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靜

1

我常常在秋天的午后，感覺到心突然變得空曠起來，仿佛那里盛放著一片原野，如果我用力地屏住呼吸，就會聽到那種風(fēng)吹過田野而產(chǎn)生的獨特呼嘯聲。

呼——呼呼——呼——呼呼呼——

那種聲音真的讓人著迷，仿佛你一不小心，就會掉進布滿金黃草葉的王國，濃稠得如蜂蜜般的橘紅色余暉懸掛在每一片草尖上，四下里都是甜膩的果香……

可有一天那里變得不一樣了，我竟然聽到呼呼呼的風(fēng)聲里摻雜了另外一種美妙的聲音。

哐當(dāng)——哐當(dāng)——

我用了幾天的時間，終于驚奇地發(fā)現(xiàn)，天啦！那是火車的聲音，是的，那是一輛火車，它每次似乎都從很遙遠的地方駛來，然后又駛向更遙遠的地方，為什么我的心里會有一輛火車經(jīng)過？

我曾偷偷地趴在媽媽的胸前，看到她的心里有一所木房子，木房子的煙筒常常冒著飯香味的炊煙。我也在爸爸睡覺的時候，偷偷看過他的心臟，爸爸的心里有一片藍色的海洋，幾只白色的海鷗在海面上盤旋，有一次我竟然看到海洋里游過一條藍色噴水大鯨魚，他操著尖細的嗓子喊：安卡、安卡、安卡喲！

呵呵！安卡就是我的名字嘍！

還有我的弟弟，一個半歲大的胖小男孩兒，他的心里竟然藏著一只白色大鳥，大鳥有事沒事就喜歡站在一棵樹上嘰里咕嚕地唱歌，那語言的類型簡直就像和我弟弟來自同一個國家。

總之，每一個人心里都藏著不一樣的秘密，但沒有一個人像我這么奇怪，心里竟然經(jīng)常經(jīng)過一輛忙碌的小火車。

2

我問爸爸如何能讓一輛火車停下，哪怕停一分鐘也好！

爸爸笑著說：“那太簡單了，你只要在那里建一個小小的站臺，上面寫上某某站！”

“這樣就行了嗎？”

“是的，這樣再快的火車也會乖乖停下！”爸爸的大眼睛里一丁點開玩笑的意思也沒有。

這簡直太簡單了，我用了半天的時間做好一個小小的站臺和一塊小小的木牌兒，木牌兒上寫著——安卡站。

在午后，我心里感到空曠的時候，便把它們放在了那片透著青黃色的草地里，那時草地的上方除了瓦藍瓦藍的天空，還有幾片休息的云。

感覺那是一個好漫長的午后啊，我蹲在院子里的桂花樹下，竟然數(shù)完了散落在地上的所有花瓣，我還和螞蟻討論了蛋糕的N種吃法，一只瓢蟲飛過來問我它的紅衣裳看上去感覺怎么樣，我給了它很真誠的贊美。就在我不知道還要去干什么的時候，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穆曇艟谷幌衩烂畹母杪曇粯语h來了！

越來越近了，越來越近了，我聽到了長長的汽笛聲，爸爸說那代表著火車要進站了……

“咦？一個小小的站臺！安卡站，好奇怪喲！”我聽到小火車輕聲地說，他的聲音聽上去很細嫩，一定是個年紀(jì)不大的火車。

“呵呵，我就是安卡啊！”我的聲音可能大了一點，因為小火車嚇得跳了一下。

“安卡，安卡，你在哪里？為什么我看不到你？”小火車四下里緊張地張望。

“你當(dāng)然看不到我，因為你現(xiàn)在正駛過我的心里！”我自豪地拍拍自己的胸脯，然后傳來咚咚咚類似敲門的聲音。

“哇！是嗎？那可太棒了！這里的原野，我是說你心里的原野簡直太漂亮了！”小火車興奮地又跳了兩下，長長的車廂發(fā)出咔嚓咔嚓的摩擦聲。

“小火車，你從哪里來？”我問出了許久之前就想知道的問題。

“我啊，我從很遙遠的地方來，要是說出來準(zhǔn)會嚇你一跳！”

“哦？”

“我從那里來！”小火車指了指他的頭頂。

“天空？”

