讀‘偽者不一。蓋字涉于作為則曰‘偽。徐鍇曰：‘偽者，人為之，非天真也，故人為為‘偽是也。荀卿曰：‘桀、紂性也，堯、舜偽也。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不可學不可事而在人者，謂之性;可學而能可事而成之在人者，謂之偽。又曰：‘生之所以然者，謂之性……心慮而能為之動，謂之偽。慮積焉能習焉而后成，謂之偽。”{15}段注闡發(fā)了徐鍇所說的“偽者，人為之，非天真也”，意即人的非天性流露的行為，都是偽，都是人為的。但人為的含義很廣，弄虛造假也屬于人為。因此，《說文》釋“偽”為“詐也”，只是強調了人為的消極面?！皞巍弊钟扇恕閮勺謽嫵?，而其基本意義也是人為，“為”“偽”應是古今字。

3.《韓非子·五蠹》：“富國以農，距敵恃卒?！弊ⅲ骸熬?，通‘拒?！眥16}

在“抗拒，抵抗”這個意思上，“距”和“拒”是古今字關系，非通假字。最早出現(xiàn)“距”，它有兩個含義：一表示抗拒。如《尚書·禹貢》：“祗臺德先，不距朕行?！眥17}另一個表示相距，距離，如《國語·虢文公諫宣王不籍千畝》：“距今九日，土其俱動，王其祗祓，監(jiān)農不易?！眥18}后來為了和“距離”區(qū)別，造出“拒”。

“距”字本義是雞距，即公雞的腳后面突出像腳趾的部分?！墩f文·足部》：“距，雞距。”“雞距”，兩雞相斗時用以刺激對方?！稘h書·五行志中之上》：“毛衣變化而不鳴，不將，無距?！眥19}顏師古注：“距，雞附足骨，斗時所用刺之?！眥20}“距”由于相斗，引申出相拒、抵擋等義。早期古籍，抵擋、抗拒義，一般多寫做“距”?！熬堋毕鄬τ凇熬唷?，是個后起字。

《詩經(jīng)·大雅·皇矣》：“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眥21}孔穎達疏：“有密國之人，乃不恭其職，敢拒逆我大國，乃侵我周之阮地，遂往復侵于共。”{22}《史記·殷本紀》：“帝紂資辨捷疾，聞見甚敏，材力過人，手格猛獸，知足以距諫，言足以飾非?！眥23}“距諫”，即“拒諫”。

《左傳·僖公二十四年》：“二月甲午，晉師軍于廬柳?！眥24}杜預曰：“懷公遣師距重耳?！眥25}是故“拒”作“距”。

（二）誤以同源字為通假者

凡音義皆近，音近義同，或義近音同的字，叫做同源字。同源字，常是以某一概念為中心，而以語音的細微差別（或同音）表示相近或相關的幾個概念。聲近義通的同源字不是通假。

黃侃先生說：“凡讀古書，遇有所疑，須展轉求通，勿輕改易?！眥26}《古代漢語》中存在多處將同源字解釋為通假字的注釋錯誤。

1.《莊子·逍遙游》“此小大之辯也”、“且舉世而加之而不加勸，舉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內外之分，辯乎榮辱之境”。注：“辯，通‘辨，分別?！眥27}

“辯”和“辨”不是通假，而是同源通用。先有“辡”，用兩把刀放在一起，表示分開、區(qū)別。演化過程中不同的區(qū)別加不同的義符，形成了辯、辨、辮、瓣等。《小爾雅·廣言》：“辨、詰、仳，別也?！眥28}《左傳·襄公二十五年》：“男女辨姓?！眥29}注：“辨，別也?！眥30}《呂氏春秋·聽言》：“其與人谷言也，其有辯乎？其無辯乎？”注：“辯，別也?！眥31}《淮南子·修務訓》：“圣人見是非，若白黑之于目辯，清濁之于耳聽。”{32}今譯：圣人對是非的分辨就像眼睛對黑白的分辨，耳朵對清濁音的分辨一樣{33}。我們會認為原文中“辨”應寫做“辨”，從而認為“辯”通“辨”，是在漢字經(jīng)幾千年演變愈臻成熟，分工愈具體的基礎之上的，而古人囿于各種條件的限制，會運用模糊語言學。同源通用現(xiàn)象應該就源于古人的模糊語言學觀念。所以，很明顯，“辨”和“辯”是同源字，意義有聯(lián)系，不是通假字。

