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滄桑
一只叫西溪的眼
如果西湖是杭州善睞的明眸,西溪則是她另一只沒有化過妝的眼睛。
醉夢
人有時不用喝一滴酒,吃飯也能吃醉。國外科學(xué)家研究過,很多人都有這種自釀的特異功能。
一日午飯后,渾身發(fā)軟,只好躺著翻翻書,翻到了這些文字:
“松木場入古蕩,溪流淺窄,不容巨舟,自古蕩以西,并稱西溪?!?/p>
“一片蘆花,明月映之,白如積雪,大是奇景。”
“明清時期,居民大量培育梅花,以梅為業(yè)……本極大而有致,又多臨水。早春花時,舟從梅樹下入,彌漫如雪?!?/p>
凡塵俗界里,居然集這些絕美的意境于一處,而且就在近在咫尺的杭州西郊,可能嗎?
午后的陽光透過百葉窗,棲落在我裸露的腳背上。些微的暖意,啄醒了我的足尖,踏進(jìn)了一個夢……
夢里,我化成了倒映在西溪水里一個婷婷的身影:紅繡鞋,黑衣裙,烏亮的小髻,素面朝天。莫非她就是我的前生,是兩百年前生于西溪長于西溪的女兒?
輕舟托著我,從千萬棵依水而立的梅樹下穿過。早春的第一陣微風(fēng)吹來,十八里西溪頓時落英繽紛,花瓣如雪,飄上我的發(fā),拂動我整齊的劉海和微蹙的眉。我問一株龍鐘老梅:幾百年前,曾在你跟前輕吟“記取飛塵難到處,矮梅下系庳篷船”的厲鶚先生魂歸何處?我問凜冽的清香:這兒,真的是曾與靈峰、孤山并稱杭州三大賞梅勝地的香溪嗎?我到哪里才能找回和我一樣愛梅、愛蒹葭、愛自然、愛歸隱人生的他們?
梅無語,水無語,只有輕舟如梭,花飛如電……而時光已經(jīng)停住,不讓我回到現(xiàn)實,不讓我老去,就讓我在最美的此時此刻死去。
尋夢
夢終歸是夢,只是我的幻想而已。世事滄桑,如今的西溪已經(jīng)不再是明清最盛時期的那個西溪了,梅不在了,人也不在了。但最不經(jīng)意的時候,夢里似曾相識的情節(jié),會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讓你恍然不知身在何處。初秋,我真的坐上了小船,走入了我夢里的西溪。
“橋門印水,幻影如月,舟行入月中矣?!毙〈x開蔣村的水產(chǎn)市場碼頭,走在鋪滿水菱和紫色水浮蓮花的水巷里,穿過一座又一座拱橋,仿佛從一個開滿鮮花的月亮到另一個開滿鮮花的月亮。
和任何水鄉(xiāng)一樣,西溪是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還兼山水和田園風(fēng)光,正如明朝陳贄描繪的:“山色當(dāng)窗好,溪流繞屋斜。襟懷付魚鳥,生理在桑麻?!?/p>
不一樣的,是來自鼻子、耳朵和皮膚的報告。
淡綠的水,沒有想象中的清澈。船被船夫慢慢搖著走,手可以隨意搭在水里,輕濺起很小的浪。很小的浪在初秋尚有余熱的空氣里,蒸發(fā)出西溪水特有的涼意和體香,像青草割過以后那種血的馨香,帶了點淡淡的腥氣。這馨香里還有別的味道,可能是沿岸繁茂的枝枝葉葉和尚未成熟的果子散發(fā)出來的,似乎還有農(nóng)舍里淡淡的家畜的味道,想屏氣躲一躲,又忽然沒有了。
眼前是很生活的畫面,耳朵里卻異常清靜。婆婆蹲在自家門前洗衣服,搗椎聲漸漸落在我們身后,一下比一下輕。立在岸邊釣魚的人只拿眼睛瞟了我們一下,顧自享受他緘口的樂趣。兩條船交會了,船主相互打了個招呼,咿呀的搖櫓聲卻未停下,聽得人昏昏欲睡。
又穿過一座拱橋,船折了一個大彎,進(jìn)入西溪的南樟湖,眼前豁然開朗,連水巷比都市的喧囂安靜百倍的喧囂也不見了蹤影。難怪郁達(dá)夫在《西溪的晴雨》里說:“一味的晴明浩蕩,飄飄然,渾渾然,洞貫了我們的肺腑!”
