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舟
可能是重回單身的緣故,王桐的身心又有了一些少女時期那種慣常的恍惚感。
她跟單位申請休了年假,像是要有個專門的時間來讓自己鄭重其事地適應(yīng)人生角色的轉(zhuǎn)換?,F(xiàn)在的她,有點兒搞不清楚自己算是個什么人。單身母親嗎?好像沒問題,可她覺得也并不完全和自己的感受相匹配。現(xiàn)在令王桐恍惚的,說得深刻一些,恐怕就是那幾條人類亙古的困惑了——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要到哪兒去。
離開不過一周,曾經(jīng)被稱之為“家”的所在已經(jīng)令王桐感到陌生。這并不完全是心理因素作祟,一切的確是變了,說是面目全非也不算過分。
房間突然稱得上窗明幾凈。
進(jìn)門的玄關(guān)上,多了一口不大的玻璃魚缸,小口,鼓腹,粘在上面的黑色商標(biāo)還沒有揭掉,水面上浮著一朵橙黃色的塑料荷花,幾條斑斕的錦鯉擠在水中。王桐不自覺就去數(shù)了數(shù),五條,一共有五條。它們在魚缸中顯得有些擁擠,你來我往,不能算是暢游,還有些摩肩接踵的意思,卻讓這道景觀看上去平添了一股熙熙攘攘的熱鬧勁兒。
抬眼四顧,就看到了客廳陽臺上的新事物。落地窗開著,初秋的晨風(fēng)吹進(jìn)來,窗簾隨之輕舞。飄拂的窗簾似乎得到過誰的指令,有意在強(qiáng)調(diào)著那臺擺在它前面的機(jī)器——跑步機(jī)。常識足以讓王桐一眼就看出來,那是臺跑步機(jī),但恍惚的心還是吃驚非小,發(fā)出“居然是臺跑步機(jī)??!”這樣的感嘆。
今天是周五,選擇今天回來,顯然是為了避開劉奮成。劉奮成供職的公司有著雷打不動的周五晨會,這一天他必須早早出門,其他時間,身為高管的劉奮成不用朝九晚五地趕去打卡。
其實撞見又如何呢?但曾經(jīng)的夫妻還是選擇了相互避讓。在電話里約定周五,兩個人可能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會意。王桐對劉奮成不就是這么習(xí)慣性地體貼嘛!要不怎么辦呢?難道當(dāng)她進(jìn)門的時候,喜歡睡懶覺的劉奮成要被迫出門跑幾圈嗎?
見不得了。起碼,短期之內(nèi),兩個人是見不得了。見了,算不上狹路相逢,可好像會比狹路相逢更讓人難以錯身。這都是微茫的心情,而微茫的心情,往往卻讓凡間男女驚心動魄。
電腦桌上換了臺鍵盤,造型是復(fù)古打字機(jī)的樣子。按一下,清脆的聲音和強(qiáng)韌彈起的手感讓王桐不禁縮手,像是被沸水燙了一下指尖?!八€是給買回來了”這種抱怨的情緒壓都壓不住,王桐吃驚自己對此還是有些憤懣,而且憤懣之中,又多了些對自己沒來由的同情。為了這樣的一只鍵盤,夫妻間發(fā)生過分歧。劉奮成看中了,淘寶上有美國代購,關(guān)稅自理,將近三千塊錢。王桐否定。否定的理由不一而足,太貴,用處不大,乃至“敵人贊成的都是我們反對的”那種態(tài)度。
什么時候就成了“敵人”呢?不知道。這個丈夫,壓根不做家務(wù),在她懷孕的時候抽煙,嗓子稍微有些疼,都小題大做地要求她請假陪著上醫(yī)院檢查,不顧及她懷著身孕上班,讓她買藥,還要把藥給他送回家……
也許就是這樣一天天變成了“敵人”?