2.《韓非子·五蠹》：“以寡趣本務而趨末作?！弊ⅲ骸叭ぃā叄炎之敒檠芪模ㄒ馈俄n非子纂聞》）。本務，根本的事物，指農業(yè)?！叜敒椤猓ㄒ劳跸壬髡f）。外，用如動詞，有‘排斥，‘疏遠的意思?！眥34}

“趣”和“趨”實屬同源通用，而不是通假關系。趣：從心里感覺上走向;趨：實際地趨向眼前。古人習慣用趣表示趨向，一直到東漢都是如此。《史記》里的“趣”幾乎全是趨向之義。

另外，此注解引用王先慎的說法，認為“趨”當為“外”，當時傳抄錯誤，這個也有問題?！摆叀焙汀巴狻币舨煌尾煌?，若說是傳抄錯誤，則不符合常規(guī)。趨應為“赿”更為合理，赿，離開，去也（雖不屬于誤以同源字為通假者，由于兩處錯誤在同一句話中，在此一并解釋說明）。

（三）誤以異體字為通假者

異體字是讀音、意義完全相同而結構不同的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形體。在任何情況下，一組異體字之間可以相互替代，在時間上也屬于共時的語言現(xiàn)象，即幾個字同時出現(xiàn)。

1.《史記·報任安書》：“故禍莫憯于欲利，悲莫痛于傷心，行莫丑于辱先，而詬莫大于宮刑?！弊ⅲ骸皯?，通‘慘?！眥35}

按“憯”和“慘”實為異體字。《說文·心部》：“憯，痛也。從心，朁聲?！庇衷疲骸皯K，毒也。從心，參聲?！痹S慎雖然把它們當做兩個字解釋，但從其義訓看，兩個字的意義并沒有區(qū)別。徐鉉給兩個字加的反切都是七感切，讀音也完全相同。正屬于王力先生在《同源字典·敘》中批評許慎把同一個字的異體當做不同字解釋的現(xiàn)象。而且，從古書用例看，“憯”的本義也是悲慘、悲痛義。如《淮南子·人間訓》：“怨之憯于骨髓?！眥36}《鹽鐵論·誅秦》：“支體傷而心憯怛?！眥37}《漢書·淮南憲王欽傳》：“寡人憯然不知所出?！眥38}皆表示悲慘義。正由于“憯”和“慘”是異體字，因而就形成兩個字互相替換但意義完全相同的異形詞，如悲憯—悲慘、憯毒—慘毒、憯懔—慘懔、憯怛—慘怛、憯慟—慘慟、憯痛—慘痛、憯憯—慘慘等。

2.《韓非子·五蠹》：“夫離法者罪，而諸先生以文學取?！弊ⅲ骸半x，通‘罹，觸犯。”{39}

“離”和“罹”不是通假字，而是異體字關系?！半x”造字意思是“捕鳥”、“捕鳥的網(wǎng)具”，后引申出“捕獲”的意思，由于人犯罪而陷入法網(wǎng)，又從“捕獲”引申出違背、觸犯的意義。使用中，“離”假借作鳥名，即倉庚鳥?！对姟め亠L·七月》：“有鳴倉庚?！眥40}朱熹：“倉庚，黃鸝也。”{41}宋·陸游《小雨云門溪上》詩：“離黃穿樹語斷續(xù)，翠碧銜魚飛去來?！币虼?，在“違背，觸犯”的意義上造出“罹”。

（四）誤以錯別字為通假者

《韓非子·五蠹》：“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無所定?！弊ⅲ骸叭ねā。妇　！眥42}

由于“趣”（●）和“取”（●）音相同，形相近，因此容易寫錯，這可能是后人的傳抄錯誤。若認為是通假，則只有這一處孤例，不太可能。在這里，“趣”應該為“取”，趣是錯別字。

二、訓釋不確

《古代漢語》教材文選的注釋除了“過用通假”外，另一個問題就是釋義有誤或不準確。這里的“有誤或不準確”包括按照注釋的理解，聯(lián)系上下文時不合理;注釋有欠完備;詞性標注有誤;語言表述不夠精準和常識性錯誤等，今統(tǒng)稱為訓釋不確。由于這部分問題較為凌雜，同一篇文選甚至同一個句子中就有幾處錯誤，因此編排上不再以誤例類型分類，而以文選篇目為單位，指出誤例。

