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華

在外省

我要告訴你 那個有病的人

被一張野廣告 粘在異鄉(xiāng)電桿上

風(fēng)一吹渾身都疼 外省沒有神醫(yī)

上帝存放的經(jīng)文字跡模糊

有稔熟的方言 如夏夜之蚊

叮我

身上標(biāo)注的氣味 和舊病

大多源于遺傳 葉子在

月圓之夜 拽住一棵樹

痛哭 半闋月亮掛在樹稍上

一半內(nèi)傷 一半風(fēng)寒

一個地名 陷入地圖深處

像一雙手扼住我的喉嚨

這時 天空下起了小雨

我的行囊濕了

看不到了

給我十萬個理由 或更多借口

也不能使我放棄故鄉(xiāng)的記憶

漿水面 蒸面皮 芝麻粇粇

金州路 香溪路 楊樹巷

還有我身上的泥土味 水草味 血緣味

我的爹和娘 在青龍嶺山崗上

遠遠地望著我 目光空洞而慈祥

當(dāng)年遺失在漢江邊的初戀

一個叫梅子的女孩 再也看不到我了

她的味兒 一輩子都在酸我

還有睡在夢里的老鴉船 漁號子

再也看不到我了 那些小魚小蝦

也看不到我了 看不到的還有我體內(nèi)的

暗傷 夜晚的孤獨 沒有根須的風(fēng)

一只在內(nèi)心低飛的烏鴉

聲音越來越微弱

再一次寫到故鄉(xiāng)

一塊涵養(yǎng)萬物的土地 生養(yǎng)了我

叛逆的性格 奔走異鄉(xiāng)的日子

地震 風(fēng)雪和沙塵暴接踵而來

把我吹飛如一粒塵埃 讓我的故鄉(xiāng)

蒙羞 奔跑的江湖

一條小道越走越黑 星子高懸

夜涼如水 倦縮在都市的最低處 仍然

做翱翔藍天的夢 黑夜多么憂傷

一只蚊子在孤獨地哭泣 湘江的水聲

掩蓋了漢江的方言 故鄉(xiāng)的櫓聲

水聲 號子聲 穿越夢境如刃

把我的傷口割開 又縫合

生存的壓迫 使我經(jīng)常在別人的屋檐下

低頭 翻越世俗難過翻越秦巴

遠離母語的滋養(yǎng) 關(guān)懷 和愛

靈魂如斷線風(fēng)箏 飄泊的路

一頭是故鄉(xiāng) 一頭是異鄉(xiāng)

誰能說出故鄉(xiāng)母語

出門在外的日子 說出南腔北調(diào)

把故鄉(xiāng)的母語丟在了路上

夜晚降臨的時候 常有

故鄉(xiāng)的口音 手語 和鳥鳴

聚在一處 把異鄉(xiāng)的世事說破

那些泥土 沙灘 濃烈的汗味

那些叫陜西 安康 旬陽 親人的名諱

多么醇香 讓缺鹽少油的日子

變成幸福生活 這些如南方煙雨一樣

稠密的鄉(xiāng)音 往往會在車站

碼頭 工地 夢鄉(xiāng) 或生存的路口

突然現(xiàn)身 把你擊傷

丟失了方言的人 像一只困獸

在城市的傷口上奔跑

他們的身影 抬高了城市欲望

然后一個一個 消失

中秋缺

期待今晚都在天上 離人間遠些

世俗煙火里 殘缺的瓷器叮當(dāng)作響

一個人站在月光下祈禱

影子被烏鴉叼走了

月餅都是圓的 甜且膩

有人吐出了泥沙

現(xiàn)在這樣敘述 今夜我翻遍了

所有傷口 找不到一個完整的借口

月光下的風(fēng) 乖戾 朦朧

陰謀和陷阱都躲在喑處 現(xiàn)在

我把往事一件件掀翻 開始折疊

黑夜悄悄走過來 屏蔽了現(xiàn)場

還有些人 在乘著夜色趕路

或離開故土 或返回家鄉(xiāng)

