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中興

和清兄遠行了。他走得那么匆匆。離猴年只剩兩天了，都沒有挺過來。

他這個人，一輩子的急性子，想好的事，立馬去做，且一定要做成。

上世紀五十年代，上海電影制片廠成立不久，百廢待興。時任廠電影宣傳發(fā)行科長的他，看到拍出來的影片沒有宣傳陣地，向領(lǐng)導(dǎo)提出要辦一份《上影畫報》。領(lǐng)導(dǎo)表示支持，但一時拿不出辦刊經(jīng)費，柳兄說只要給我一紙公文，辦個出版許可證，剩下問題我去解決。就這樣?xùn)|借西賒，不花廠里一分錢，居然把畫報印出來了。創(chuàng)刊號銷路奇好，發(fā)行下來還請債務(wù)，還有盈余。彼此皆大歡喜。

到了上世紀八十年代，退了休的他突發(fā)奇想，要到香港去開飯店，所有的人都不贊同，勸他說，到“美食天堂”、遍地茶樓酒家的香港去開飯店，必是血本無回?？伤麤Q意要做一回真正的老板，花甲之年再創(chuàng)業(yè)。居然大獲成功，被譽為“香港素食大王”，功成名就，豐收而歸。

然而，在某些事情上，他又出奇的沉穩(wěn)，當年他和王丹鳳應(yīng)邀赴美參加里根總統(tǒng)的就職典禮的幕后故事，塵封了三十年，收藏了林風眠大師一百多幅畫作一事，更是滴水不漏，珍藏了近五十年……

柳和清先生，稱得上是一位奇人，他的一生，也充滿著傳奇故事。

他的名氣，當然比不上太太王丹鳳，但他的精彩卻絕不止于“明星的夫君”……

家史中的經(jīng)典

1985年，時任上海市電影局局長的吳貽弓初探改革之路，將電影局與上海電影制片廠合并，成立上海電影總公司，實行企業(yè)化管理。我從電影局辦公室調(diào)到新建立的總公司任電影宣傳發(fā)行部主任。為熟悉業(yè)務(wù)，開拓視野，遂去向長期擔任廠里宣傳發(fā)行科長的柳和清求教，有意請他做我們的顧問。

老柳當時已退休，他表示顧問就不當了，給我們聊聊柳家發(fā)家史吧，或許對你們有參考價值。

他說父親柳中亮和叔父柳中浩涉足電影事業(yè)不是拍電影，而是開戲院起步的。他們認為開戲院風險小，收益大。戲院開著，無論放電影、演戲，總有收入的。

柳家的第一家戲院是1926年開在南京新街口，那是繁華地段，市口好，生意興隆。1934年才在上海北京東路開了第二家“金城大戲院”（現(xiàn)為“黃浦劇場”），之后1937年又在瑞金路上蓋了金都大戲院（后改名為“瑞金劇場”，現(xiàn)因市政建設(shè)而拆除）。

有了三家戲院就不怕拍成的影片沒處映了，于是1938年柳氏兄弟在上海大木橋辦起了國華影片公司，三年拍了40多部電影。1941年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日寇占領(lǐng)上海租界，柳老先生學(xué)梅蘭芳大師蓄須明志，把國華公司關(guān)掉，劇場改演話劇，虧本也演，為的是養(yǎng)活進步的左翼劇社。直到抗戰(zhàn)勝利，兄弟倆再次開辦國泰（后又分拆成國泰、大同）影片公司，直到解放后并入上海聯(lián)合電影公司，成立上海電影制片廠。

說到這里，柳兄說，我們柳家是逆向操作，先開場子，再拍片子，保證片子能自主放映。要不然，當年蔡楚生導(dǎo)演的《漁光曲》怎么能在金城大戲院獨家連映84天呢！

到底是電影界的“老法師”，敘道的家史中，得出了一個經(jīng)典：要做好做強電影產(chǎn)業(yè)，一定要建立自己的院線！

這得從體制上動一下真格了，能不能搞定，看你們的了！

想不到，柳兄這一著“棋”，是要從計劃經(jīng)濟轉(zhuǎn)變?yōu)槭袌鼋?jīng)濟。電影產(chǎn)業(yè)要產(chǎn)、供、銷一條龍。這一改革之路，反反復(fù)復(fù)，斷斷續(xù)續(xù)，竟然走了二十多年！