“是的，就是天空，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我是一顆星星！”小火車一臉的神秘。

我哈哈笑起來，我才不信小火車的話呢！我一笑，原野上的草都顫抖了，小火車有些生氣，他嘟嘟一按喇叭說：“我要走了！”說完氣鼓鼓地哐當(dāng)哐當(dāng)開走了。

3

接下來的幾天，小火車都沒有從安卡站經(jīng)過，但是不知道什么時候寂寞先生卻來到了我的心里。

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見到寂寞先生是什么樣子，他穿著淺灰色的大袍子，坐在草地里從早到晚只唱一首歌。

我丟了我的帽子

我丟了我的袍子

我丟了我的鞋子

我丟了我的襪子

我丟了我的腳印

所以我只能休息

可事實上他一件東西也沒丟，我想他肯定是太寂寞了。

第五天的時候，讓我魂牽夢繞的哐當(dāng)、哐當(dāng)聲終于來了，我興奮地想要跳起來，但最后還是拼命忍住了，我得保證小火車在一個平穩(wěn)的原野上行駛。

安卡站的小木牌兒為了迎接小火車也變得明亮起來，它甚至哼唱起了寂寞先生唱的歌，小火車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停下了。

“嗨，小火車，我得為我那天的冒失向你道歉！不知道你可不可以原諒我！”我真誠地說。

“好吧，我接受，因為很久之前另一顆星星告訴我，對朋友要真誠寬容！”小火車說得很嚴(yán)肅。

我的心一下溫暖起來，燦爛的陽光照耀在小火車銀色的鐵皮車廂上，竟然鉆出了綠絨絨的小嫩芽，小芽越長越大，慢慢長成了一根根茂密的藤蔓，藤蔓們伸了伸懶腰，一下抱住了小火車。

“看啊，我竟然穿上綠衣裳！”小火車興奮地跳起來。

我的帽子是紅色的

我的袍子是黃色的

我的鞋子是綠色的

我的襪子一只是藍色的

一只是粉色的

我的腳印是橘色的

它要帶著我去遠行

遠行

寂寞先生跳起了暖哄哄的舞蹈。

小火車說：“親愛的先生，我們一起去旅行吧！”

那一天小火車帶著寂寞先生一起走了，留給我一個充滿溫馨的田野。

4

兔子姑娘是在一個清晨來到安卡站小月臺上的，她圍著一塊黃色的小頭巾，胸前系著一塊紅格子圍裙，冒著草香的小籃子里裝滿紅艷艷的野草莓，她目光透著像朝陽一樣的溫暖，我真的很好奇她要去哪里。

“嗨，兔子姑娘，你這是要去哪里?。俊焙臀蚁氲囊粯?，盡管我把聲音放得很低很溫柔，但兔子姑娘還是被嚇了一跳。

“哦，哦，我要去原野的那一頭，給阿松哥哥送草莓?！闭f到這，兔子姑娘的臉一下變得紅撲撲的。

“小火車還要過一會才來呢，和我說會話吧！”我說道。

“好啊，不過你是誰??？”兔子姑娘像當(dāng)初的小火車一樣充滿疑惑。

“我是安卡啊，安卡站就是我建的小車站！”

“哇，哇，這，這真是太意外了，安卡你，你真是太偉大！”兔子姑娘興奮得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了。

我的臉一下紅了，當(dāng)然兔子姑娘是看不到的，她仍舊自顧自地說著。

“很久之前我去草原的另一頭都要走兩天的路，路上也幾乎不休息，但盡管這樣本來很新鮮的草莓，到了阿松哥哥家也變得蔫巴巴的，半點也不新鮮了，但是現(xiàn)在就不一樣了！你知道嗎？安卡！”

……

“現(xiàn)在，我坐上火車兩個小時就到阿松哥哥家了！那時草莓還和剛摘的時候一樣新鮮！”

“小火車跑得這么快嗎？”他可真是太棒了。

“是啊，就像風(fēng)一樣！”

兔子姑娘的話剛說完，小火車就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伛倎砹恕?/p>

“嗨！安卡！”小火車熱情地和我打了個招呼，他身上裹著一股淡淡的咸味，這家伙一定去了海邊，我這樣想著，小火車的車廂里竟然傳出了一串奇怪的聲音。

嗚——嗚嗚——

那是海螺的歌唱。

“怎么樣安卡，我的新汽笛是不是酷呆了？”小火車自豪地說，“我去了海邊，寂寞先生愛上了大海，所以他在那里定居了，還有，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說著小火車拿出了一串貝殼項鏈！

