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千雪

搟面杖

“看我不拿搟面杖敲你的頭？！”躬伏在案板上搟面的母親呼地轉(zhuǎn)身，揮揚(yáng)起搟面杖，灶下拉著風(fēng)箱的父親趕緊扯斜了身子，抬起胳膊護(hù)著腦袋……母親的搟面杖肯定是揮不下去的，即使揮下去，也只是輕輕的點(diǎn)在父親的背上，但是臉上卻是濃重的怒意。

文藝青年式的父親，一輩子都很笨拙，時常將溫良謙恭的母親惹成一只暴怒的老虎，從記事起，母親斥罵父親一直像斥我們一樣隨便，而沖父親揮搟面杖更是繁復(fù)上演在小小的廚房里。

稍稍長大一點(diǎn)，開始替父親打抱不平，質(zhì)問母親：“你就不能對父親溫柔點(diǎn)？”

“去，去，去，溫柔是啥？我不懂，我只知道讓娃吃飽穿暖。”

面對如此理直氣壯的理由，我們只有相視一笑，笑里滿是對父親的同情：僅讀過三年小學(xué)的母親極其缺乏情趣，父親給她讀書上的故事，她聽幾句就睡著，父親給她獻(xiàn)殷勤披個衣服，遞口水她會劈手奪過，絲毫不領(lǐng)情。

再長大，自覺可以和母親公平對話了，啟發(fā)式的尋問母親：“你和父親之間就沒有一點(diǎn)愛情？”

母親不屑：“愛情是啥？能當(dāng)飯吃？”

噎得我啞然的同時，不禁對父親和母親的一生深深婉嘆：沒有愛情，抑或不懂愛情的他們一輩子如何的乏味寡淡？而跟不解風(fēng)情的母親相濡以沫的細(xì)膩感性的父親，一生會不會感到孤獨(dú)苦悶？

電話

“爸，我媽要跟你說幾句話。”我一手拿著話筒開心地對父親傳遞著訊息，一手狠狠扯住想要掙脫的母親。

“真的？你媽肯跟我說話？！快讓我聽她說。”笨拙的父親不會掩藏自己的驚喜和渴望。

“快跟爸說幾句話，行不行，一句也行，就當(dāng)我求您了?！泵髅髡f定了的事，卻要臨陣逃脫，我有點(diǎn)恨鐵不成鋼，而為了不讓電話那邊笨拙的父親失望，我還是將半氣半惱換成哀求。

母親終于伸手接過了話筒，卻舉在半空定格，猶豫不決樣子就像要上戰(zhàn)場的新兵。

屋子里很安靜，只有父親在話筒里歡喜的喊： “喂，她媽，喂，孩她媽，孩她媽……”

“說呀，答應(yīng)嘛?！蔽页冻赌赣H衣角。

“哦，哦?！蹦赣H從怔沖中緩過神，有點(diǎn)慌亂，我把她舉著話筒的手推到她嘴邊，母親抽抽唇角，終于張口：“哎——”

還沒待我緩口氣，母親被火燙著一樣，咚一聲，把紅色的聽筒丟在桌上，轉(zhuǎn)身往臥室里走：“不說不說，有啥說的?！?/p>

撿起話筒，父親豁達(dá)滿足地笑： “好了，聽到她的聲啦?！边@么低的要求？我突然心疼起父親來，扣下電話，走過去惱火地一把推開母親的門。

小木床上端坐的母親呼的一抬頭，眼神自我臉上惶恐掠過，我一旺，那是怎樣的眼神?。盒咔?，慌亂，自責(zé)，完全一個知錯又無助的孩子！

很多天以后，午睡起來，見母親坐在客廳的沙發(fā)角上，手搭膝蓋，望著空空如也的墻壁，安靜得像尊雕塑，而眼神分明像是陷入了某種回憶，我喊了聲“媽”，她陡然一驚脫口： “奇怪，你爸的聲音怎么是那樣的？”我一腦子漿糊的瞅母親，母親低頭去摸電視搖控器，難為情的樣子似乎自責(zé)泄漏了什么秘密。