這是一席眼睛的盛宴——
薄霧掩映下的一泓碧水,是初醒的少女的眼,流轉(zhuǎn)著寧靜、純潔、空靈的波光,黛色的遠(yuǎn)山,如淡而有致的眉,湖邊的青葦,如睫毛,隨著風(fēng)溫柔的節(jié)奏顫動。沒有一絲浮華與粉飾,那一點點未諳人世的惺忪,讓你感嘆這是怎樣一只寵辱不驚、與世無爭的眼!
三五只白鷺呼啦啦飛起來,犁開碧藍(lán)的天,沾了云的輕盈,分別落在遠(yuǎn)處一棵蘆葦或一朵水浮蓮上。我們靠得近了,它們又飛起來,給我們引路,殷勤而又矜持。我猜,它們是把自己當(dāng)主人,把我們當(dāng)客了。
蝴蝶和蜻蜓,路過船的左右,用鄉(xiāng)下孩子看城里人的眼光作幾秒鐘好奇的關(guān)注,便管自瘋?cè)チ恕?/p>
不甘寂寞的,是時而躍起的魚。一湖漣漪隨之慢慢、慢慢地綻開,一直波及你內(nèi)心最深最深的某個記憶。
與西溪對視,我深深垂下了眼簾。我愧對這只天使般的眼睛,這自然而又動人心魄的美。我知道,世間有無數(shù)只這樣的眼,唯有它離我最近,一直在我身邊,而我從未發(fā)現(xiàn)。
而今,我與它的緣,仍然只是驚鴻一瞥。它來自太湖源頭,經(jīng)過這里,匯入錢塘江,最后歸流浩瀚的東海。它一直在走,多少年前,她就在了。多少年后,她還會在。而我呢?多少年前,我在哪里?多少年后,我又在哪里?所以,一介凡人,如何真正了解她與生俱來的冰清玉潔,她一路走過多少風(fēng)景,飲過多少風(fēng)霜雨雪,看過多少人來人往?哪里能真正讀懂這深深淺淺的水里,蘊含著怎樣的情懷?
中午,該輪到在水汀的蘆雪庵款待嘴巴。竹林茅舍,更添野趣。一只公雞和三只母雞在竹叢中覓食。忽然,屋后傳來一只母雞下蛋后咯咯答的叫聲。只見公雞聞聲飛也似的跑了過去。我不知道它能為母雞做點什么,卻忽然聯(lián)想起一句詩,“黃橙紅柿紫菱角,不羨人間萬戶侯”,便一個人傻乎乎笑了。
續(xù)夢
西溪給了我很多驚喜,主人卻說,你們來得還不是最好的時候。我記著,深秋,蘆花怒放的時候,我還會來。
回來的船上,我順手采了一朵水浮蓮,權(quán)當(dāng)在家里養(yǎng)著一個青翠的夢。據(jù)說它很容易養(yǎng)活,也許在玻璃缸里也能開出淡紫色的花。
看見它,我就在心里問:西溪,我踏舟尋梅的美夢何時成真?
