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帆 王成勝

·讀史札記·

孔子南游巢國傳說的歷史背景蠡測

楊 帆 王成勝

孔子周游列國之時，曾在淮河中游一帶停留過較長時間，即所謂的“厄于陳蔡之間”。今巢湖市境內(nèi)留有多處孔子遺跡，如柘皋鎮(zhèn)的孔子臺，《續(xù)修廬州府志》載：“橐皋城，其地有孔子臺，相傳孔子南游至橐皋，與弟子憩臺而返。臺狀圓壇，可容千人?！鬃优_，《天下名勝志》：‘柘皋有孔子臺，臺狀圓壇，可容千人，近臺有聽書港?！?光緒《續(xù)修廬州府志》卷11《古跡》，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146、158頁。又如，巢湖市區(qū)北境的回車巷，《讀史方輿紀要》載：“萬家山，縣西北二十里。山當(dāng)四會之沖，一名回車衖(巷)。其南五里曰小佛嶺。又小獨山，在縣東北四十里。四無山附，屹立干霄，亦通途所經(jīng)也?！?顧祖禹著，施和金、賀次君點校：《讀史方輿紀要》卷26《南直八》，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288頁。我們認為這些遺跡可能是孔子“厄于陳蔡之間”時南游巢國故地留下的，現(xiàn)對這一推測的歷史可能性進行簡單分析。

按照傳統(tǒng)的觀點，陳蔡二地皆在淮北，孔子淹留于陳、蔡之間，何以南過淮河，至巢湖流域？實際上，孔子“厄于陳蔡之間”之“蔡”的地望正在今淮南壽縣，而非淮北之上蔡或新蔡。關(guān)于孔子南適陳、蔡兩國，《史記·孔子世家》《史記·陳杞世家》和《論語·先進》均有所涉及，其中尤以《孔子世家》較為詳細，下面作一摘錄：

孔子遂行，復(fù)如陳。夏，衛(wèi)靈公卒，立孫輒，是為衛(wèi)出公。六月，趙鞅內(nèi)太子蒯聵于戚……冬，蔡遷于州來。是歲，魯哀公三年。而孔子年六十矣……明年，孔子自陳遷于蔡。蔡昭公將如吳，吳召之也。前昭公欺其臣遷州來，后將往，大夫懼復(fù)遷，公孫翩射殺昭公。楚侵蔡。秋，齊景公卒?？鬃幼圆倘缛~……去葉反于蔡。長沮、桀溺耦而耕?？鬃右詾殡[者，使子路問津焉……孔子遷于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于城父。聞孔子在陳蔡之間，楚使人聘孔子?？鬃訉⑼荻Y，陳蔡大夫謀曰：“孔子賢者，所刺譏皆中諸侯之疾。今者久留陳蔡之間，諸大夫所設(shè)行，皆非仲尼之意。今楚，大國也，來聘孔子?？鬃佑檬掠诔?，則陳蔡用事大夫危矣?！庇谑悄讼嗯c發(fā)徒役圍孔子于野，不得行……于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后得免。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楚令尹子西曰：……且楚之祖封于周，號為子男五十里。今孔丘述三王之法，明周召之業(yè)。王若用之，則楚安得世世堂堂方數(shù)千里乎？夫文王在豐，武王在鎬，百里之君，卒王天下。今孔丘得據(jù)土壤，賢弟子為佐，非楚之福也?！闭淹跄酥?。其秋，楚昭王卒于城父……于是孔子自楚反乎衛(wèi)。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史記》卷47《孔子世家》，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1926—1933頁。。