王桐打開了電腦。今天回來就是為了拷貝文件的。能帶走的那些有形的東西,都已經(jīng)搬離了,現(xiàn)在,要帶走最后一點虛擬的遺存。顯示器亮起的時候王桐有些緊張,一時間,她怕劉奮成已經(jīng)更換了密碼。這個擔(dān)憂同樣沒有來由,可她就是害怕和緊張,是一種面對“決裂”時刻的生理上的畏縮。自己的生日,熟悉的一組數(shù)字,順利進(jìn)入了系統(tǒng)。就好像一切并未改變,可以流暢地回到從前。
電腦的屏保依然是兩個人的合影——站在煙火蒸騰的夜市里,身后是煙熏火燎、生機(jī)盎然的世相。王桐嘗試著操作鍵盤,全新的鍵位向她昭告:如今,她的確是一個陌生人了,要重新去摸索一只鍵盤的使用,要重新去摸索生活。
她一邊操作著電腦,一邊下意識地回頭瞥一眼身后玄關(guān)上的那口魚缸。
“世界是一口巨型魚缸?!边@個感受曾經(jīng)頑固地占據(jù)過王桐的意識。
那年她十六歲,認(rèn)識劉奮成也是在這個時期,那時候他們剛剛考入高中。這么說起來,差不多也是將近二十年前的事了。
彼時,王桐的母親離開了家。
走的時候,母親來學(xué)校找王桐。那天居然真的落著細(xì)雨,就像庸俗的電視劇里的套路,每當(dāng)分離的時刻,就會有細(xì)雨落下。站在學(xué)校門前那棵呆頭呆腦的老槐樹下,母親塞給王桐一把鈔票,還有一張存折。母親把存折、鈔票和王桐的手攥在一起。
王桐恍惚著,居然在想,這只手沒有少扇過她耳光——為了她忽高忽低的成績,為了她時?;秀钡那榫w,為了她偶爾的懶惰和偶爾的出言不遜,也許有時還為了母親某些說不出口的私憤。直到長得比母親高出一截后,有一天她抓住了這只手,“媽,別扇我,你真的別扇我了?!蹦赣H才再也沒有碰過她。顯然,母親識相地認(rèn)識到,女兒的手勁已經(jīng)不輸于她了。
這只手因為分離在那一天攥緊了王桐。王桐無話可說,當(dāng)她終于想開口問問母親到底要去往哪里時,母親已經(jīng)鉆進(jìn)了那輛等在路邊的小車?yán)铩E老x一樣的車子,涂著難看的屎黃色,是那種小車中的便宜貨。開車的男人王桐見過,他曾經(jīng)開著這輛破車無數(shù)次出現(xiàn)在他們家的樓下。但是男人的面容卻模糊不清,他總是躲在車?yán)?,所以王桐很容易就認(rèn)為他的臉也應(yīng)該是屎黃色的。
這個男人用一輛屎黃色的便宜貨帶走了她的母親。
如今想來,那一天的雨總是往人眼睛里鉆。王桐偶爾會讓自己以一個旁觀者的眼光去回顧:如果那一天,你恰好從槐樹路中學(xué)門前經(jīng)過,你恰好看了一眼那棵呆頭呆腦的老槐樹,你就能一眼看到,比那棵老槐樹更呆的,是那個站在它下面的女生。她留著亂蓬蓬的短發(fā),穿著松垮垮的校服,眼窩里水汪汪的,像一個十足的可憐蟲。的確是一個可憐蟲。但她不是那種嬌滴滴的小可憐兒——就像偶像劇里的女主角,很不幸,很茫然,眼圈總是莫名其妙地紅著,表情總是有點受到驚嚇的樣子,楚楚可憐,隨時都會有晶瑩的淚珠潸然而下。事實上,她看上去是那么皮實,不過有些恍恍惚惚的走神而已。她留著男孩子一樣的短發(fā),喜歡穿校服,因為盡管的確難看,但肥大得令人舒服。
這個可憐蟲讀高一了,成績尚好,否則也考不上槐樹路中學(xué)這樣的重點學(xué)校。她長得不漂亮,不是那種討人喜歡的小甜心,但這也不妨礙有男生屁顛屁顛地來追她。高一剛?cè)雽W(xué),老師從她的桌倉里搜出一沓男生寫給她的信,她因此還差一點被記上處分。夠倒霉吧?還有比這更倒霉的,她的父親下崗了,被“照顧”進(jìn)了一家保安公司,穿著那種藍(lán)不藍(lán)白不白的保安服,整天晝伏夜出。這個父親白天睡覺晚上出去,為一家生產(chǎn)有毒物質(zhì)的企業(yè)站崗,他為這家企業(yè)保護(hù)住了有毒物質(zhì),卻沒有為她保護(hù)住一個母親。母親也下崗了,在商場替人站柜臺,經(jīng)常一站就站到了后半夜。有一天夜里,母親哭著回來,她從床上爬起,光著腳,貼在門上聽母親在客廳里抽泣。母親在給一個人打電話。故意壓低的聲音混在含糊的抽泣中,聽上去像是打著一連串的飽嗝。
“這樣的——日子——我——我——過不下去了——”母親對著另一個人斷斷續(xù)續(xù)地說。
她感覺自己被人當(dāng)胸捅了一拳,捅到肉上時拳頭還擰了一下,心想,“這樣的日子”,是什么樣的日子呢?