這一生 已有太多時光被我揮霍

還有多少月光下的影子

被我跑丟了 還有一個地名

在異鄉(xiāng)抱著骨頭痛哭 用方言

一粒塵埃

十幾年前 一場暴風(fēng)雨把我吹飛

如一顆塵埃 在南方落腳

多少次在風(fēng)雨中行走 從沒有中年漂泊

讓人如此驚慌 有故鄉(xiāng)的方言

撲打著翅膀 在異鄉(xiāng)的土地奔跑

呼喊 發(fā)出尖叫

人過中年 我還有多少時光可以揮霍

轉(zhuǎn)讓 出租 待價而沽

就像這場突如其來的雨 驚悚 辛辣

散發(fā)出異味 讓我再一次彎腰

陷入異鄉(xiāng)泥濘 一個曾經(jīng)高舉的名詞

早已被雨水沖淡 丟失了偏旁

多年以后 在故鄉(xiāng)村口

我抱著自己的骨頭 哭了

淚飛如雨 冰涼如故去

爹娘的手指

草木溫暖

那些自然生長的草木 死了一茬

又發(fā)一茬 從視野里慢慢走失的人

帶走了多少溫度 和殘忍 現(xiàn)在

我把他們的骨頭從遠處背來

堆放在一起 讓他們相互取暖

有一條暗河在我內(nèi)心洶涌

我用自己的方式 向親人們傳遞

春天的鳥鳴 和細小的祈禱

上山打柴 下河捕魚包括繁衍血脈

堅持始終不離不棄

既便有一天我的燈滅了 也要

變?yōu)橐还?jié)炭 或一塊煤

變成一只鳥 我也要同親人一起飛翔

歌唱 或者哭泣 變成一朵野花也要與他們

挨在一起生長 開花

直至枯萎

忽左忽右的塵煙

這些昭示風(fēng)水的景象

早已更改了我的容顏 和方言

忽左忽右的塵煙 陪伴著

一些人的靈魂出走 又原路返回

我無法評判這些煙塵有什么過錯

濃濃淡淡的光景里 四季迅速走失

那些石頭一樣堅硬的塵煙 如往事明滅

水一樣浮上來 把我的前世 今生和

卑微的人生照亮 漂泊的日子

故鄉(xiāng)的氣味 經(jīng)常把我抹黑

骨頭里的鹽 水份 和血脈伴著我

在異鄉(xiāng)土地上行走 不知什么時候

我突然啞了聲音

一塊漢江石

現(xiàn)在 它就坐在我對面

悄悄注視著我 一言不發(fā)

下午六點二十分 走廊里一片寂靜

光線正在迅速向夜晚進發(fā)

獨處陋室 凝望面前這塊石頭

突然有一種微寒襲來

一塊世代生長在江邊

流淚的石頭 只因背負了沉重思想

不知被世俗惡浪 掀翻了多少跟頭

卑微的身世 一次次被顛覆 篡改

現(xiàn)在它坐在我對面 細細打量

我這塊石頭

一塊普通的石頭 抱緊自己前世

終年在浪濤上奔波 有激越的跫聲

凄涼 絕望 金屬一樣呼喊

把塵世堅硬的修辭砸傷

雪落的聲音

北風(fēng)過來的時候 我聽到

風(fēng)雪細密的聲音傳過來

或高昂 或低沉 或憂傷

撞擊我的耳膜 我驚訝這些近似宗教

白色的方言 和啞語

多少次 我試圖接近它們

卻往往被世俗凍傷

多少年來 失語的我 只活在一種聲音里

抱緊一個細節(jié) 不停地敲打那些瓷器

直到發(fā)出光芒 有愛陪伴

還有我苦難的詩歌 這就夠了

回首中年卑微 左邊是白

右邊還是白

現(xiàn)在 我的天空經(jīng)常布滿烏云

淚水 和蒼茫 初春的陽光照過來

還有什么不能夠讓我放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