（一）《左傳·齊桓公伐楚》

1.君處北海，寡人處南海。注：“齊臨渤海（古人稱為北海），楚境不到南海，這里只是甚言其遠?！眥43}

北海在古代有時確實指渤海，如《孟子·梁惠王上》：“故王之不王，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庇秩纭肚f子·秋水》：“順流而東行，至于北海，東面而視，不見水端?！比欢氨焙！痹诠糯部梢苑褐副狈狡е?。如《荀子·王制》：“北海則有走馬吠犬焉，然而中國得而畜使之?！睏顐娮ⅲ骸昂?，謂荒晦絕遠之地，不必至海水也?！眥44}再如《北史·突厥傳》：“自軒轅以來，獯粥多為邊患。今遠窮北海，皆為臣妾，此之盛事，振古未聞?！眥45}

至于“南海”，教材中的解釋不錯，指極南地區(qū)。相同的用法可見于《左傳·襄公十三年》：“赫赫楚國，而君臨之，撫有蠻夷，奄征南海，以屬諸夏，而知其過，可不謂共乎？”{46}《禮記·祭義》：“推而放諸東海而準，推而放諸西海而準，推而放諸南海而準，推而放諸北海而準。”{47}《荀子·王制》：“南海則有羽翮、齒革、曾青、丹干焉，然而中國得而財之。”{48}既然把“南?！苯忉尦伞皹O南的地方”，那么，從前后對照的角度來考慮，將“北海”解釋成“極北的地方”更為通順，只不過這里用了夸張的手法。

2.“爾貢包茅不如，王祭不共，無以縮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注：“徵，索取?！眥49}

“徵”在古漢語中有索取之意，如《呂氏春秋·恃君覽第八·達郁》：“日暮矣，桓公樂之而徵燭。”{50}但是這里將“徵”解釋為“索取”就不恰當。首先《史記·齊太公世家》同樣記錄了這一事件，但是《史記》原文是：“楚貢包茅不入，王祭不具，是來以責。昭王南征不復，是來以問?！眥51}很明顯說明了齊大夫管仲表面的意思是齊師只是來責問、質問的。其次，聯(lián)系上下文，管仲在此是為了給伐楚找一個正義且正當?shù)慕杩?，才搬出“爾貢包茅不如，無以縮酒，寡人是徵;昭王南征而不復，寡人是問”云云。如果將“徵”訓為“索取”，就不能顯示出齊國義正言辭的氣勢和風范，有損齊國形象。最后，從修辭方法來看，“問”是責備的意思，若將“徵”解釋為“責備，質問”，這樣“徵”和“問”就形成了互文現(xiàn)義，結構更加對稱，也能夠和《史記》中所用的“責”和“問”對應上，所以這里，“徵”應為“質問”義。

（二）《戰(zhàn)國策·馮諼客孟嘗君》

1.君家所寡有者，以義耳。注：“以，疑是衍文?！眥52}解釋古漢語字詞的原則是如果能解釋得通，則一般不認為是衍文?！耙浴庇小罢J為”的意思。《戰(zhàn)國策·觸龍說趙太后》：“老臣以媼為長安君計短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賈生既辭往行，聞長沙卑濕，自以壽不得長，又以謫去，意不自得?！眥53}這里，若不將“以”視為衍文，而訓成“認為”，整句話大意是：“您家里缺少的（我）認為是道義。”同樣合情合理。

2.美人充下陳。注：“下陳，等于說下列?！眥54}

《爾雅·釋宮》：“堂途謂之陳?！奔刺孟轮灵T徑也?！懊廊顺湎玛悺奔础疤孟碌牡缆飞蠞M滿的都是美人”。同樣的用法見于《史記·李斯列傳》：“所以飾后宮、充下陳、娛心意、說耳目者，必出于秦然后可，則是宛珠之簪?！眥55}原注釋將“下陳”釋為“下列”，則意義太虛泛。