如今，上海電影集團旗下有影院249家，覆蓋全國23個省、區(qū)的90座城市，擁有1319塊銀幕。2014年票房收入為22.74億元。

應(yīng)邀參加里根總統(tǒng)就職典禮的幕后故事

1985年1月18日，上海人民廣播電臺播發(fā)了一則令人矚目的消息：“著名電影演員王丹鳳和丈夫柳和清于今日離滬飛美，她們將參加里根總統(tǒng)的就職典禮”。

在中國的電影史乃至外交史上，美國總統(tǒng)邀請中國電影演員到華盛頓參加總統(tǒng)的就職典禮，恐怕是絕無僅有的特殊待遇。

就職典禮的活動僅兩天。1月20日白宮舉行“早餐會”。應(yīng)邀來賓齊齊一堂。白宮官員在臺上作一一介紹。當介紹來自中華人民共和國的來賓，前大同影片公司制片人柳和清和中國電影演員王丹鳳時，場內(nèi)立即爆發(fā)熱烈的掌聲。幾位華僑和臺灣同胞紛紛跑到她們桌前，記者也趕過來拍照。有位年長的華僑問道：“你真是王丹鳳嗎？”“那還有假！”王丹鳳笑道：“我們不是見了面啦？”“是的，是的。我是你的影迷?。∧愕摹肚嗲嗪舆叢荨肺矣∠笞钌?。”這場“早餐會”，他們這一桌最鬧猛，成了受人矚目的中心。

民族的感情，藝術(shù)的魅力，是那么充滿活力。無論相隔多么久遠，總是息息相通，顯示出無限的潛力。

在華盛頓參加完慶典活動后，他們先后到訪了紐約、費城、波士頓、洛杉磯、舊金山等地，最后還到加拿大溫哥華探望了上世紀三十年代中國“電影皇后”胡蝶女士。

此次美國之行，歷時兩個多月。他們見到了許多旅居海外的親朋好友，參加了一些社區(qū)文化活動。在舊金山，還到當?shù)氐木蠢显哼M行慰問演出活動，向百歲老人獻禮。這是一次意義深遠的親善之旅、擁友好之旅。

柳和清夫婦究竟是如何獲此殊榮的呢？這個謎，還得由他來解開。

時光倒流到三十多年前，柳和清在一所教會辦的貴族子弟學(xué)校讀書，班上有一位女同學(xué)，功課很好，卻因家庭變故，斷了經(jīng)濟來源，她的學(xué)費發(fā)生困難，眼看就要被迫輟學(xué)。柳和清回家與父親談了這位女同學(xué)的遭遇。柳父中亮篤信佛教，十分同情這位女同學(xué)，立即拍板她最后兩學(xué)期的學(xué)費柳家付，鼓勵她好好念書，考出好成績畢業(yè)。這位女同學(xué)果然不負眾望，而且還以優(yōu)異成績考取了美國留學(xué)的獎學(xué)金，赴美深造。

二十年后，該同學(xué)來到上海，找到了柳和清，席間，她從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里面裝了厚厚的一疊美元，要報柳家之恩。和清兄不為心動，笑言：助人為樂，不求回報。你有今日，全在自力，可喜可賀。我為你高興，為你驕傲。但錢不能收，情領(lǐng)了。

后來該同學(xué)的丈夫成為里根總統(tǒng)競選班子的主要成員，不僅為里根贏得了第40屆總統(tǒng)寶座，還在1984年取得了連任。于是便有了1985年1月向柳和清夫婦發(fā)出參加就職典禮的邀請。

古人曰：明德養(yǎng)人，舉善發(fā)家。視善德為家之風范，行之規(guī)則，國必興，家必發(fā)也。

藏畫之冤

2010年6月，在上海土山灣美術(shù)館舉行了一場引起美術(shù)界軒然大波的作品展——《柳和清藏林風眠作品展》。問題的焦點是：這個作品展上展出的130幅作品的真?zhèn)巍Ｓ械摹皩＜摇睌嘌裕哼@批作品中只有八幅畫是真跡，其余都是贗品，被判為“偽作”。

這真是天大的冤枉！如果這些“專家”能從歷史的觀點，了解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林風眠大師是如何在上海艱難度日，過著食不果腹的悲慘生活以及柳和清又是如何幫助林大師度過難關(guān)并冒著極大風險珍藏這些特殊歷史年代的作品的，也許就不會這樣草率的“判定”了吧！