根據(jù)此段記載，我們可以就以下兩個問題作一分析：第一，孔子居留蔡國的具體時間。文中明確提及孔子“自陳遷于蔡”的前一年發(fā)生兩件重大事件，一為“趙鞅內(nèi)太子蒯聵于戚”，一為“蔡遷于州來”。按照《左傳》的記載，這兩件史事均發(fā)生在魯哀公二年(公元前493年)。文中又明確提到孔子居留蔡國三年。也就是在居蔡的第三年，吳王夫差征伐楚國盟友陳國，楚昭王坐鎮(zhèn)北城父 (今河南平頂山市境內(nèi))，指揮楚軍救援陳國。按照《左傳》的記載，此事發(fā)生于魯哀公六年(公元前490年)*楊伯峻：《春秋左傳注》(修訂本)，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1632—1635頁。。楚昭王坐鎮(zhèn)北城父之年，亦是孔子去蔡適楚之年；亦是楚昭王逝于北城父之年；亦是孔子去楚適衛(wèi)之年。且據(jù)《左傳》記載，吳王夫差伐陳、楚昭王前往北城父是在魯哀公六年春季，而楚昭王病逝于北城父是在魯昭公六年秋七月，故而楚昭王遣使邀請孔子適楚是在此時之間。楚昭王去世之前，孔子還未到達北城父。又據(jù)《史記·陳杞世家》，此時孔子正在陳國，“(湣公)十三年，吳復(fù)來伐陳，陳告急楚。楚昭王來救，軍于城父。吳師去。是年，楚昭王卒于城父。時孔子在陳?！?《史記》卷36《陳杞世家》，第1583頁。由此可知，孔子去蔡適楚，取道陳國，其啟程離開蔡國的具體時間也大抵是在七月。結(jié)合以上分析，孔子居于蔡國的具體時間當(dāng)是在魯哀公三年至魯哀公六年七月。

第二，孔子所居之蔡國的地望。關(guān)于孔子所居之蔡國的地望，有兩種基本看法，一種認為在楚國境內(nèi)的蔡國故地，主要依據(jù)是：孔子居于蔡國之時曾與楚國賢人葉公諸梁有過密切交往，蔡國故地上蔡與葉縣相鄰，又與陳國相距不遠；另一種認為是在吳國境內(nèi)的州來一帶，依據(jù)是《史記》明文說孔子所適之蔡是州來之蔡，不可輕易否棄?，F(xiàn)將有關(guān)這兩種歧見的材料錄如下：

《正義》曰：陳、蔡之厄，《史記·孔子世家》敘于吳伐陳，楚救陳，軍于城父后，在魯哀六年。朱子據(jù)《論語》，以為自衛(wèi)如陳，在魯哀二年。江氏《永鄉(xiāng)黨圖考》以為在魯哀四年。其言曰：“孟子云‘君子之厄于陳、蔡之間’，言‘間’者，兩地相接之處。陳即陳州府。蔡始封在今汝寧之上蔡縣，其后平侯徙汝寧之新蔡縣，皆與陳相近。新蔡在陳南，夫子哀二年至陳，若非適蔡，則不得至陳、蔡之間。哀二年十二月，蔡昭侯畏楚，遷于吳之州來。州來之蔡城在今鳳陽府壽州北三十里，與陳相距，中間隔絕，亦不得言陳、蔡之間也。然則絕糧陳、蔡之間，當(dāng)在哀四年，自陳適蔡時，指故地上蔡言之耳。蔡既遷，則故蔡地皆屬于楚。是時楚昭王賢，葉公又賢，夫子欲用楚，故如蔡如葉。按四年《傳》云：‘楚左司馬販、申公壽馀、葉公諸梁致蔡于負函。’十六年《傳》云：‘葉公在蔡。’蓋故蔡邑，葉公兼治之。夫子自陳如蔡，就葉公耳，與蔡國無涉也?！苯癜福航f甚核，然《史記》亦自可從。先從叔丹徒君《經(jīng)傳小記》：“《爾雅》《淮南》有州黎丘，《注》：‘今在壽春縣?！浮尔}鐵論》‘孔子能方不能圓，故饑于黎丘?！Ч辍踢w于州來’。四年，孔子自陳適蔡。三歲，吳伐陳，楚救陳，軍于城父，使人聘孔子，于是絕糧陳、蔡之間?！尔}鐵論》所謂‘黎丘’，蓋即州黎之丘也。此直從《史記》在六年。而陳、蔡之間，據(jù)新遷之蔡言，蓋其地距陳雖遠，然中間無他國相隔，則亦為陳、蔡之間矣。”*劉寶楠：《論語正義》，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439—440頁。

