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白
進入口腔科 4診室,躺到黑色就診床上,張大嘴巴,一束黃色燈光適時打在我蛀朽的病牙上。替我看牙的是個年輕的男醫(yī)生,我喜歡男醫(yī)生看我的牙齒,而不是邊上那個急吼吼的女的。我閉上眼睛;快樂或痛苦的時候,我都習(xí)慣性地閉上眼睛。弄牙齒也不是必然會疼,有時候,整個過程下來并沒有明顯的疼痛感??晌疫€是會閉上眼睛,甚至?xí)⑽⑴e起右手,以便當(dāng)疼痛來臨時快速抓住那個白袖子,求他手下留情。有一次,我真的這么做了,條件反射似的抓住它不松手。
女醫(yī)生看見了,連忙訓(xùn)斥道 :你不能抓他的袖子!
我只好改為左手握右手,把指骨握得咯吱響,四肢與全身肌肉都呈痙攣狀態(tài),好像只有如此才能抵御隨時可能出現(xiàn)的疼痛。這疼痛不是必然會出現(xiàn),而是可能會出現(xiàn),隨時隨地,沒有信號,無法準(zhǔn)備——這才是它的可怕之處。
每次看完牙齒從醫(yī)院出來,便身心放松,世事皆無,無論望見什么都想笑;如果進門的時候下著雨,此刻雨停了,我?guī)缀跻l(fā)出新生的呼喊了。這一路上,我所感覺到的事物與我平時不是從醫(yī)院口腔科里出來的截然不同。可即使在這樣高興的時候,我也有一種小心翼翼的、漫不經(jīng)心的憂懼,下次還要來啊,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完全弄好呢,同時又不以為然地自我安慰道,那又怎么樣呢,隨便啦,反正這些事又不是什么新鮮事。
雖說“日光底下無新事”,可我總覺得有,應(yīng)該有,我可以模糊的看見它們,隱約的預(yù)感到它們。它們在我的目光里,在我的感覺里,在我的身體里,我時常為此激動。因為這點激動,我在每個作品里都寄存了一點天真,一點熱情,這類似于一種孤芳自賞的甜蜜吧。
《看云記》與《密林深處》這兩個短篇寫的就是一種情緒,類似于人們面對拔牙時所產(chǎn)生的憂懼與焦灼。相比于小說的意義,我越來越傾向于小說的無意義,就像人們覺得云的存在沒有意義,可是它很美。小說和云一樣不應(yīng)該有那么多虛假使命和附加價值,它只負責(zé)美,它應(yīng)該是美的。這個“美”,真是一個無邊無際的話題。
《看云記》寫一個逃離未遂的故事。每個人的一生都在逃離之中,逃無可逃,而且世事荒謬,此刻心心念念抵達的遠方未必不是你下次所要棄逃的對象?!犊丛朴洝防锬莻€叫莫莉的女子為了看望遠方的情人,于一個秋天的早晨抵達出發(fā)的火車站。在那里,她目睹了紅衣女子自殺未遂事件,嚇得魂不附體,半途折返回來了(即使沒有那個意外事件,我想她也是要回來的,不過是別的理由,甚至也可以沒有理由)。然后,在回來的出租車上,因為巨大的恐懼,竟然選擇性“失憶”了,徹底遺忘了回家的路。煩躁的出租車司機將她放在一個叫馬家浜遺址公園的地方,并試圖強暴她(誰讓她一直無法說出家庭地址)。神情恍惚的莫莉躺在遺址公園里看云,它們很美,好像這一天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就是為了躺在這里看云。記憶恢復(fù)后,莫莉打電話向丈夫求救,并順利回到丈夫身邊??墒?,情況出現(xiàn)異常,一向滴酒不沾的丈夫,竟然提出要和她一起喝酒,言語行為中也頗有些不同尋常之處。喝完酒后,倆人躺到床上,“這一天下來,她累了,只想著快點睡著,在丈夫的鼾聲響起之前”,一切又回到小說的開頭,逃離的起點,莫莉不過是在家門口轉(zhuǎn)了個圈,還沒逃出城就自己乖乖地回來了。她甚至覺得事情本該如此,沒有太大遺憾。你說這個小說有意義嗎?我也沒覺得有多大意義。何謂小說的意義,首先,小說肯定不是人生的必需品,現(xiàn)在的我們根本不需要由小說來告知什么真相;其次,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們讀小說還來得及嗎?人們只有在無所事事、閑極無聊的時候才讀小說;人們只有在想獲得美與閱讀享受的時候才讀小說。