在槐樹路中學(xué),她對同學(xué)們說自己的父親是公安局的副局長。謊言出口時,即便加上了一個保守的“副”字,可依舊改變不了說謊的本質(zhì)。她需要這么做,以此來假設(shè)日子并非一定是晦暗的和平庸的。這不算很大的罪過。在這所名校里,每一位同學(xué)都有著顯赫的家世,一個個都像是公子哥兒,最遜的,好像也有一個當(dāng)居委會主任的姑姑?!赌九计嬗鲇洝防锏钠ブZ曹每次說謊,鼻子都會噌噌噌地增長,一直長到能夠把謊言戳穿、令其昭然若揭的長度。如果童話成真,槐樹路中學(xué)就會長出一大片像匹諾曹那樣自我暴露的長鼻子,直挺挺地林立著,成為一片謊言的森林??墒聦嵣?,童話里也是騙人的,他們有蒜頭鼻子,有鷹鉤鼻子,有各種各樣五花八門的鼻子,就是沒有因為說謊而長出的長鼻子。于是大家可以放心地信口開河。哪一個傻瓜會信以為真呢?大家的眼睛是雪亮的,心情是彼此默契的,那么就這樣吧,既然青春需要被虛構(gòu)。
唯獨她遇到了一個傻瓜。
歷史老師的兒子深夜?jié)撊雽W(xué)校的微機(jī)室抱走了一臺電腦,沒幾天便被公安抓去了,這位老師卻把她請進(jìn)辦公室?!巴跬┌?,你爸爸是公安局的領(lǐng)導(dǎo)吧?”她的頭一下子變得有籃球那么大。她想自己是臉紅了,歷史考不及格她都沒有臉紅過,可是現(xiàn)在臉紅了。她硬著頭皮哼哼,聽到了這樣的請求:“你爸爸有空的時候,老師想去拜訪一下他。”
從此以后,歷史老師每次見到她都會眼巴巴地盯住她,問一聲:“王桐啊,你爸爸有空嗎?”
日子因此一下子變得糟糕透了。在謊言的森林里,只有她的鼻子有了變長的危險。腳先變軟了,一跨進(jìn)學(xué)校的大門就會發(fā)虛,讓整個人都跟著蔫下去,恍恍惚惚成了常態(tài),再也沒有了在操場上瘋跑的勁頭。
學(xué)校的門衛(wèi)室也有保安,那個灰溜溜的中年男人,經(jīng)常會在放學(xué)的高峰時間令人猝不及防地振奮起來,像一位首長那樣揮舞著胳膊,把學(xué)生趕馬似的往校門外趕。那時槐樹路中學(xué)的公子哥兒們就會夸張地笑起來,叫他“二警察”,聽吧,是“二警察”。而她的父親,就是一位這樣的“二警察”,卻被吹成了公安局的副局長,卻被一個傻瓜老師信以為真。
這就是王桐十六歲時的日子。
那么,這樣的——日子——我——我——過不下去了——
那天放學(xué)后,王桐攥著母親留給她的錢和劉奮成去逛街了。
上課時她把頭埋在課桌下數(shù)了數(shù),居然有七百多,而那張存折上的數(shù)目,是三千塊錢。這無疑是她長這么大擁有的最大一筆財富。她以為自己一定會興奮,可是卻發(fā)起呆來。因而和劉奮成走在大街上時,她又是恍恍惚惚的樣子了。她說不清自己的感受,想這就應(yīng)該是“神不守舍”吧?神不守舍,這個詞是劉奮成指出的。
“王桐,你有些神不守舍?!眲^成把她的書包卸下來替她背上。
入學(xué)之初,老師從王桐桌倉里搜出的那一沓男生寫的信中,就有劉奮成的。當(dāng)她因此而倒霉時,只有劉奮成找到她面前,煞有介事地向她道歉。兩個人站在操場的高低杠邊,劉奮成圍著她轉(zhuǎn)圈。而她,使勁地把臉扭向一邊——是那種通過扭腰完成的扭臉,扭一下,再扭一下,非常有力,像足了那種撒嬌的小女生。她在心里對自己說,天哪,我居然在跟男孩子撒嬌哇!可就是身不由己,嘴唇?jīng)]準(zhǔn)兒也是噘起來了。劉奮成隨著她臉的朝向團(tuán)團(tuán)亂轉(zhuǎn),從那桿低杠下鉆來鉆去,終于一不小心迎面撞在橫著的鐵桿上。
那一下撞得可真是結(jié)實,劉奮成噔噔噔地倒退幾步,撲通一聲坐在了地上。她看到了什么?對啊,是血,很稠很酣的血,從劉奮成的鼻孔里慢騰騰地爬出來。有多稠多酣呢?這么說吧,還沒流到下巴上,就已經(jīng)凝固了,流不動了。
她十六歲,第一次看到一個男孩子因為自己留了血。
母親離開了她,正如劉奮成指出的那樣,她有些神不守舍。她看著身邊的劉奮成,兩只書包像兩只炸藥包一樣地扛在他的肩上,心情就愈發(fā)神不守舍了??墒撬軐λf說她的神不守舍嗎?對不起,她不能。在劉奮成心里,她的父親也是公安局的副局長,而她的母親,在謊言中成了商場的“副”經(jīng)理。她想,眼前的這個人也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傻瓜之一吧,相信她說出的每一個字。曾經(jīng)有幾次,她神不守舍地想,要是劉奮成問她:“你是誰的孩子???”她就響亮地回答他:“我是‘二警察的孩子咯!”可劉奮成從來不問,她的真相也就只好藏在肚子里爛掉了。那么現(xiàn)在,她的神不守舍就是沒有根據(jù)的了,像電視劇里那些深閨中的小姐,為了一陣風(fēng),為了一場雨,有時干脆什么也不為,莫名其妙都能神不守舍一會兒。
得不到解釋,劉奮成也跟著神不守舍起來,腦袋耷拉著,被兩只書包壓著的肩膀塌了下去。她心里一陣發(fā)酸。但是她無能為力。是吧,她很虛榮呢,這是她的問題,可她只能這么虛榮下去。她對生活的偽飾,其實簡單,也許不過是盼望有一天,能夠帶著一種自毀的心情向著男孩子深情地坦白與發(fā)問:“好吧,就是這樣,那么你會喜歡一個‘二警察的女兒嗎?”