（三）《戰(zhàn)國策·觸龍說趙太后》

乃自強步，日三四里，少益嗜食，和於身。注：“少（shǎo），副詞，稍稍。”{56}

“少”作為程度副詞，表示稍微的意思，東漢前表示稍微的意思的時候用“少”。如《莊子·徐無鬼》：“今予病少痊，予又且復游于六合之外?！眥57}“稍”本是時間副詞，表示逐漸，漸漸?！妒酚洝ろ椨鸨炯o》：“使者歸報項王，項王乃疑范增與漢有私，稍奪其權?！眥58}東漢后，“稍”可以表示程度副詞，稍微。如《漢書·周勃傳》：“勃恐，不知置辭，吏稍侵辱之。”{59}這種用法一直沿用到現(xiàn)代漢語。《觸龍說趙太后》選自《戰(zhàn)國策》，《戰(zhàn)國策》成書于西漢末年，從歷時的角度看，我們認為教材對“少”的意義解釋沒有問題，但是注音有誤，應該讀成shāo。

（四）《齊桓晉文之事》

為長者折枝，語人曰：‘我不能。是不為也，非不能也。注：“枝，通‘肢。折枝，指按摩?！眥60}

我們認為這個解釋首先是一個孤證，其次“為長者按摩”不太符合情理。而理解成：為年長者折樹枝作為拐杖更合適。

（五）《許行》

“周公方且膺之，子是之學，亦為不善變矣”。注：“方且，將要?！眥61}

聯(lián)系前文，《魯頌》曰：“戎狄是膺，荊舒是懲”（即周公擊打戎狄，痛擊徐國使他吸取教訓），周公已經(jīng)擊打戎狄，痛擊徐國了，將“方且”解釋為“方且，將要”顯然不對，而應該是“尚且”。

（六）《老子·道經(jīng)》

“高下相傾，音聲相和”。注：“音，單音;聲，和聲?！眥62}

《禮記·樂記》：“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编嵭ⅲ骸皩m、商、角、徵、羽，雜比曰音，單出為聲?！眥63}《毛詩序》：“情發(fā)于聲，聲成文謂之音?！眥64}這些都明確說明合奏出的樂音叫音，單一發(fā)出的聲響為聲。故“音”，應為“和聲”;“聲”，應為“單音”。原文注釋與此剛好相反。

（七）《莊子·逍遙游》

1.“是鳥也，海運則將徙于南冥”。注：“海運，指在大海上運行?！眥65}

宋·林希逸云：“海運者，海動也。今海瀕俚歌猶有‘六月海動之語。海動必有大風，其水涌沸，自海底而起，聲聞數(shù)里。言必有此大風，而后可以南徙也?！苯寺勔欢嘣疲骸爸^狂飆大作，海水沸騰，今所謂海嘯是也。”{66}“海運，謂海氣運動，以喻圣人乘大氣運以出世間，非等閑也”{67}?？梢?，對“海運”有另一種解釋：“海動”即海水的運行。若將“海運則將徙于南冥”譯成“海水翻動，大鳥就飛向南冥”，則不僅合情合理，而且“海運”后緊跟著的連詞“則”的意義也凸顯了，它連接的前一部分表示原因，后一部分表示結果。

2.“鵬之徙于南冥也，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注：“水擊，指鵬起飛時，距水面很近，翅膀在水面上煽動。”注：“摶，指振翅拍擊?！弊ⅲ骸谤i離開北海用六個月的時間飛到南海才休息。去，離開。息，休息?！?/p>

（1）成玄英疏：“大鵬既將適南溟，不可決然而起，所以舉擊兩翅，動蕩三千，踉蹌而行，方能離水。”{68}鵬之大，不易舉也，必奮全體之力，乃可騰飛。這個原理正如飛機起飛前的滑行，所以我們認為：水擊三千里，謂大鵬始飛之時，兩翼拍水而行，至三千里而后高升。原文的解釋有欠妥當。

（2）摶：兼有拍、旋二義?！冻o·橘頌》：“曾枝剡棘，圓果摶兮?！蓖跻葑ⅲ骸皳?，圓也?！眥69}《說文·手部》：“摶，圜也。從手，專聲?！笨梢姡瑩皇谴簌i憑風環(huán)繞盤旋而上的樣子。此外，以“?！弊髀暦淖侄加袌A轉義，如“磚”是古代的磚，是紡線的器具，又如“轉”。原文的注解“振翅拍擊”只考慮到“摶”的“拍擊”義，而遺漏了“圓轉”義，有欠完備。