這個小說的靈感來自于宋冬野的歌《斑馬斑馬》,它最初的題目就叫《世界盡頭與斑馬》?!犊丛朴洝樊?dāng)然不是教人如何逃離庸常的人生,或者以何種方式化解生命困境。它什么也不教,什么也不告訴。我只是在寫的過程中含著隱隱的期待,我覺得在某些地方或許可以讓自己滿意,是對自我滿意的一種向往(比對生活中的某些具體的事情還要向往)。就像莫莉在逃離那天看到的云,很美的云,這微小而茫然的喜悅,這生命本身的奇遇,可以部分彌補與生俱來的缺憾。
相比于《看云記》中女主角莫莉不徹底不成功、缺乏勇氣、恍恍惚惚的“逃離”,《密林深處》里我的爺爺簡直就是個英雄了。我的爺爺在家園即將被毀之際,拒絕搬入城鎮(zhèn)的樓房,在殘垣斷壁間徜徉不去,有一天被逼逃至后山密林深處,“我”奉母命去找爺爺,期望將他帶回人間世界,可爺爺毫不理會,執(zhí)意將自己放逐山林。
“其中有好幾次,我試圖上山尋找爺爺,連半山腰都沒有走到,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回頭了。我很怕在這樣的山路上行走,根本就沒有什么路,我怕走著走著,自己和道路一同消失不見,那就再也無法返回山下的世界了。”
我喜歡這種感覺,它是真實的,“我”的懦弱也是真實的。而且,這個小說,增加了我對“山”的理解,我不僅是小說的作者,還是它的受益者。我對它的理解是在寫的過程中逐漸加深的,就好像爬了一座又一座山。之前我以為山只是山,是愚公要移走的山,它是障礙也是阻隔。可當(dāng)爺爺逃到山上,“山”就成了避難所,但不是人人都有勇氣進入這樣的避難所,“我”就沒有,“我“害怕。山上陌生化的一切讓“我”害怕。
“他已經(jīng)走遠了,反正群山相連,從這座山到那座山,他想去哪就能去哪,沒有路障和人為阻隔,誰也不會攔著他,也沒有人會搬走一座山,將它們拆掉,移走,不讓人靠近??磥?,我的爺爺實在是找到了最理想的藏身之所?!?/p>
本來,我想在小說結(jié)尾設(shè)計一場大火,可一想到山是燒不完的,一座連著一座,就沒有這么做;再說,燒山可是要坐牢的啊。
另外,我想說一下野豬。爺爺與野豬的關(guān)系,讓我想起圣地亞哥與那條馬林魚。那頭瞎了一只眼睛的野豬與孱弱昏蒙的爺爺,一起出現(xiàn)在密林深處,讓人感到一種古老的蠻荒的場景重現(xiàn)了。一座擁有一頭野豬的山,與一座沒有野豬的山是完全不同的。這樣的山充滿隱隱的危險和不安,也讓人期待。
在這個小說里,相比于爺爺?shù)挠赂遥拔摇钡男袨楦鹆宋业墓缠Q。我覺得自己就是那種人。在一種情境里,我看到了自己可能的表現(xiàn)。我有點詫異,有點失望。當(dāng)然,我無意批判和苛責(zé)自己,只是覺得這種清醒真的很好。
小說里的“我”想要尋找一種新生活,但又懷疑這世上是否有這樣的生活存在,爺爺果斷遁入山林的行為,讓“我”詫異,也讓“我”恐慌。小說結(jié)尾,“我”也爬了一次山,如愿登到山頂,卻發(fā)現(xiàn)仍有無數(shù)個山頂聳立在四面八方,“我的身體里灌滿風(fēng),耳朵里滿是砂礫,我就像一個什么山也沒有爬過的人,搖搖晃晃地回到原處?!?/p>