在一家路邊店吃了麻辣燙,付錢的時候她一下子摸出了大把的鈔票。這令她都有些不知所措。她都忘記了自己會有這么多的錢。所以她發(fā)了一小會兒傻,才抽出一張遞了出去。
“買彩票啦?”劉奮成當(dāng)然也很吃驚,邊抹嘴邊問她。
“我媽給的。她出國了,給我留下些零花錢?!鼻耙痪錄]問題,可她還是要說出令自己惡心的后一句,因為這么說出后,她竟有一種自暴自棄的快感。
重新走回到大街上,天色已經(jīng)開始昏暗。雨又下起來,裹著蘭城特有的沙塵,灰蒙蒙的,有股泥土的腥味。突然感到冷。在5月的天氣里,在肥大的校服包裹中,卻感到了冷。她抱住自己肩膀,身子微微縮緊。突如其來的冷意搞得她像一個柔弱的小女生了,跟劉奮成靠緊一些,想說什么,卻不知所云。劉奮成的聲音有些失落,失落得都有些溫柔了?!巴跬阌惺虑椴m著我?!毖蹨I差點涌出來。好在她挺了挺,深吸了一口泥腥味的空氣,終于把眼淚又憋了回去。
經(jīng)過一條地下通道,走到樓梯口,就聽到里面?zhèn)鱽碛袣鉄o力的歌聲。唱歌的是一個無精打采的青年,席地坐著,抱一把吉他,眼睛迷迷糊糊,頭向前一下一下打瞌睡似的點著。“可憐的家伙,唱歌的樣子像狗啃骨頭?!贝舸舻卣咀÷犃艘粫?,劉奮成挽起她悄悄地評論。
一路上的毛毛雨夾著泥土,把王桐淋得灰頭土臉。
回到家,父親正躬著身子在廚房里擇菜。她想叫一聲“爸”,卻發(fā)不出聲音。父親好半天才察覺,直起身子回頭看她,嘴角咧一咧,同樣也發(fā)不出聲音。他背對著燈光。廚房里的燈也真是暗,讓他的輪廓看起來像一道剪出來的人影,他也真是萎靡,讓人影看起來像一截冬天的枯樹杈。
父女之間,隔著一把枝葉茂盛的芹菜。父親將芹菜倒了倒手,也許是想騰出一只手來摸摸她的頭。但是那把芹菜太粗了,他總是無法用一只手抓住,試了幾次都不行,只好依然用雙手獻(xiàn)禮般地捧著。
“我來吧?!蓖跬┙舆^父親手里的芹菜。
失去了那把芹菜,父親反倒手足無措,搓著手,勉強(qiáng)地笑,盡量用若無其事的口氣說話?!澳銒屪吡恕!彼f,“不過你不要怕,以后我會很好地照顧你?!?/p>
王桐埋頭擇那把芹菜?!拔抑溃齺韺W(xué)校找過我了。你也不要怕,以后我也會很好地照顧你?!?/p>
父親呆愣愣的?!澳闶谴蠊媚锪?。”
“是的,我是大姑娘了?!?/p>
“你媽也沒錯?!蓖nD了一下,父親又?jǐn)D出一句:“她還是愛你的。”
這話讓人心碎。一場不堪的變故,居然令做保安的父親變得前所未有地體面,變得有了風(fēng)度。眼前浮現(xiàn)出那輛屎黃色的便宜貨,王桐不知道它會把母親帶向哪里。她在心里問,媽,你真的能被這樣一輛破車帶向幸福嗎?這么問著,她就變得可怕地冷靜了。
“她僅僅愛我是不夠的,她還應(yīng)當(dāng)愛你?!?/p>
父親不出聲了。這也難免,在這個家,何曾有過這么密集地將“愛”掛在嘴邊討論的時候?那天晚上,她炒了一盤芹菜肉片,還燒了紫菜湯。她飯做得不錯,這沒什么可夸耀的,她既不是公安局長的女兒,也不是商場經(jīng)理的女兒。她和父親對坐在飯桌前,父女倆都不再提那件事情,把“愛”拋在腦后,吸著氣,響亮地喝著滾燙的紫菜湯。“明天我就會更好地照顧你?!备赣H放下飯碗時對她這么說。
這句話聽起來怪怪的。她睡在床上瞪著眼睛想父親的這句話,猜測著父親將如何“更好”地照顧她。她發(fā)現(xiàn),自己壓根無法想象出這種“更好”。后半夜她起來上廁所,看到父親坐在黑黢黢的廚房里,一顆煙頭的亮光忽明忽暗。他為什么沒有像往常一樣去站崗?這也是他要對她“更好”的一個方式嗎?一這么想,就有了真正的說不出的傷心。黑暗中的父親在專心致志地哭,壓抑的哭聲時斷時續(xù)。她踮著腳尖回了自己的房間。