眾所周知，1950年，林風眠大師是怎樣被迫“辭去”中央美術(shù)學(xué)院華東分院教授之職的。當時，他定居上海后的20年里，是過著無工作、無工資、無經(jīng)濟收入的“三無”日子?？孔冑u家產(chǎn)度日，最后連他的法藉妻子和女兒也養(yǎng)不活，只得離他而去回法國了。從此他便孑然一身，在南昌路里弄小樓的亭子間里蝸居。

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字畫是禁止買賣的，大師的畫也一樣。令常人難以想象的是，大師每日只能以五分錢到糧店買一撮掛面，煮一碗醬油湯面，聊以充饑。

柳和清和王丹鳳住在陜南邨，后弄堂出來便是南昌路，過一條馬路便到林風眠家，他們上世紀四十年代便相識，結(jié)成忘年之交。柳家素有善德之家風，故常送些當時較為稀罕的罐頭食品、咖啡、餅干點心之類給大師，林風眠是何等“拎得清”之人，也以送畫作為回贈。

在這種環(huán)境下，林大師哪有心情作畫，常常草草涂了幾筆的草圖，便擱下了。之后便一股腦兒給了柳和清。而柳兄只認定一個理兒：凡是林大師筆下的東西，再草也是珍貴的，值得珍藏的。柳和清記得，當時林風眠與他有個君子約定：第一，你給我的東西和我給你畫都是送的。第二，我給你的這些畫，無論好和不好的，都等我百年之后再面世?！耙谎詾槎ā薄颓宀粌H答應(yīng)并且也履行了。

林大師果然睿智啊，如今的真?zhèn)沃疇帲坪踉缫言谒念A(yù)料之中也！

為了保護這些作品，柳和清也是冒了極大風險。紅衛(wèi)兵掃“四舊”，他家怎能幸免？于是他假辭退保姆回鄉(xiāng)之際，夾帶出門，托她代為保管。直到云消霧散，再把老保姆請回來復(fù)工，這批畫作才安全回到柳家。

看完了這段真實生活的寫照，還會相信柳和清的藏畫是“偽作”嗎？！實際上，有很多專家也不認同。有的專家就說：“按常識來說，贗品只會去模仿大師成熟的精品，而仿照草圖，似乎是十分笨拙的。”

還有人評論說：“高懸于美術(shù)館的作品是大師的標準件，柳和清所藏的這些看似粗糙的則是標準件背后的實驗作品。恰恰是這些不成熟的作品，比大師的標準件更有價值?！薄斑@是他的脈絡(luò)筋骨，可以感受到大師當時的凄涼和孤獨?！?/p>

作為林大師的好友及作品的收藏者，柳和清的心愿，便是推進對林風眠先生畫作收藏體系和研究，別無他求。

“香港素食大王”是怎樣煉成的

柳和清在廠里干了一輩子的攝影記者，任上海攝影家協(xié)會理事。退休以后，閑居在家，有一個問題老是在腦子里打轉(zhuǎn)轉(zhuǎn)：我平生沒有一點兒資本，每當運動一來，就把我劃到資本家的隊伍里?，F(xiàn)在我退休了，我就去當一個真正的資本家，倒要看看我們柳家子弟有沒有傳承父輩經(jīng)商之道？主意已定，說干就干，成敗在此一舉。

1989年，他獲準赴港，單槍匹馬闖商海了。當初選擇到香港創(chuàng)業(yè)，原以為香港的法治完備，安全比較有保障。誰知一下了海，才知天下的“商?！倍际菧喫?，稍不留神，就遭暗算。

當老板就要開店，開什么店呢？柳和清作了一番考察，決定涉足餐飲業(yè)，開個素食館。商海的親朋好友都為他這個選擇捏一把汗。以“美食天堂”享譽世界的香港，酒家茶樓鱗次櫛比，哪有你小小素食館插足之地。然而柳和清胸有成竹，認為香港餐飲業(yè)主流是粵菜、海鮮、腌臘食品，多是高熱量、高脂肪、高蛋白的“三高”食品。面對脂肪過剩的港民，一家清淡上口的素食館，一定會受到港民，特別是白領(lǐng)階層、仕女們的青睞。于是就在住處附近找了一家鋪面。原先說好要有煤氣、電源、供水齊全的，也去看了。最后還是被“坑”了。原來這里的電源、煤氣都是家庭用戶的，廚師要求是動力電源、大管道煤氣。可是合同已經(jīng)簽了，只好自己去辦申請重新安裝。

