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愛,強(qiáng)大的父親有了軟肋,柔弱的母親有了鎧甲。
1
開春的時候,父親忽然連續(xù)胃疼,吃不下飯,一個月的工夫,瘦了十來斤。他本來就清瘦,病后更是虛弱得仿佛一陣風(fēng)就可以刮走。去縣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食道里有個囊腫,醫(yī)生建議去省城復(fù)診。
癌的陰影一下子那么近地籠罩下來,我忽然覺得手腳發(fā)軟,心慌意亂。一直以來,父親就是家里的天,雖然快80歲的人了,但是耳聰目明,連感冒都很少得。而母親從年輕時候起,就一直被父親寵著,家里家外的事都不用她操心。前年,母親因輸尿管堵塞做了手術(shù)后,飲食起居全靠父親照料,現(xiàn)在更是到了油瓶子倒了也不扶的地步。
上個月的一天,母親忽然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回家接她,還口口聲聲說“不和那個老東西過了”,控訴父親“最近天天往外跑,好幾天沒給我做早飯了,對別人比對我還上心”等等,非要來我家住。
好言穩(wěn)住母親后,我趕緊給父親打電話,他正在老年活動中心忙著。父親退休后,自學(xué)了太極拳,因為學(xué)啥像啥,又熱心,很快成了老年活動中心的太極拳教練。父親電話里說,他教的這些太極拳學(xué)員明天要去縣里參加比賽,所以這陣子加班排練,耽誤了早起給母親熬粥。“明天就好了,你先回去哄哄你媽,我一會兒早回家。”
我趕緊開車回家,到家時已經(jīng)是上午11點。母親端坐在客廳里,一見我就掉眼淚:“那個老東西是要餓死我呀……”原來,她還沒有吃早飯。我又疼又氣:“樓下就是快餐店,你自己不會下樓買點吃的呀?”老太太帶著哭腔說:“他們的稀飯都是甜的,我血糖高,你爸不讓我喝?!蔽铱扌Σ坏茫骸熬湍隳?.4的血糖,至于那么緊張嗎?再說,你自己不會熬點嗎?”老太太更無辜:“我不會開液化氣啊,搬到新樓以后,你爸說危險,就沒教給我。”
“哪天沒有我爸,你還不吃飯了呀?”我一邊熬大米飯,一邊逗她。
“可不唄,那個老東西要是死我前邊,我就不活了。”
話說到這份兒上,我趕緊轉(zhuǎn)移話題。
2
其實,父親只比母親大兩歲,也許是少小離家打拼的緣故,感覺他比母親成熟20歲。在外面,他是一呼百應(yīng)的單位領(lǐng)導(dǎo),在家里,父親把母親嬌慣成了五谷不分的“公主”,有時候,甚至比寵我們還厲害。母親年輕時候穿的衣服,一直是學(xué)校老師里最時尚的;在縣城上班的父親,每次回家,黑皮包里總有母親喜歡吃的蜜棗。
而且,打我記事起,母親就沒下地干過農(nóng)活。每年秋收,父親便請假回家,帶著我們幾個孩子和爺爺一起搶收小麥、玉米,母親最多在家燒燒水、做做飯。父親的說辭是母親身體弱,不能太累,皮膚還容易過敏。爺爺總是不滿地教訓(xùn)爸爸:“你這是娶了個玻璃人呀!”
母親不是玻璃人,是個美人。除了人長得漂亮,還寫一手娟秀的鋼筆字,當(dāng)老師的母親對于家務(wù)、人情世故一竅不通。我們兄妹幾個的衣服是父親做,鞋子是表姐們做,被子是姥姥做,而母親,只負(fù)責(zé)教書。
我念初中時,父親說要在縣城里蓋一個大房子,把我們都接到城里去。那一年開春起,父親回來的次數(shù)少了,而且每次回來,總覺得他更黑、更瘦了。房子蓋好后,父親病倒了,住進(jìn)了醫(yī)院。
我趕到醫(yī)院的時候,在病房門口,看到1.8米的父親,瘦得皮包骨,躺在病床上,眼窩深陷,手上還纏著紗布。母親低頭坐在父親的床頭一直削蘋果,父親看著母親,虛弱地笑著說:“不用削了,當(dāng)心劃破手,給我倒口水喝吧?!蹦赣H低聲應(yīng)著,一邊起身,一邊迅速擦了下眼睛。然后又一下子回過身,撲到病床上,低聲哭了起來。父親撫著母親的頭發(fā),笑著說:“哭啥,我就是蓋房子累一下,過幾天就好了?!蔽衣牪磺迥赣H在說什么,可是,我感覺得出她的無助與難過。后來,父親病好以后,又如往常那樣繼續(xù)“寵”著母親。
就這樣,父親漸漸成了家里的一棵大樹,母親則成了樹下的一朵小花。
這些年來,家里常見的情景是:父親彎腰弓背拖地抹桌子,母親端坐沙發(fā)看電視。父親做好了飯,喊母親來吃,母親放下手頭的報紙,摘下眼鏡,從容坐到餐桌前,喊一句:“筷子呢?”父親從廚房里端著碗拿著筷子應(yīng)聲而出……