那串貝殼項鏈閃著銀色的光芒，小火車果真是個貼心的小男孩兒。

“小火車，我真的不知道怎么感謝你了！”我想如果我有一籃子草莓，肯定也會像兔子姑娘一樣，跑兩天的路給小火車送去。

“如果你真的要感謝我，那么就請在草原上建設(shè)一個小旅館吧，那樣我累的時候就可以停下來休息了，而且過往的旅客也可以停下來休息……”

“哎喲！你的主意簡直太棒了！”我大叫了一聲，整顆心不停地晃啊晃，小火車一個勁地抗議，我哪里還顧得上他，說實話就連后來好心的兔子姑娘把兩枚冒著香氣的草莓放在月臺上我都沒有發(fā)現(xiàn)……

5

小旅館就這樣建成了，紅色的屋頂綠色的墻壁，潔白的一塵不染的小木門，我在干凈的小房間里放上一張張舒適的單人床，床上鋪著檸檬黃的床單，床單上點綴著一片片小巧的綠葉子，我又掛上了淡藍色細紗小窗簾。

爸爸說，如果旅館外再有一圈木籬笆那就更完美了，簡直就像一座小別墅。

后來我采取了爸爸的意見，小火車果然也喜歡得不得了。

小旅館的第一個旅客竟然是一個夢游的小男孩兒。

那天天空和以往一樣，沒有一顆星星，對了，我忘記告訴你們了，我心里的天空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顆星星，所以一到晚上，那里就變得黝黑黝黑的，盡管在小旅館的門外，我點燃了一盞小小的燈火，但仍舊無法驅(qū)逐無邊無際的黑暗。

那個孩子就那么突兀兀地闖了進來，他鵝黃色的條紋睡衣里裹著涼涼的夜風(fēng)，蒙眬的黑眼睛不安地四下張望，兩只小手緊緊地握在一起，看上去有些迷茫而緊張，他光著腳踩在茂密的青草上，發(fā)出好聽的沙沙聲。

“嗨，有人嗎？有人在嗎？”他一邊輕輕地敲門，一邊喊，仿佛害怕一不小心就驚動了黑暗里藏匿的怪獸。

我不知道他喊了多久，只是在我醒來的時候，他看上去已經(jīng)有些瑟瑟發(fā)抖了。

“你好，我是安卡，是這里的主人，你要住店嗎？”我輕輕地說道。

“是的，我迷路了，現(xiàn)在又冷又餓！”小男孩兒說著竟然低低地抽泣起來。

“不要哭孩子！”我想起外婆常常這樣安慰哭泣的自己，“我的小旅館里，有舒適的小床，哦！對了，還有兩顆新鮮的草莓，那是兔子姑娘留下來的，你也可以吃掉！”

“真的嗎？那真是太謝謝你了！”小男孩破涕為笑。

我為他打開小旅館的門，打開橘黃色的小燈，盡管過去好些天，但盤子里的兩顆草莓仍舊新鮮得像剛剛摘下來一樣，這就是心的保鮮作用。

小男孩兒吃掉了兩顆草莓，喝了一杯熱牛奶，牛奶是一只路過的奶牛留下的，然后小男孩兒爬上了床呼呼地睡著了。

6

第二天清晨醒來，我發(fā)現(xiàn)那個小男孩兒已經(jīng)不在了，床單鋪得整整齊齊，就像沒有人睡過一樣。

接下來的幾天，安卡站又陸續(xù)來過幾個客人，他們都是來乘坐小火車旅行的。

松鼠小吉說要去尋找一片大松林，那樣再過冬天的時候，就不怕沒有足夠的糧食，兔子姑娘正忙著搬家，她說她要去阿松哥哥家了，她和阿松一起在院子里開墾了一塊草莓園，還有一只小妖怪，長得圓嘟嘟、胖乎乎，他說他要去遙遠的城市學(xué)習(xí)唱歌……

小火車越跑越賣力，越跑越快樂，我想他肯定早忘記自己是一顆星星了，所以我很好心地提醒他。

“小火車，你可不可以在方便的時候變回一顆星星，因為晚上小旅館的天空簡直太黑了！”