（3）“六月，即夏之四月，謂盛陽開發(fā)，風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息，即風也，意謂天地之風，若人身中之氣息”{70}。另外，如果照“息”是“休息”的說法，那么原文應該為“去以六月而息者也”而不是“去以六月息者也”。所以“息”應解釋為“風”，這句話可以翻譯成：大鵬離開是憑借著六月的季風。

3.“摶扶搖羊角而上者九萬里”。注：“羊角，也是旋風。因風向上回旋像羊角，所以叫羊角。”{71}

“扶搖”即“飚”，旋風的意思。按照原文注解，則“羊角”和“扶搖”意義重復。唐成玄英疏：“旋風曲戾，猶如羊角。”{72}司馬飚云：“風曲上行若羊角。”{73}若解釋成像羊角一樣，即“羊角”在這里名詞作狀語，則更為合理。

4.“故夫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而徵一國者，其自視也，亦若此矣”。注：“知效一官，才智能勝任一官之職。效，功效，這里作勝任解。”注：“其，指上述四種人。”{74}

原文注釋將“效”解釋為“功效”，顯然“功效”是個名詞。但緊接著注釋又說“這里作勝任解”，顯然是注意到翻譯或理解時需要把“效”解釋成動詞，這樣不免有些前后矛盾。實際上“效”本來就可以作動詞，為“效力”，“貢獻”之義。如《左傳·昭公二十六年》：“宣王有志，而后效官。”{75}注：“效，援也。”{76}所以可以將原注釋改為“效，效力，貢獻，這里作勝任解”。

“而”在這句話里表示遞進。原文的意思是：才能能勝任一官之職，品行能適合一鄉(xiāng)之人的心意，道德符合一君之心，并且能力能取信于一國之人的人。所以莊子在這里講的是兼具知效一官、行比一鄉(xiāng)、德合一君、徵一國這四種品質的一類人，故“其”指的應該是上述這一種人而不是四種人。

（八）《史記·報任安書》

1.“得竭指意”。注：“指，同‘旨。”{77}

“旨”和“指”是通假字，不是異體字?！墩f文·旨部》：“旨，美也。從甘，匕聲?！薄爸肌保中伪硎居蒙鬃影褨|西放口中不吐出，本義是美味甘甜好吃的食物?！墩f文·手部》：“指，手指也。從手，旨聲?！薄爸浮北玖x指手，后來引申出指點的意思，因為指點是為了表明思想意義，所以引申出“意義”這個意思。由于古代帝王有意和百姓區(qū)別，人為地在詔書中用“旨意”代替“指意”，因此現(xiàn)代漢語中有了“旨意”，屬于永久通假。所以“旨”和“指”這兩個字沒有意義上的聯(lián)系，這兩個字為通假字。

2.“定計于鮮也”。注：“鮮，不以壽終為鮮（依沈欽韓說，見《漢書疏證》）?！眥78}

凡援引文字，應當力求追本溯源，擇最早者而用之。此說法最早見于西晉杜預《春秋左傳集解》?！蹲髠鳌ふ压迥辍罚骸霸狨r者自西門?！眥79}杜預注：“不以壽終為鮮?！眥80}

3.“見獄吏則頭槍地”。注：“槍，通‘搶，著，觸?！眥81}

動詞的撞擊為“搶”，撞擊的武器為“槍”，此處不是通假，而應該是漢人在抄刻中的錯誤。漢武帝時期是小篆到隸書的過渡時期，“槍”和“搶”在隸書中偏旁結構相近，所以很容易產(chǎn)生抄寫錯誤。

4.“故且從俗浮沉，與時俯仰，以通其狂惑”。注：“大意是用以達到狂惑?！眥82}

“達到狂惑”這個解釋令人不解。“通”在這里應該是抒發(fā)或表現(xiàn)的意思，整句話的大意是“用來抒發(fā)我的狂惑”。

注釋：

①④王力.蟲龍并雕齋文集（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1980：338，339.

②③黃侃述，黃焯編.文字聲韻訓詁筆記[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23，221.

⑤⑥{13}{16}{43}{49}{52}{54}{56}{60}{61}王力.古代漢語（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2014：201，201，417，412，14，14，104，104，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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