而且母親痛覺神經(jīng)特別發(fā)達(dá),偶爾做針線被扎破了手,必然很嬌氣地讓父親給她貼上創(chuàng)可貼。每回父親給母親的手術(shù)傷口換藥,總像哄孩子似的,一邊聊著天,一邊小心翼翼地消毒、換紗布。饒是這樣,父親換藥時間偶爾長了些,母親保持一個姿勢累了,便會沖父親發(fā)脾氣,說父親是“伺候夠她了,成心讓她難受”。
而父親總是一點脾氣也沒有,笑著哄著,給母親揉胳膊揉腿,直到母親露出笑臉。母親在父親的寵溺下,越來越像個孩子。
3
現(xiàn)在,父親要是倒下了,我首先想到母親怎么辦。
周五早上,我開車去家里接父親到省城醫(yī)院,一邊幫父親收拾行李,一邊囑咐母親要照顧好自己,有事就給姐姐打電話。一回身,我注意到母親竟然系著一條大絲巾,遮住了整個下巴。我一邊笑母親好好的怎么忽然系起絲巾來,一邊走過去想幫她整理一下,卻發(fā)現(xiàn)她的下巴一大片瘀青。剛要張嘴,母親趕緊擺手示意,讓我不要說話。她壓低聲音說:“昨天出去遛彎兒,不小心摔跤磕了一下,沒事兒。別和你爸說,不然,他今天肯定不去看病了?!?/p>
我慌忙上下打量一下母親,又摸摸她的胳膊和腿:“媽,你沒事吧?還有哪兒疼不?要不一起去省城看看吧?”母親輕聲說:“我沒事,就是胸口還有點疼,你們帶你爸爸好好查查,給他寬著點心?!?/p>
父親在省城醫(yī)院住了3天,檢查結(jié)果出來,是食道息肉,醫(yī)生直接給切除了。我們頭上的烏云一下子散了。父親囑咐我,趕緊給老家的母親打電話。我還沒說幾句,父親就要過電話,親自和母親說:“老婆子,放心吧,我明天就回家去,你這幾天怎么吃飯的……”母親在那邊如釋重負(fù),大聲說:“我挺好的,你們幾點到家?我好準(zhǔn)備飯?!蔽以谝贿吶滩蛔⌒?,媽媽多少年沒下過廚房了,估計連油鹽醬醋都不知道放哪兒 。
下午,驅(qū)車趕回老家的時候,已經(jīng)是萬家燈火。門虛掩著,推開院門進(jìn)去,發(fā)現(xiàn)廚房的燈亮著。我走過去,看見母親背對著我,花白的頭發(fā)在燈光下有些凌亂。她正低頭在案板上切蘿卜絲,那刀,仿佛有千斤重,蘿卜絲也粗粗細(xì)細(xì),旁邊還有幾個切好的菜。
我有些心酸,喊了一聲媽。母親回過頭,笑得有些虛弱:“回來啦,累了吧?歇一會兒,我這就炒菜?!蔽艺f:“你趕緊歇著去,我來吧?!闭f著,從母親手中接過菜刀。母親拗不過我,轉(zhuǎn)身出了廚房。我回頭看了一眼母親,發(fā)現(xiàn)她不是走出廚房,是挪出去的,扶著墻。
我跟過去,扶著母親,問怎么了?母親擺擺手,虛弱地說:“沒事,就是胸口有點疼。”我扶著母親進(jìn)了北屋。母親坐到父親床邊,笑著說:“沒事就好,嚇?biāo)牢伊恕!备赣H望著母親,豪邁地說:“我這身體能有什么事!不過,你臉色怎么那么差?”
母親欲言又止,我趕緊打岔說:“好啦好啦,這回我爸虛驚一場,咱們慶祝一下,我做菜去了啊?!笨墒?,我在廚房還沒炒完菜,就出事了。母親從床上要站起來的時候,一下子倒在了床上。一家人慌成一團(tuán),母親卻平靜地說:“沒事,可能那天摔到了肋骨。”
一家人慌慌張張送母親去醫(yī)院,結(jié)果出來,母親左側(cè)肋骨竟然摔裂了兩根!醫(yī)生都覺得不可思議:一個70多歲的老太太,摔得兩根肋骨骨裂,竟然還在家堅持了好幾天!原來,母親怕父親知道她摔著了不肯去看病,便忍著劇痛,堅持了三四天。而現(xiàn)在,得知父親沒大礙,母親一口氣散了,身體也扛不住了。因為只是骨裂,母親年紀(jì)又大了,醫(yī)生建議不做手術(shù),回家靜養(yǎng)。
一直那么依賴父親,又那么怕疼甚至有點嬌氣的母親,在摔斷了兩根肋骨的情況下,獨自撐了好幾天,就是為了讓父親安心治病。而現(xiàn)在,回到家里的母親忽然一下子又回到從前,躺在床上,翻個身也要父親幫忙,甚至吃飯也要父親端到床頭,要父親一勺勺喂著吃。
看著父親哄孩子似的舉著勺子喂母親吃飯,我想,父母的感情大概是這樣的。被寵了一輩子的公主,雖然一直恃寵而嬌,但心里一直很明白這份愛的重量。突然有一天,母親發(fā)現(xiàn)父親這棵大樹就要倒了,內(nèi)心的恐慌無法言表。表面上,她還是那個嬌滴滴的公主,可內(nèi)心里她是那么想成為他的大樹??赡芩粦T的什么都不會做了,可是她對他的愛卻比任何人都濃烈和不可替代。也是因為這份愛,她才可以于須臾間由小公主變成堅強(qiáng)的女漢子。
雖然肋骨斷了,疼入骨髓,但和父親的癌癥相比不算什么,她愿意用自己的痛苦換來他生命的奇跡,身體有多痛,心里就有多愛。
也正是因為愛,強(qiáng)大的父親有了軟肋,柔弱的母親有了鎧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