開飯店總有廚余垃圾，每天放到指定的地方，由“垃圾王”來收，業(yè)主每月要給他付垃圾清理費。柳兄初來咋到，看到垃圾站僅十步之遙，便自己拎去倒了。誰知次日凌晨店門口就堆了一大堆垃圾，讓你開不得門，做不成生意。后來廚師勸道：“老板你就破財消災(zāi)吧。這幫人是黑道，政府也治不了他們?！敝链?，倔強的柳和清只好屈服從命，求得平安。

自從素食店開張以來，柳和清起早摸黑，人在店堂招待食客，眼睛盯著店門口匆匆而過的顧客?！捌婀?，出家人都吃素，那些和尚為何過門不入？”于是，抓住機會，攔住一個和尚問個究竟。那和尚坦率相告：“價格太高?！绷颓辶⒓闯兄Z：“我給你們出家人照菜單打八折，外送三個菜包子，行嗎？”和尚進來美美地吃了一頓素食，又拎了一袋菜包子走了。此后，和尚尼姑都聞名而來，柳和清的素食館在佛家子弟中站住了腳。

然而，光靠散客不是長久之計。柳和清的目標是尋覓單位。幾經(jīng)輾轉(zhuǎn)，終于找到后山腰的一家醫(yī)院，規(guī)模不大，沒有食堂，靠外賣供應(yīng)午餐。柳和清登門自薦，說服了院方，答應(yīng)試吃一個星期，以觀后效。這一周柳和清動足腦筋，天天翻花樣，大家吃得滿意，柳和清就拿到了為期一年的包飯合同，收獲了素食館的第一桶金！

兩年后，四百呎的小鋪面和廚房已無法接納越來越多的食客，尤其是一些社會名流、媒體記者更不便接待。一天，一位在香港新華分社就職的熟人前來就餐，柳和清親自招待并陪餐。席間，對方禮節(jié)性地問問近況。柳和清據(jù)實相告，生意是越來越好，就是地方太小，且兩年租期快到，如找不到合適地方，我只好關(guān)門收攤。對方聽了很是同情，問柳有否具體目標?！坝醒?，就在對面國貨公司，如能在底層劃出一只角就行了?！薄耙嗌倜娣e？”“4000呎?！边@在當時看來，似乎有點“獅子大開口”。竟然加了一個零，擴大十倍。

有道是“天道酬勤，商道酬信”。憑柳和清的良好信譽和“貴人相助”，“香港功德林上海素食館”的綠色招牌，終于在香港最繁華地段的華潤百貨大樓上高高掛起。柳和清的擴店計劃實現(xiàn)了。

那年，夫人王丹鳳也從全國政協(xié)常委和民盟上海市委副主席上退了下來，到香港功德林為夫君助陣。這位上世紀四十年代紅遍港島的電影明星，在香港仍有很多的影迷和影壇姐妹，她的來到，讓柳和清如虎添翼，賓客盈門，晚來的客人得坐在門口排隊叫號，等著翻臺。不久，又在尖沙咀開了分店，生意照樣火紅。

眼看功德林素食館開得越來越火紅，市面上一家家類似的“素食館”如雨后春筍般地冒了出來，且壓低價格，與之競爭。柳和清意識到，面對眾多的挑戰(zhàn)者，功德林必須優(yōu)化食材，以質(zhì)取勝。于是他到浙江山區(qū)尋覓野生食用菌：猴頭菇、雞腿菇、香菇、金針菇等天然食材，選用小球藻等綠色海藻，投資在盛產(chǎn)山茶果的山村辦現(xiàn)代化的山茶油廠，后來還在香港新界辦起小型的有機農(nóng)場，專供功德林使用。他常常在打烊后與大廚徹夜長談，研討新菜肴，開發(fā)出近百道菜譜。其中比較成功的有：苔條松子炒飯、雪菜毛豆炒百頁、齋魚、竹笙燴蠶豆、紅燒猴頭菇、紅燒茄子、素菜云吞、翡翠豆?jié){、素油百寶冷面……美食家評曰：功德林的素菜火候十足，清爽鮮甜，雖無肉味輔助，卻調(diào)理得濃郁可口，上海風味。

后來，“香港無線電視”在電視訪談中介紹柳和清為“素食大王”！

花甲之年再創(chuàng)業(yè)，柳和清堅韌不拔，自強不息的精神取得了巨大成功，創(chuàng)造了奇跡，圓了他的老板夢！

安息吧！柳和清先生。我的益師良友，永遠活在我們心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