第二天早上,王桐在校門口遇到了丁丁。丁丁大概是槐樹路中學(xué)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不需要吹牛的人之一,因為她看起來很像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千金。她有一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父親,這個父親經(jīng)常會開著一輛白色的奔馳車出現(xiàn)在槐樹路中學(xué)的門前,為他的女兒作出證明。
丁丁笑嘻嘻地跑幾步,追上來和王桐并肩走。她挽住王桐的手說:“下午放學(xué)我們?nèi)コ喳湲?dāng)勞?!?/p>
王桐的表情直愣愣的。“去不了,我要回去給我爸做飯。”
“做飯?讓我猜猜,你爸破了什么大案嗎,你這是要給他慶功?”丁丁一臉的不經(jīng)意,她總是這么一臉的不經(jīng)意,像個十拿九穩(wěn)的閨秀。她評價道:“做公安局長的女兒真是一件蠻辛苦的事?!?/p>
“你以為我在撒謊嗎?”王桐臉上的皮膚像是緊繃著的橡膠。
“沒有啦,還是去吧,我替你把劉奮成也約上。”原來是這樣,狡猾的女人,她要把劉奮成也約上。
王桐被她搞得又恍惚起來,以至走到校門口的一剎那,她都沒能將父親認(rèn)出來。她可能和丁丁一樣在納悶,這個“二警察”干嗎對著自己溫柔地笑?當(dāng)這個“二警察”準(zhǔn)備伸手拍她肩膀時,她才恍然覺醒。霎時,她聽到有個聲音在自己耳朵邊近乎咆哮一般地大聲呼喊:
這樣的——日子——我——我——過不下去了——
然后她做了什么?沒錯,她把頭扭向了一邊,就那么視若無睹地,像一個陌生人般和自己的父親擦肩而過。走出很遠(yuǎn)了,她都不能回頭去張望一眼。但她的眼里充滿了父親方才的樣子:瘦削,面色枯黃,卻很不協(xié)調(diào)地笑容可掬;手僵在半空中,像一只伸在空氣里捕風(fēng)的手那樣,一時還無法接受這莫大的玄秘的捉弄,于是只能尷尬地定格了。
她當(dāng)然不會怨恨父親。怎么會呢?她愛他,即便在那個家“愛”是個稀缺品,但她也曾暗暗發(fā)誓永遠(yuǎn)不離開他。只不過在槐樹路中學(xué)所有的撒謊者中,她是最倒霉的一個罷了。她該怎么辦?該怎么去面對接下來一個又一個永無盡頭的明天?假如明天來臨,她需要和她的父親一同站在校門口,協(xié)助他像趕馬一樣地驅(qū)趕那些公子哥兒嗎?假如明天來臨,劉奮成還會把她的書包卸下來替她背上,說“王桐,你有些神不守舍”嗎?
發(fā)了整整一個上午的呆,課間的時候,她趴在窗子上眺望校門,但卻看不到父親。倒是歷史老師又突然冒了出來,眼巴巴地盯住她,“王桐啊,你爸爸有空嗎?”她的手心涼津津的,全是冷汗,不由自主就貼著褲縫來回地搓,這讓她看起來更像個被捉拿歸案的竊賊,好像是她剛從微機(jī)室抱走了一臺電腦似的。
“他有空,不用很久,你就能見到他啦!”大聲說完這句話,她突然感到了如釋重負(fù),就像是甩手扔掉了沉甸甸的贓物。她的心里面嘩啦一聲塌下去一片??呻S著這嘩啦一聲,塌下去的,除了負(fù)擔(dān),似乎還有別的什么。
她十六歲了,正是所謂的花季,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稍谶@嘩啦一聲后,她的身體也變得空空蕩蕩。許多她說不清的東西奔涌而去,她沒有支撐了,要像一個烈日下的雪人那樣融化了。
這就是成長嗎,只在一瞬間?