我忽然想起父親與母親那次唯一的成功通話，想起媽媽在父親“娃她媽，娃她媽”的急切呼喚后。那一聲倉促的“哎——”，想起母親惶恐的眼神，像有團(tuán)火灼醒了神經(jīng)，我瞬間明白：多年以來，我以為母親不懂感情，不解風(fēng)情，不屑于愛情，其實(shí)，看似強(qiáng)勢的習(xí)慣于咆哮的母親，在感情面前如孩童般笨拙稚氣。在我們稀松平常的信手便拈起話筒做情深蜜意的呢喃時，對母親來說，是多么的神秘與莊重！第一次與生命里唯一的男人通電話，對于她而言，宛若第一次相親，她不知在那個男人面前應(yīng)該持什么樣的語調(diào)，什么樣的表情。在換了時空換了方式的狀況下，她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慌張，羞澀，暗喜。

愛情，在母親心里，在她自己不知情的狀態(tài)下其實(shí)早已堆積如山。

我挨著母親坐下，抱住這個一生因?yàn)樘渲靥孔径粫磉_(dá)感情，僅憑零星半點(diǎn)回憶便可幸福的回味無窮的女人，無限憐惜從心中涌起……

青瓷碗

似乎一夜之間，滿世界都電器化了，家里安置著兩只大鐵鍋的灶臺突然就成了擺設(shè)，而這個擺設(shè)的最角落里靜靜的放著一只碗，青瓷，厚底，像個巨大的酒盅。

這是父親用了一輩子的碗，是打記事起，就被我們埋怨的碗：為什么每次都要先給父親舀呢？明明我們就在跟前呀。

對父親一直沒好臉色的母親對我們的抱怨也從來都是置之不理，只是每次將舀滿的碗塞到父親手上時惡狠狠的嘟嘟一句“豬，就你能吃！”父親在我們嘻嘻中也嘿嘿一笑的接過碗。

有時父親實(shí)在沒及時趕回家，母親第一碗飯仍是舀給父親的，我們扒著飯，不時的看看父親碗里縷縷的熱氣，而母親則有一口沒一口的吃著，不時望向門外，隨時揮手驅(qū)趕妄圖靠近父親碗的小飛蟲，像保護(hù)自己的陣地一樣盡力。

父親腦溢血搶救過來后，留下嚴(yán)重的后遺癥，只有左手左腳有點(diǎn)知覺，好強(qiáng)的父親不愿成為家人的負(fù)擔(dān)，堅持不讓人喂飯喂水，而他顫顫巍巍的左手常常將飯送不到口中，掉到衣服上，桌上，碗里，吃完飯，父親一身一臉的湯水，于是父親認(rèn)定自己的吃相會“惡心”到別人，再吃飯時，不管誰把飯端進(jìn)去，放在他指定的位置后，他便揮手相趕清場。連給他戴上圍裙，遞上勺子的母親也常被趕出來。母親很心疼父親，在爭吵了多次后，父親終于允許母親陪他吃飯，父親臉上一有飯渣湯水，母親趕緊給擦掉，吃不完的飯，父親總是一再叮嚀倒掉，我弄臟了，必須倒掉。

母親一邊“知道了知道了”地答應(yīng)，一邊在廚房里偷偷的倒進(jìn)自己碗里，我們阻止，母親說自己男人的，有啥可嫌棄的？

父親是在吃過早飯和母親在門前小路上鍛煉走路時猝然離世的，那天的早飯是當(dāng)季的新玉米粥，父親連吃了兩碗，后邊一碗吃了一半，父親出門前歡喜的說，新玉米真香，一會回來，我再繼續(xù)吃，吃完它。

埋葬父親的鄰人涌進(jìn)院子，怕母親傷心不吃東西，親友端飯給母親，母親沒言語，去廚房找到父親的碗，大家說別吃了，倒掉算了，母樣無語的端著轉(zhuǎn)身進(jìn)了她和父親的睡房。

我不知道母親是怎樣含著淚水一口一口咽下那些冰涼的飯團(tuán)…-.而在那閃爍著青瓷光芒的碗口里，我似乎又看到了父親生病后母親忙前忙后的身影。

母親，一生沒有說過“我愛你”，母親，一生不談愛情，這幾個簡單的符號串起了她狹小卻又遼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