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潔
論艾偉短篇小說《小滿》
朱安潔
艾偉是一個擅于發(fā)掘幽暗人性的作家。在其新作《小滿》中,他以一種表面上充滿溫情而輕逸的敘事話語,不動聲色地袒露了人性的復雜與猙獰,折射出令人無法忍受的沉重,達到了“以輕擊重”的目的。
人性 溫情 冷漠 以輕擊重
艾偉擁有一雙異常敏銳的眼睛。他擅于通過自己的慧眼,不斷探尋那些隱藏在人類心底的秘密,發(fā)掘人性深處各種詭異的鏡像,并通過輕逸的語言,將其迅速地展現(xiàn)出來。在他的短篇新作《小滿》(《作家》2016年第3期)中,同樣以一種充滿溫情的敘事基調(diào),在看似真誠的關(guān)懷之境中,不動聲色地袒露了人性的復雜與猙獰。
從敘事語調(diào)上說,《小滿》是輕逸而舒緩的。作為城市富闊之家的保姆,喜妹一直替先生和太太著想,尤其是當先生和太太唯一的孩子夭亡之后。當太太希望通過代孕的方式再得到一個孩子時,她便立刻讓自己的遠親、少女小滿成為代孕的工具。并真誠地以為這是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一方面可以使小滿一家擺脫貧困的生活,另一方面又解決了先生一家的內(nèi)心隱痛。在小滿成功懷孕之后,喜妹對小滿更是無微不至地照顧;而先生、太太也是對小滿關(guān)懷備至,表現(xiàn)得極富人情味。先生“臉上總是掛著淡淡的笑意”,太太則覺得小滿代孕很辛苦,總是態(tài)度誠懇地表達心理的“過意不去”……太太、先生的謙卑溫和,讓初來乍到的小滿相信這是一個充滿善意、暖洋洋的家庭。盡管小說的后半部因情節(jié)的逆轉(zhuǎn)而出現(xiàn)了人性的巨大反差,但從敘事語調(diào)上說,一切仍顯得含蓄、從容,所有人性的猙獰,都隱藏在敘事話語的背后。
從小說情節(jié)上看,金錢欲望與母性本能的沖突,是導致小滿悲劇命運的一個重要原因。對于貧窮的小滿及其家人來說,20萬元的代孕費無疑是個巨大的誘惑。與此同時,太太、先生也可以順利地用金錢換來她肚子里的孩子。然而,母愛作為一種人類最為原始的力量,卻充滿了許多難以言說的本能特質(zhì),所以當小滿的母性意識被激發(fā)出來之后,博大的母愛最終超越了對金錢的欲望。于是,她不顧一切地要守住自己的孩子。小滿放棄金錢選擇兒子的行為,顯然違
背了太太和先生最初的意愿,也跨越了代孕“合同”應有的界限,嚴重觸犯了雇傭方的利益。這是太太和先生始料未及的。他們同樣也無法理解母性意識的頑強與執(zhí)著,更無法預知母愛的非凡與絕決。最終,他們便撕下了溫情的面具,露出隱藏在心底里陰暗的一面。由此導致的結(jié)果,便是被強行與兒子分離的母親小滿,每天失魂落魄地守在村頭,等待“兒子”的到來。一個新的瘋女人的出現(xiàn),代替了原先死去的瘋女人。而這樣殘酷的命運轉(zhuǎn)折,依然是通過輕描淡寫地話語表現(xiàn)出來的,并沒有渲染那種太多尖銳、直接的沖突。
倘若深而究之,小滿的悲劇還折射了現(xiàn)實生活中人際間的信任與自身身份認知的沖突。太太的真誠與貼心,先生的溫柔與善意,讓單純的小滿對他們充滿了感動與信任。姑姑喜妹的噓寒問暖,也讓小滿從心里將她奉為尊敬的長輩。而事實上,他們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目的,為了謀求自身的利益,小滿僅僅是一個工具而已。因此,對他人的信任與自身身份的認知的沖突,最終導致了小滿的崩潰與逃離。而隨著孩子的出世,“先生和太太每天來小屋看孩子。他們一見到孩子就歡天喜地,眼里除了孩子,就沒別人”,到最后太太容不下小滿,要將其攆走;喜妹則言聽計從,“黑著臉,不聲不響整理小滿的行頭”,從未替小滿打抱不平;先生甚至把她綁回了村里??梢哉f,先生、太太、喜妹這三人都是自私自利之徒,甚至缺少最起碼的道德良知,是毫無情感和靈魂可言的。表面上看,他們似乎人人為善,但骨子里卻充滿了人性的冷漠與自私。
不錯,在一個利益至上的年代,沒有多少人會標榜自己是一個道德主義者,但也沒有多少人能夠公開地表明自己就是一個物欲之徒。面具,尤其是道德面具,在我們這個時代,正在成為很多人生存的必備工具。我們看到,在《小滿》中,當太太和先生有求于他人時,會抿著笑臉百般地討好對方,事成之后,就翻臉不認人,甚至落井下石。譬如,當小滿戴著先生送的玉鐲,模仿太太舉止的行為時,太太便覺得她的地位受到了威脅,立馬“黑了臉”,但依舊是“笑瞇瞇”地說話勸小滿,討回了玉鐲,也擺明了太太的地位是不可動搖的。特別是太太無法接受她作為母親的地位受到小滿的威脅之后,“她把喜妹叫到一邊,讓喜妹收拾小滿的行頭,明天就送小滿回鄉(xiāng)”。盡管太太始終未與小滿發(fā)生正面沖突,表面上一直裝作很和善的樣子,但背后卻是陰冷可怕的?!缎M》巧妙地揭下了這只面具,讓先生和太太刻意營造出來的溫情,在利益受到威脅時,被瞬間卸下,露出了虛偽的本真面孔。
面對這樣一個有悖人倫的事件,艾偉并沒有直接展示那種尖銳疼痛,而是將各種卑微的人性本質(zhì)隱藏在輕逸的敘事話語之下,并通過這種“以輕寫重”的種敘事手法,透露出讓人無法忍受的沉重。先生那“淡淡的笑意”、“太太的手緊攥著小滿”、喜妹的貼心照顧,使整個故事顯得異常溫馨。但殘酷的命運,卻早已在黑暗中厄住了小滿的咽喉。而這一切,都被艾偉“輕逸”敘事話語有效地“偽裝”了起來,變得讓人不易察覺??柧S諾在討論敘事的“輕逸”效果時,認為有一種較為普遍的做法,“是對有微妙而不易察覺因素在活動的思想脈絡或者心理過程的敘述,或者涉及高度抽象活動的任何一種描寫”。艾偉正是將人性陰暗的細節(jié)撒網(wǎng)式地穿插在每個不易發(fā)覺的角落,譬如小滿、先生、太太、喜妹不經(jīng)意的行為和心理活動,這些細節(jié)像一根根隱線埋藏于溫情籠罩的敘事當中。當無私的母性與自私的人性相互碰撞、沖突,這份代孕“合同”理所當然地被撕碎,偽善者的真實本性便從水下的盤旋狀態(tài)浮出于水面,即人性內(nèi)心深處的凌厲、無情與冷漠。
這種“輕逸”的敘事策略,正體現(xiàn)了艾偉在敘事上的獨特智慧,以及他對現(xiàn)實人性內(nèi)在思考的深度。
[1]艾偉:《小滿》,《作家》,2016年第3期。
[2]卡爾維諾:《未來千年文學備忘錄》,楊德友譯,遼寧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12頁。
(作者介紹:朱安潔,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