渡心之船
農(nóng)歷二月十二,是百花的生日。
這一天,西湖香市也如一朵圣潔的蓮花,在江南大地上冉冉盛放。
二十多年前,我還在杭大讀書。早春二月,父母和弟弟一起來杭州看我,住在杭大旁邊的湖光飯店。我春游回來,發(fā)現(xiàn)他們留在寢室門口的字條,就按照字條上寫的地址找過去。
未進(jìn)湖光飯店,就聽見里面人聲鼎沸,打個不雅的比方,就像幾千只鴨子正對著燦爛春光扯開嗓門叫。走進(jìn)去,只見滿世界都是遠(yuǎn)道而來的香客,大多是三四五十來歲的鄉(xiāng)下女人,藍(lán)土布新衣新褲,黃色的香袋,烏黑的發(fā)髻,一律別著一朵桃紅色的絨花,一個個如孩子般神情天真、興奮異常,嘰嘰喳喳排著隊。幾個年長的男人大概是領(lǐng)隊帶路的,正在那兒不緊不慢地數(shù)著人頭。
我站在那兒,耐心地看他們數(shù)完人數(shù),成群結(jié)隊地走出了大門,去趕赴春天的盛會——西湖香市。
而千年古剎靈隱,是香客心中最神圣的地方。
想象中的靈隱,靜蔽在古木森森之中,懸浮在薄霧輕嵐之上,特別幽靜。幾個和尚,三兩香客,梵音喃喃,鳥鳴聲聲,冷泉叮咚,與凡塵隔著很遠(yuǎn)的距離??墒?,去過幾次靈隱,都很熱鬧,與想象差得很遠(yuǎn),寺里人山人海,香煙繚繞,一不小心,就會被香燭點著衣服和頭發(fā)。
又一次,等母親點完香,我擦著鼻尖上的汗珠說,太鬧了,我們出去吧。
母親說,寺廟當(dāng)然香火越盛越好。這兒又不是玩的地方。你看來這兒的人,個個心里都揣著愿來的,哪里講究什么閑情逸致?
我們走出來,沿著山道繼續(xù)慢慢往上走。過了一會兒,身上就涼了下來,五官也恢復(fù)了敏感。每一步都伴隨著濃濃的綠意和細(xì)碎的陽光,每一次呼吸都縈繞著隱隱的植物的清香。掬起一捧溪水到嘴里,甜的。
過了溪,我們找了塊草坡坐下來。
這時,鐘聲響起。隨之,從溪的斜對岸,傳來了千年古剎無比清澈的梵音。
我們一齊回過頭去。
隔岸看人,如同以出世的眼光看世界,看得分外清楚明白——
一群香客,一人牽著一人的衣角,乖乖地走進(jìn)了靈隱寺大門。進(jìn)去的臉有的平靜,有的帶著忐忑。
另一群香客,也是一人牽著一人的衣角,正乖乖地走出靈隱寺大門。出來的臉都很平靜,不見一絲忐忑。而且每一張出來的臉,比進(jìn)去的臉多了一層光澤,眼里多了一絲光亮。是一個犯了錯的孩子被饒恕或是夙愿被許諾后的那種神情。
被誰?
被佛,還是被他們自己?
在佛的面前,每個香客都是孩子。孩子并不真正懂佛,也談不上信仰,卻對佛懷著無比虔誠之心,熱愛他,敬畏他,依賴他,需要他。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滾滾紅塵中,誰沒有一顆向善之心,哪一顆心沒有過孤苦無助、煩躁不安甚至萬念俱灰?這時候,這顆心并不是真的看破紅塵,而是需要一條渡船,將無望的心帶到希望的彼岸,將浮躁的心帶到寧靜的彼岸。
靈隱,就是一條渡心的船。
陽光下,母親的臉格外莊嚴(yán)寧靜。忽然想問問她:多少年的辛苦勞頓,母親,你許的什么愿?許過多少愿?還過多少愿?真的靈驗嗎?
怕褻瀆佛祖,不敢問。
想必一定是靈驗的,否則怎么時常惦記著要來靈隱呢?
想必靈驗的愿也一定都是本分的愿吧?
