桉 樹

昨夜，我又夢見桉樹

蒼白的皮仿佛正從我的腳上脫落

一層一層，背負清風和濃烈的味道

突然想起尹馬《去年的桉樹》

他看到的是一些后退的桉樹

我們都去了遠方，桉樹卻留下來

在雙柏晴朗的天空下，麥田兄說

它們是樹中的抽水機

可以將根伸到三十多米的深度

我想，除了水，終有一天

它們會抽干大地內(nèi)心的黑暗

土 林

那里已成為流亡者最后的家園

被拋棄的土終歸沒有回來

他們頂著陽光祭奠自己

它們被雨水洗刷，被風吹干

居然還有滋有味地站立

彩色的部分一定涂抹掉無數(shù)的月光

現(xiàn)在它們正頂著白茫茫的風撤退

它們比誰都清楚自己就是一堆死掉的土

“永”，“永和九年”的“永”

那個下午，他喝醉酒，紹興那種黃酒

微醉中，仿佛看到了鵝扇動翅膀

永字開頭，“永和九年”的“永”

一只在散步的鵝吃了青草，步履蹣跚

大概吸食五石散，后來的事，不說了

“歲在癸丑”，六年之后王羲之病逝

墓志銘九個字：一生只愛寫字與鵝鳴

人 質(zhì)

最后，我們都做了時間的人質(zhì)

每天，起床、吃飯、看書及快樂

我們就像一株春天的毛針

趁沒有倒春寒，拼命地抽心

然后將我們的晚年寄托于佛事

內(nèi)心充滿善意

西藏巴娜林卡

巴娜林卡，迷一樣的靜寂

糾纏著吃草的牦牛及草場的一生

空氣中凝聚著風

凝聚著162畝草場的靜

新鮮的鼠洞與冰涼的雪水對峙

青藏公路上，磕長頭者微閉眼睛

鼴鼠伸了伸頭，一秒鐘不到

云朵滑下冰川

拉薩古修哪書坊

那里隱藏著時光

在一條小巷內(nèi)部虛度

而大街上，人來人往

他們才不去關(guān)注一個小書坊

時髦的女人，她正與某個封面

遙相呼應(yīng)，她懷著厚重聲音

像與電腦里某個場景對話

將拉薩2013年的市區(qū)圖賣給我

八塊錢，其實，時光是最不值錢的

又過了兩年，門牌早已褪色

順著地圖，我已無法找到回賓館的道路

自 由

你說的自由，即虔誠

它與囚牢，枷鎖，甚至子彈無關(guān)

即使深入黑暗，那里依然有烏鴉

有黑，有更多的追隨者

我信奉的自由像季節(jié)

春天死了，有夏天，夏天死了

有冬天。輪回中無窮無盡

電線上的麻雀中了兄弟一橡皮槍

它落下是為了在黑暗中更好地飛嗎？

蠶，吐絲，吐著吐著就將自己包裹在

白色的黑暗中

樺 槁

你一眼就看出鳳翅山頂?shù)氖菢彘聵?/p>

就是初都溝劉家包包的那種

就是老爹追上小坪爾家門去問

為啥子說是他家的那種

就是老爹當年砍來請王木匠做帳架床的那種

現(xiàn)在，大家都不砍了，忙于打工

有的去了浙江，有的去了廣東

門窗全是防盜門

留下樺槁樹無知地瘋長

只是它們還是和原來一樣

夏天將葉舉過頭頂

像一群秘密的戰(zhàn)士

頂著山頂早晨的霧偽裝成初都溝的樹

讓我以為這是老家

雪

是夜，又在下雪

你說它到底要忙多久

有人說，大風雪用最快的速度

走完天下的路，而我看不到有多快

所有的微信都在贊美雪

一個大冬天，溫度在急劇下降

張孟老師說，三天了

沒有水洗臉，做飯，沖廁所

而窗外，爆裂的水管

聲音潺潺，不停地驚擾她

看到在院子里

她穿著白衣服的自拍

突然想起，她多么像一個

自己堆成的雪人

胡家山水庫

到頭來，我的傷悲成了箭鏃不知射向何處

我所希望的像胡家山的水一樣

秋天了，還清冷得讓天上的云

更加高遠，讓沙子找不到藏身之所

讓兩岸收割后成垛的包谷草找不到回家的路

那個黃昏我的記憶與他們在倒影里匯合

我們?nèi)フ昂颂簦诤恿鲀蛇叺臉淞掷?/p>

秘密早就暴露，果實早就被人摘走

最清楚的是鄧旭，他將水位標志指給我們

“明年就蓄水了”，遠處是正在施工的大壩

近處是忙著搬墳的人們，高處也有修好的新墳

“那些房子還不是要搬遷”他指著低處的房子

夕陽打在他的臉上，秋風拉動樹葉

像要喊出憂傷，看著水位以下的樹

它們的憂傷就是我的

繡花鞋

你真的知道時間嗎

我未必還穿在腳上

將花朵刺繡得如此真實

讓人以為那些花真的開過

那些鴛鴦?wù)娴纳涎葸^什么

飽含著生命，我突然想起

祖母的小腳，她走路的姿勢非常細膩

幾十年的時光，到底走過多少路

我所知道的秘密就這樣脆弱

外婆安靜的笑容、陽光下的裹腳布

鮮血引

我愿意相信黎明前的黑暗

其實，黑暗源于每個人的內(nèi)心

你看那些死亡的血液

靜止，孤獨，無助

相互吸引，以致靜止于流動

它們?nèi)缤辉{咒

在刀鋒的光芒下

忘記了慣性與制度

孤獨帖

我的孤獨是一堆荒草

與花園比起來

只是雜草叢生

它什么時候都會發(fā)芽

直接不需要春風吹又生

即使是冬天，連寒風吹過

孤獨也就順藤摸瓜，然后發(fā)芽

藝 術(shù)

詩歌是人間最后的修辭

有多少咒語正從中失傳

你說，要多少楷書

才能支撐起一行草書

你夢中的花朵是否正在開放

那是公孫大娘失落于

李白詩句中的劍花

冬天已到

烏蒙故地，大霧繚繞

從鳳翅山上下來

像從水墨畫

回到世間

作者簡介：朱江，云南作協(xié)會員，云南省級中小學骨干教師，在各級刊物發(fā)表文章多篇。

【責任編輯 夏文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