事實根本不是“我”預(yù)料的那樣,以為一旦抵達山頂,便會獲得某種頓悟,人生的迷局自此解開?!拔摇币廊幻曰?,躊躇,并有增無減。寫作也是如此,它導(dǎo)向混沌,而不是清晰。習(xí)慣性的思維和表達方式就像縛住我們手腳的繩索,自己不去主動解開,就會一直縛著,漸漸忘了自己被束縛的事實。
撞衫讓人尷尬,可我們紛紛使用的語言,卻那么近似,風(fēng)格近似,表達方式雷同,是同樣布料做成的同系列款式。這是一個相對陳舊的世界,我們目光里的山,天空下的雨,季節(jié)變移時出現(xiàn)的花草樹木,在我們的語言體系里,它們都是陳舊的。我們總是很容易讓陳舊的事物一再出現(xiàn),我們的詞語,我們的感受,其實不是“我們”的,更不是“我”的,而是屬于別人,屬于過去時代的人。
創(chuàng)意寫作教材強調(diào)障礙和戲劇性沖突對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與人物塑造的重要性,可我想的卻是,一個小說如果沒有明顯的外部沖突,該倚賴什么來推動、完成?如果《看云記》里的莫莉沒有遇上那個自殺未遂的紅衣女子,沒有失憶,也沒有出租車司機,這個小說應(yīng)該怎么發(fā)展,它最終呈現(xiàn)的面貌是怎樣的?我是不是有勇氣去結(jié)構(gòu)這樣一個小說,我如何以新的眼光去擦拭這個已然暗
淡的詞語的世界。
在南方的植物園里,我見過飽滿肥碩的植物葉子,綠得透明、發(fā)亮,呈現(xiàn)過分的、近乎夸張的旺盛,好像那里面隱藏著無數(shù)生命的汁液。同樣,在一個整潔、光亮的文本內(nèi)部,流淌的則是語言的汁液,活潑、豐盈、飽滿,我們在其中駐足、觀察、流連,并得到庇佑和安慰。語言是寫作者的信仰,而如今我們供奉的神靈已被玷污了。
這七八年來,我的那顆病牙也在緩慢地變壞,身體在適應(yīng)它的同時,也在忽視它。最好,它就這樣壞著,不要變得更壞,可每次路過口腔科診所,我還是感到恐慌,好像這些地方是為我準(zhǔn)備的,它們在等著我進入。有個聲音一直在說,總有一天,你是要進來的。
對于寫作,我也有一種懼怕,就像牙疾患者路過口腔科診所門前,可能,我真正懼怕的是自己,我該如何面對真實的自己。不久前,我讀到一段話:
“(在寫作中)真正難的是不迎合自己,包括口味、癖好、情緒、觀念等等構(gòu)成的所有個人經(jīng)驗。用經(jīng)驗說話太容易了,操作久了,容易畫地為牢?!?/p>
而我思索的是,我該如何用自己的方式去表達經(jīng)驗,而不是大眾的方式,陳舊、過時的方式(當(dāng)然也包括自己習(xí)慣化的表達),我們應(yīng)該有自己的語言,自己的世界。我在尋找它們,不知道能不能找到,找到之后是否有認(rèn)領(lǐng)的勇氣。
如果我是一個牙醫(yī),我大概會像得了強迫癥似的跟在別人屁股后面,某某某,請打開你的嘴巴,讓我檢查一下!
從某種程度上說,牙醫(yī)和寫作者是一樣的,既溫情脈脈又心狠手辣。每寫完一個東西我便厭倦,還要寫創(chuàng)作談,感覺創(chuàng)作談與創(chuàng)作毫無關(guān)系,最多是捕風(fēng)捉影的關(guān)系——好吧,我有點喜歡“捕風(fēng)捉影”這個成語。
我想在書桌上放一面鏡子,寫作的時候,可以經(jīng)常地照照自己;能有一面這樣的鏡子我就滿足了。有一天,我聽到有人說天空是一面巨大的鏡子,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guī)缀趿鳒I了。
本欄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