“變成星星啊，那可太麻煩了，而且現(xiàn)在我覺得做一輛小火車更快樂，不過我可以找?guī)讉€星星朋友來！”

“這樣可以嗎？”

“當(dāng)然，你要知道我可是顆很厲害的星星！”說完小火車?yán)某丝?，突突突突地開走了。

我一直等了三天，小火車終于回來了，當(dāng)他嘩啦一下打開車廂門的時候，一片淡黃色柔軟的光芒便流淌出來，是的，小火車給我拉來了一顆星星朋友。

我從沒有那么真切地看到過一顆星星，他看上去虎頭虎腦，整個身體圓溜溜軟乎乎的，明亮的小眼睛像兩顆紫色的葡萄，驚奇地眨巴著，更滑稽的是他身后竟然還拖著一條小尾巴。

“歡迎你星星朋友！”我熱情地說，現(xiàn)在我真想把他抱在懷里。

“你好安卡！”星星羞澀地回答我，“請給我起一個名字吧！擁有了名字，我才能夠飛起來，永遠照亮你的心房！”

小星星說話像讀詩一樣，我想我一定要給他起一個富有詩意的名字。

我忽然想到自己特別喜愛的小雨天，小雨沙沙沙，仿佛無數(shù)個小精靈振動著翅膀。

“沙沙小雨，你就叫沙沙小雨吧！”我激動地說。

“謝謝你安卡！”說完，沙沙小雨就輕輕地飛了起來，他認真地把自己鑲嵌在天空最醒目的地方。

7

又是一個晴朗的夜晚，睡夢里我聽到有人輕輕地呼喚我。

安卡——安卡——

我睜開眼，看到小旅館門前的草地上坐著一個人，此時，他正仰望著天空，出神地看著沙沙小雨。

是那個小男孩兒，我一眼就認出了他，因為他仍舊穿著那件鵝黃色條紋睡衣。

“瞧，這顆星星多美，把安卡夜晚的原野照得這么美麗！”小男孩兒有些陶醉。

“是啊，他叫沙沙小雨！”我向小男孩兒介紹星星。

“好詩意的名字?。　?/p>

“你也這么認為？”我太驚喜了，真沒想到他和我一樣是個喜歡詩歌的孩子。

于是我們聊了一會詩歌，當(dāng)然是小孩子們能懂的詩歌，然后又聊了一會小孩子們無聊的生活，最后我們倆達成一致，那就是要飛速地長大，結(jié)束這單調(diào)的童年生活。

我還問了他是怎么跑到我心里來的，他說每晚睡著后都會聽到哐當(dāng)、哐當(dāng)火車開過的聲音，他是跟著聲音尋來的，當(dāng)然再后來他就自己認得路了，據(jù)說他要飛過一片藍色的大海和一片粉色的花田，才能到達安卡站。

說實話我真想和他一起看星星，這樣想完小男孩子竟想出了一個天大的好主意。

“安卡，你可以再做一個安卡放在你的心里啊，那樣就可以和我一起看星星了！”

我的心怦怦跳起來，我激動得說不出一個字，只剩下手里的剪刀和畫筆在飛快地旋轉(zhuǎn)。

8

每一個故事都有后來的，是的，我的故事也有后來。

后來我心里真的有了一個安卡，她認真地打掃著小旅館，熱情地接待每一位路過的旅客，有時還會和穿鵝黃色條紋睡衣的小男孩兒一起看星星聊天。

小火車沒有一次變過星星，不過這也沒什么大不了，因為后來他又陸續(xù)地拉來了許多長尾巴的星星朋友，我和小男孩兒給他們起了好多詩意的名字，比如說，秋天的落葉、憂郁的成長、翠綠的小尾巴、鵝黃色條紋睡衣等等，總之每一個我們都很努力地想，用心地想，我們的天空也變得越來越美麗。

再后來安卡，也就是我啦，在讀三年級的時候班里來了一個插班生，他看上去羞羞澀澀的，不過當(dāng)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眼前就明亮了起來，我給他偷偷遞過一張小紙條，而他也偷偷遞給我一張小紙條，我們的紙條上寫著同樣的內(nèi)容——鵝黃色條紋睡衣。

插圖/胡媛媛發(fā)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