我決定什么也不問,什么也不想,攤開手腳,在草地上躺下來。
水上的洞簫
其實,西湖平常的月夜,是很冷清的。
二十多年前一個平常的秋夜,我們幾個大學(xué)生參加完詩歌朗誦會回來,夜已經(jīng)有點深了。經(jīng)過湖邊,看看月色撩人,正巧有一個船家搖過來一只小船,便隨口問他能不能帶我們?nèi)ト队≡?。船家很爽快,一口答?yīng)。幾個人便湊了錢給他。
船走在湖上,大家先是很興奮,不停地說著話,大叫著“??!西湖!都是水!”我默不作聲地靠在船沿上,真正明白蘇東坡為何會有“水枕能令山俯仰,風(fēng)船解于月徘徊”的吟誦。
直到船停了,才知我們已停在三潭印月。仿佛商量好似的,大家在岸邊就地坐了下來,齊齊地啞口無言了。
三潭印月是月亮的一面鏡子。鏡子映出月亮銀盤似的臉,潔白無瑕,沒有一絲皺紋,倒比仰頭望去的月亮,更多幾分清澈,仿佛一支清朗悠遠(yuǎn)的笛——
“月亮”從一道堤埂爬過另一道堤埂,從一口湖塘淌進(jìn)另一口湖塘,在樓臺亭閣、曲橋假山、綠樹粉墻的倒影間流連,輕快的腳步不驚起一絲漣漪。
一陣風(fēng)過,幾點桂花飄下來,像雛鳥的喙,輕叩著水里那個銀白色的餅?!霸铝痢币婚W身,躲進(jìn)一片荷葉下。荷葉搖落了一滴露珠。映在露珠里的“月亮”“叮咚”一聲,掉進(jìn)了水里的“月亮”。
幾只水鳥正停在石塔上打瞌睡,忽然被一種聲音驚醒。湖面上開來一條夜游的畫舫,張燈結(jié)彩,人聲鼎沸。水鳥懶得飛,睜著睡意蒙眬的眼,對著人傻看。不一會兒,船遠(yuǎn)去了,留下湖水拍岸的“啪啪”聲,和草叢里秋蟲的鳴叫此起彼伏。
魚躍出水面,驚醒了橋下含苞欲放的睡蓮。蓮看見一片孤舟無聲地剪開“月亮”,頓時碎銀點點,熒光滿湖。
孤舟上的人抬頭看看月亮,低頭看看“月亮”,小聲吟道:“碧天清影下澄潭,萬頃金波鏡里看。驚起蛟龍眠不得,冰壺秋色夜光寒?!?/p>
夜?jié)u漸深起來。如果說水中的月亮是一支清笛,入夜后,湖上的月色則是幽渺的洞簫。
夜是沒有岸的湖水,青色的月光一層層滲透了整個夜。
第一層青是黛青,沉甸甸的,凝重的,靜止的,真實地沉淀在湖面上,是遠(yuǎn)處連綿的山的剪影、白天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的現(xiàn)代建筑、高低錯落的仿古亭臺、幾只晚歸的船、岸邊紋絲不動的垂柳,都被伶俐的月色修剪成了一個柔和的輪廓,依稀又見千年前的宋都臨安,還有那些走得很遠(yuǎn)的人和故事……
第二層青是蒼青,是洗盡鉛華后的西湖水,安詳?shù)匮雠P在蒼穹之下,與月色交歡。粼粼月光,粼粼波光,如一團團藍(lán)色火焰,燃亮了整個青色的世界。輕觸月光,很清涼,掬一捧湖水,也很清涼,卻感覺有一種纏綿的溫度輕灼肺腑,如萬籟俱寂中的一聲耳語。
第三層青是淡青,輕薄,飄逸,動感,虛幻,是月光本身的顏色,是水氣和霧嵐,是遠(yuǎn)處朦朧的燈火,是隱約的潮聲,是詩人的一聲浪笑,是一個經(jīng)不起推敲的典故,是發(fā)黃的舊報紙上一個清代年輕女子站在石塔邊的留影,是遠(yuǎn)去了的曾經(jīng),是尚未來臨的一個個深不可測的日子,是所有的深邃與童真,離與合,悲與歡,愛與恨……
一切的真真假假、虛虛實實,都被月色重新賦予了一種極致的美。
包括心情。
西湖的月色,如水上的洞簫,帶著竹的青澀和清香,空靈,哀婉,含蓄,淡和,悠遠(yuǎn)……
西湖的月色之美,如洞簫的難言,只適合一個人在夜里靜靜地聽,獨自沉醉……耳朵是聽不到的,心才能聽到。當(dāng)心聽到時,明月清風(fēng)就從天上來到了心間,兩袖一甩,天地間再沒有大不了的事了。凌晨兩三點鐘的時候,湖上、湖邊都已看不到人了。船帶著我們往稀稀落落的燈火中歸去。大家心里都盤算著怎樣騙過學(xué)校的門衛(wèi)和宿舍樓管門的老太太。
月光一路陪著我們,穿過這座被西湖水滋養(yǎng)得平和慵懶的城市。在城市死一般的寂靜里,我忽然想,西湖連著錢塘江,錢塘江奔向大海。那么,今晚的簫也會在大海上響起嗎?
原載《中國民航》2016年第5期
責(zé)任編輯:子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