至少,那混合著麥當(dāng)勞、言情劇、流行歌曲和謊言的青春,被有力地弄碎了。
終于挨到了放學(xué)的時候,丁丁和王桐并肩往校門外走,她說:“我已經(jīng)和劉奮成說好了,下午放學(xué)一起去?!蓖跬o法開口,有一個詞壓在她的舌下,她一張嘴,就會脫口而出??墒钱?dāng)她們隨著人流磨蹭到校門口時,她的眼睛又花了。她幾乎都要對著那個灰溜溜的中年男人吐出一聲“爸”了——這個字已經(jīng)被她在舌下醞釀成了一枚噴薄欲出的果實,迫不及待地等著要瓜熟蒂落。幸好那個中年男人突然令人猝不及防地振奮起來,他像一位首長那樣揮舞著胳膊,把黏在一起的學(xué)生像趕馬似的往校門外趕。這讓王桐驟然清醒,那聲呼喚被她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怎么會這樣?這還是從前的那個家伙,雖然一樣的瘦削,一樣的面色枯黃,一樣的塞在藍(lán)不藍(lán)白不白的保安服里。像是被人在腦袋后面敲了一棒子,又像是沉入到了一個古怪的魔術(shù)里,她的腳一軟,向下倒去。
“哎呀,你怎么了!”丁丁尖叫起來。她蹲在地上,臉上爬滿了汗水。丁丁噓噓地吸著小氣,很有把握地說:“是痛經(jīng)了吧?堅持一下,我爸的車就在外面。”她掃了一眼,果然看到校門前那棵傻呆呆的槐樹下停著那輛耀武揚威的奔馳車。
她只有硬挺著站起來。她自然不會走向那輛車,她想她應(yīng)該自己走回去??伤娴氖菦]有一絲力氣;可是,她既然站起來了,就得自己走。女孩子的心就是這么頑固。即便如此,那位神氣的保安還是嫌她走得慢了,也許失而復(fù)得的崗位令他愈發(fā)滋生出了一種可笑的權(quán)力感,他威風(fēng)八面地沖著她喊:“你,那個短頭發(fā)的假小子,磨磨嘰嘰搞什么名堂?冒充嬌小姐嗎?”
這么精彩的語言反而使涌在校門前的腳步都停住了,大家哄笑起來。丁丁也掩住嘴笑,向他回敬道:“你這個‘二警察,冒充公安局長嗎?”
心里咯噔一下,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天哪,“二警察”!現(xiàn)在王桐根本聽不得這個詞,這讓她一下子無法自控?!澳惴牌ǎ 彼庙懥恋目耷淮蠛?。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在罵那個“二警察”,包括丁丁都這么以為,所以當(dāng)丁丁搞明白這是沖著自己時,小臉立刻就變得煞白了?!巴跬┠闶窃诹R我嗎?”她細(xì)聲細(xì)氣地求證。
“是的!鬼知道你爸怎么坑蒙拐騙才有的錢,你有什么資格侮辱人?”
丁丁漂亮的小嘴巴哆嗦成了一團(tuán),她連哭都不會了。王桐瘋起來了。她就像一頭小母獅,向著整個世界發(fā)威?!安怀姓J(rèn)嗎?誰不承認(rèn)自己撒過謊的話,就上來扇我耳光吧!”她指著身邊看熱鬧的一個男生喝問:“你嗎?”男生下意識地縮了回去?!澳隳兀磕敲茨隳??你,你呢?”她就這么四處指點著,一個一個地追究。她的食指是一根燒得通紅的火棍,所到之處,無不披靡,槐樹路中學(xué)的貴胄們紛紛避讓,否則會刺啦一聲被燙出一溜煙來。他們在她不屈不撓的斷喝下,手忙腳亂地退出一個大圈,并且慢慢安靜下來。
那個等在奔馳車?yán)锏母赣H沖進(jìn)來了,他要為自己受了委屈的女兒出氣,硬擠到王桐身邊,一把揪住了她的頭發(fā)。他用了多大的勁兒啊,王桐覺得自己的頭皮都要被揪下來了。她的頭被提溜著,身不由己地踮著腳尖,像一條努力浮出水面的魚,只有這樣才能緩解頭頂?shù)奶弁?。可她一點兒也不恨,甚至一瞬間變得釋懷。她將這看作是對自己的懲罰。她覺得自己應(yīng)該被這樣示眾,也許只有這樣,被人拎起來,才能抖掉一身的臟水和所有的惡心。