我們認為后說近于史實，理據(jù)有三：其一，《史記·孔子世家》言：孔子在適楚的道路上為陳、蔡大夫阻攔，不得前行，最后是在楚昭王派軍前往解圍的情況下方才過關(guān)。蔡國故地上蔡此時是在楚國境內(nèi)，又臨近葉公諸梁轄區(qū)葉縣，陳、蔡大夫如何能在此地阻攔孔子？且又何須等到楚昭王發(fā)兵迎接孔子？其二，在孔子適蔡之年的前一年，蔡國已經(jīng)南遷至州來。州來故國的核心地區(qū)在今壽縣一帶，隔淮正對潁口，距離汝口又不甚遠，通過潁水與汝水皆能來往于葉縣、陳國之間，因此孔子居蔡期間曾經(jīng)造訪葉縣，同葉公諸梁論道，與蔡國遷于州來、孔子居于州來之蔡并不矛盾。其三，北城父位于北汝河南岸，陳國位于潁水中游北岸，州來之蔡位于潁口對岸，上蔡之蔡在汝水中游，由此可見，北城父、陳國與州來之蔡三地皆在一條直線上，而北城父、陳國與上蔡之蔡三地構(gòu)成一個銳角三角形。如果孔子是居于蔡國故地，那么受楚昭王之邀前往北城父，就根本不必繞個大圈取道陳國。正是由于孔子居于州來之蔡，才會取道潁水走廊，途經(jīng)陳國，前往北城父。由此可見，孔子所居之蔡確為下蔡，即州來之蔡、壽縣之蔡。

孔子所游居之蔡的地望既已明晰，那么在寓居下蔡的二三年間，孔子南至今巢湖市境內(nèi)是極有可能的。參照《左傳》的有關(guān)記載，孔子去衛(wèi)適陳之時，正是吳國國國力如日中天之時。彼時皖中地區(qū)盡歸吳國控制，蔡國南遷壽縣亦即由吳人主導(dǎo)?？鬃泳佑陉惒讨g，特別是居于蔡國二三年之久，其本意當(dāng)是希望吳國遣使聘問，仕進于吳國。如此看來，孔子離開陳國、前往州來之蔡的最終目的地很可能不是蔡國，而是吳國。歷史上的江淮地區(qū)在壽春、合肥、和縣之間很早就存在一條南北向的陸路交通干道，或稱之為和廬壽古道，孔子臺所在的柘皋正是這條古道的重要節(jié)點。而在太湖沿岸的吳都與長江流域之間亦存在兩條水陸交通干道，其中一條為其正西方向的太湖—荊溪—胥溪運河—中江—長江一線*魏嵩山：《胥溪運河形成的歷史過程》，《復(fù)旦學(xué)報》1980年增刊。。吳國名邑鳩茲，即處在這條水道入江口附近，而當(dāng)涂縣境內(nèi)的采石磯等戰(zhàn)略要地距離此線亦不遠。經(jīng)過古濡須水，這條水道又延伸至巢湖乃至其西部、北部支流，回車巷所在的今巢湖市區(qū)北境的萬家山一帶正緊鄰巢湖湖口，其濱湖地帶自當(dāng)是整個太湖—巢湖水道上的一個重要節(jié)點。我們認為萬家山一帶流傳的孔子回車巷，即是與孔子欲取道太湖—巢湖水路南下吳國的隱情有關(guān)。然而孔子為何前行至巢湖湖口北岸的萬家山一帶又回車而返呢？或許與其政敵公山不狃、叔孫輒入?yún)怯檬掠嘘P(guān)。公山不狃、叔孫輒自魯奔齊是在魯定公十二年(前498年)，《左傳·哀公八年》又明確記載二人用事于吳國，那么公山不狃與叔孫輒二人南奔吳國的具體時間應(yīng)當(dāng)不遲于哀公八年(公元前487年)，或許就在孔子徘徊于陳蔡之間、意欲前往吳國的這段時期內(nèi)。

[本文為安徽省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重點項目“多元一體觀下的巢國文明史研究”(AHSKZN04)的階段性成果。]

責(zé)任編輯：郝紅暖

楊 帆(1985- )，女，安徽巢湖人，巢湖學(xué)院旅游管理學(xué)院講師；王成勝(1983- )，男，安徽巢湖人，巢湖博物館助理館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