丁丁在哀求她的父親松手。但這個父親鐵了心,他由不得自己了,他都不知道,他的那只手此刻是上帝之手,從天而降,負(fù)責(zé)把一個渴望拔地而起的女孩從人群中甄別出來。
“松了!”劉奮成撲上來了。除了劉奮成,還能有誰呢?他甕聲甕氣地吼著。人高馬大的少年,一點都不比這個正在扮演著上帝的父親弱,他很容易就掰開了那只上帝之手。
終于站穩(wěn)了腳跟,王桐拼命擠出了里三層外三層的人群。
父親去了哪里?他不在家,仿佛真的被一個高明的魔術(shù)師從這個世界上變得無影無蹤了。
王桐覺得自己就是這個魔術(shù)師——只消像一個陌生人般和自己的父親擦肩而過,只消讓父親伸過來的手?jǐn)R淺在空氣中,他就會消失掉,輕而易舉地彌散在大白天的空氣里。
她頂著火辣辣的頭皮往保安公司走。保安公司離家不遠(yuǎn),經(jīng)理很年輕,聲如洪鐘?!袄贤??剛被辭了。他也太自由散漫啦,無組織,無紀(jì)律,昨天跑來要求調(diào)到槐樹路中學(xué),今天又跑來說不干了。他以為他是誰?自由門神嗎?”王桐回過神往外走,又被這個經(jīng)理聲如洪鐘地喊住?!澳惆堰@個帶走,告訴你爸,以后不要再送這種東西。”
那是墻角邊放在紅色塑料袋里的一小袋蘋果。
拎著這袋蘋果,她重新走到了大街上。
昨晚下了一夜的雨,市面成了巨大的泥塘,汽車開過去濺起臟水,讓人躲之不及。于是就不躲了。她不時用一只手揉揉眼睛——已經(jīng)被濺了一身的污泥,她不想讓人還看到她邊走邊哭的狼狽相。那天,就這樣一只手揉著眼睛,一只手拎著一袋蘋果,整整一個下午,王桐都漫無目的地走在泥濘的大街上。她隱約相信,父親會從人群中自己走出來,走向她,伸手撫摸她火辣辣的頭頂。她真的這么期待著,近乎一種信仰,有幾次,不免錯把迎面而來的中年男人當(dāng)成了自己的父親,只要那人夠瘦、夠萎靡不振。
天陰沉沉的,空氣很悶,還濕乎乎的,像是被一層無形的玻璃罩了起來。她感覺世界就是一口污水漫卷的、缺乏氧氣的巨型魚缸,而她,是一條拖泥帶水掙扎著漂流的魚。
傍晚的時候,經(jīng)過一座過街天橋。天橋的臺階上坐著一位測字的老頭,穿著對襟的布褂,戴著圓坨坨的墨鏡。她決定讓他給自己也測一個字,摸出十塊錢放在老頭面前鋪著的報紙上。老頭的臉揚到天上?!芭迌?,測什么字呢?寫在我手心上吧!”捧起那只布滿牛皮癬一樣老年斑的大手,她在上面一筆一畫地寫了一個“明”字。老頭把手縮回去,那個“明”字被他攥在了手心。
“事來寬,心不安,疑慮久,始安然?!彼袷窃诔獞颉?/p>
“我聽不懂?!彼鐚嵳f,提起腳,輪換著將穿著帆布球鞋的雙腳在校褲闊大的褲管上擦一擦。
“日月為明,昨天是明,今天是明,明天自然也是明,只要有太陽,有月亮,就是明咯。女娃兒,昨天就是今天,今天就是明天喲。”聽上去像是繞口令。
“你是說所有的日子都是一樣的嗎?”
“這個女娃兒,還真是個女娃兒喲。”
她聽得暈頭暈?zāi)X。是啊是啊,不是女娃兒還會是男娃兒嗎?付出了十塊錢,她的問題似乎被解決了,又似乎被加重了,就像天上厚墩墩的烏云,被夕陽刺出條縫,可還是沒有被徹底撕開。只有頂著這塊云繼續(xù)深一腳淺一腳地上路了。
恍恍惚惚地走,走到饑腸轆轆,直到被人攔住。這個時候天已經(jīng)完全黑了,王桐幾乎認(rèn)不出眼前的劉奮成。他戴著一頂滑稽的廚師帽,并且系著一塊臟兮兮的圍裙,站在一股臭烘烘的卻又催人食欲的香味中,一把拽住了她。像是漂流到了巨型魚缸的盡頭,她被一道無形的黑暗玻璃阻擋在了意識的邊界。劉奮成急驟地跟她說著些什么。她感覺劉奮成應(yīng)該是在向她示愛,向她說明他有多么地?fù)?dān)心,但她卻只能這樣無動于衷地回答他:“喂,給我弄點吃的來,我都快要餓死了?!?
巨型魚缸的盡頭,是一條熱氣騰騰的夜市,它有種刀耕火種般的遠(yuǎn)古之感,摩肩接踵的食客有如過江之鯽。劉奮成的身后是一排煙火蒸騰的小吃攤,每一個攤位上的食品看上去都既新鮮又粗魯,散發(fā)出茹毛飲血的原始誘惑,神奇的是,其中竟然有一個攤位是屬于他們家的。煙火彌漫,這是上帝為王桐預(yù)備的一場盛宴。上帝畢竟是上帝,懲罰人,可從不拋棄人。
“爸,給我同學(xué)來碗餛飩!”劉奮成對著攤子前一位正在忙碌的中年人大吼。他只能吼,否則聲音勢必會被淹沒在嘈雜的市聲里。大家都在吼,客人在吼,攤主在吼,交易得夸張而又熱烈,吃一碗面條都像是一個令人心潮澎湃的事件。
“爸?”王桐覺得有哪兒不對,小聲地嘀咕?!澳莻€,你爸不是教授嗎?我好像聽你說過?!?/p>
劉奮成一定是豎著耳朵在捕捉她的話,他居然聽到了,隨即抿起嘴,對她瞪大了眼睛。這可能是個忐忑的鬼臉,也可能是張?zhí)孤实谋砬?。他重重地吸了口氣,似乎要讓彌漫著的油煙灌滿他的肺葉,似乎王桐嘀咕出的那句話有一股特殊的怪味。
“騙人的,我爸就是個在夜市擺餛飩攤兒的?!?/p>
——時隔多年,王桐都覺得這句話宛如一個有力的打撈,將她從身陷一口巨型魚缸的絕望中挽救了出來,于是,那些“過不下去了”的日子,喑啞、負(fù)疚的青春,都因此獲得了赦免,全部被仁慈地分?jǐn)偤桶恕?/p>
喧囂的夜市日后成為了王桐最愛和劉奮成去的地方。那里沒有憔悴的謊言,有的只是既臭且香的人間煙火,它是一塊沃土,滋養(yǎng)出塵世的愛情,每一次光顧,它都能令在白天矯飾著生活的他們重整旗鼓,有勇氣不是那么氣餒地繼續(xù)去面對一個又一個需要圓謊的明天。
失業(yè)的父親后來也擺了一個小吃攤兒,本錢是王桐出的,就是母親出走時留給她的那筆錢。
接著王桐和劉奮成都考上了不錯的大學(xué)。
畢業(yè)三年后他們結(jié)了婚。
五年后,他們有了兒子。
劉奮成成了上市公司的高管,王桐成了政府部門的公務(wù)員??雌饋恚坪蹩梢圆挥迷僖揽恐e言來給心靈披上鎧甲了,但他也漸漸不會再卸去她肩上的書包替她背上了;她呢,大約也不太可能再會為他流出的黏稠的血而動容。
如今,她三十六歲了,離婚不到一周,曾經(jīng)的家卻已經(jīng)煥然一新。
魚缸,跑步機(jī),機(jī)械鍵盤……
王桐心想,劉奮成是故意這么做給她看的嗎?就像當(dāng)年,大家都需要虛張聲勢,否則好像就無法敷衍艱難的青春;抑或,這不過又是一次新的虛張聲勢?因為既臭且香的人間日子終于也在那口巨型魚缸中熬到了頭,讓人飽嘗碰壁的滋味,于是,不得不用新的假象來蒙蔽什么,鼓舞什么,好讓自己不那么泄氣。
需要的文件全都被拷貝下來了,王桐拔掉U盤,將它們在電腦上一一刪除,讓自己最后的一絲痕跡也徹底地消失在這個虛擬的空間里。關(guān)機(jī)的一刻,她有些眷戀地凝視電腦上的屏保照片。照片上,她和劉奮成那兩張被夜市燈火映照著的臉,像兩碗熱氣騰騰的、倒?jié)M了紅油的餛飩。
她起身走向陽臺上的跑步機(jī),在上面走了兩步。她并沒有打開電源,不過像是給這臺機(jī)器打上一個已經(jīng)被自己檢閱過的標(biāo)記而已。
出門時她不由得又打量了一番玄關(guān)上的魚缸。
透明的玻璃,清潔的水,塑料的荷花,缸底指甲蓋大小的、用以營造氛圍的貝殼和瓷做的小鴨子。她不禁要驚嘆劉奮成這些自己從前毫無所知的情趣與耐心,也由衷地喟嘆這魚缸對于世界那一廂情愿的模擬和復(fù)制。它不過是那真實世界的泡影——這不免讓人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個下午,自己走在大街上那猶如漂流在一口巨型魚缸中的感受——它是假的,卻假得如此天經(jīng)地義和漂亮,流瀉著對于世界滿懷正面憧憬之時那種無可指責(zé)的天真。它是對于不美好的抗議和躲避,是一顆竭力在撒著謊的悲傷而無辜的心。它并沒有忠于那真實的摹本,它在撒謊,但是卻創(chuàng)造性地說出了美麗的謊言。
旁邊有一小罐魚食,她捏起一小撮投放進(jìn)去。她聽到了五條魚爭食發(fā)出的唼喋。
王桐把一串鑰匙留在了魚缸邊,這也是和劉奮成在電話里溝通好的——周五,她將拷走電腦里的文件,留下家里的鑰匙。
(插圖:韓志強(qiá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