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朱千華
?
南寧:米粉傾城
文_朱千華
人生如同圍城,城外的人想進去,城里的人想出來。而每一座城市又像一個個人,有自己的相貌、個性、脾氣、經歷……你也許愛它,很投緣;也可能討厭它,隔閡重重。不管你是“土著”還是過客,它容納著你,烙印著你的過去、現(xiàn)在或者未來。而你,也該將它記錄下來,也是記錄下自己的人生,此為—城記。
那天晚上,當我在星光下走出吳圩機場,熱浪撲面而來。我行走在南國的夜色之中,榕樹、棕櫚樹、大王椰、魚尾葵等熱帶、亞熱帶植物一下子把我包圍,我看到了完全陌生而又生意盎然的南國風光。
這是中國南部的一座邊陲古城。2006年6月,厭倦了朝九晚五的刻板生活,我逃離了那個溫軟的城市,來到邕州,一晃近十年。很多人不知邕州,只因元朝泰定元年,這里已改稱南寧,但如今仍有邕寧、邕江等古地名留存?!扮摺弊謽O形象,波光粼粼的水邊之城。水為古邕江,邕江是南寧的母親河。有水就能孕育生命,先是出現(xiàn)巨猿,然后出現(xiàn)野生稻。
野生稻是水稻的祖先,廣西是野生稻最多的地方。南寧的野生稻發(fā)現(xiàn)于邕江邊上的隆安。千百年來對于水稻的改良、種植、收割、加工,以及年復一年的精耕細作,使得邕江流域成為世界稻作原鄉(xiāng)。有稻就有米,米除了煮飯蒸酒,更多地被加工成米粉,成為百姓的日常主食。而南寧則因其豐富的米粉文化,成為舉世聞名的“米粉之都”。
我第一次吃米粉是在火炬路。這里粉店林立,桂林米粉、老友粉、生榨粉、螺螄粉等讓人眼花繚亂。我端著一碗桂林米粉,在熙攘的食客間站著,茫然不知所措。那時,我還不知道吃米粉要加調料。調料臺就在旁邊,蔥花、蒜米、酸豆角、酸筍、酸蘿卜、紫蘇、辣椒醬等多達十余種的配料一應俱全,任食客自行添加。我在沒有添加任何調料的情況下吃完了平生第一碗米粉。盡管如此,我仍然記得那碗米粉的鮮美與爽滑。
后來我才知道,米粉有數(shù)十個品種,但最要緊的是那一碗粉湯。湯料是米粉之魂,店家為能吸引顧客回頭,無不在湯料上絞盡腦汁,其配方更是秘不示人。南方的粉湯口味五花八門,這不奇怪,在整個嶺南地區(qū),家家戶戶喜歡煲湯,久而久之,很多“祖?zhèn)鳒稀本痛苏Q生。
正午時分,所有粉店里都坐滿了食客。男子自稱“粉仔”,女孩自稱“粉妹”。大家聊天,都會說到哪家粉店口味地道,然后相約而去。十年前的南寧,城市管理還不算嚴,粉店里人滿為患,就在外面的空地上擺桌子。實在沒有座位,就索性在榕樹下蹲著吃。路邊停滿了奔馳、寶馬,也有很多電動車、自行車。無論是老板還是伙計,白領還是草根,都能心平氣和地在同一個屋檐下并排而坐,津津有味地享用米粉。
這是我來南寧之后看到的最不可思議的一幕。這時我才驚訝地發(fā)現(xiàn),米粉具有一種強大的親和力,讓不同階層、不同身份的人拉近距離,使他們在這一刻不再有貴賤之分,而是相互平等,這是多么神奇的一件事。我在南寧生活的時間越久,這種場面就見得越多,后來,我終于明白南寧何以能成為東盟經貿中心—正是米粉的親和與包容,讓南寧人形成了“不排外”的特殊性格。
南寧人無論是語氣還是心態(tài),都像米粉一樣溫暖平和。在這里,你幾乎看不到北方人的那種吆五喝六、咄咄逼人,更沒有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豪情。南寧人性格內斂,不太張揚自己的個性。
因為不排外,南寧包容、吸收、接納新鮮事物,與此同時,也使得外來人口劇增。目前中心城區(qū)(青秀、興寧、江南、良慶、邕寧、西鄉(xiāng)塘)的人口已達300萬,而土生土長的居民所剩無幾。
大多數(shù)米粉都有一股韌勁。北方面食筋道,南方米粉亦是如此。面食能做的食品,米粉同樣能做。比如,米粉可以做成粉包、粉餃、粉皮等。米粉的韌勁,就像南寧人乃至廣西人最具有代表性的性格:包容、不排外,但并不軟弱。被人欺負了,南寧人可能會息事寧人,不過多計較,但如果對方欺人太甚,被逼至墻角走投無路,他們內心的憤怒就會爆發(fā)。
明朝嘉靖年間,58歲高齡的廣西田州(今百色市田陽縣一帶)瓦氏夫人率6000多名廣西狼兵,從南寧出發(fā),經梧州前往東南沿海,與戚繼光、俞大猷一起抗擊倭寇。狼兵驍勇善戰(zhàn),所向披靡。
抗戰(zhàn)時,以李宗仁、白崇禧為首的桂軍,一直是國軍中的王牌部隊,與日軍進行過硬碰硬的較量。最著名的一次戰(zhàn)役,即昆侖關戰(zhàn)役,國軍最精銳的部隊與日本最強大的坂垣師團在昆侖關相遇。這是中日在正面戰(zhàn)場上規(guī)模最大的一次對抗。桂軍由白崇禧、杜聿銘指揮,戰(zhàn)斗持續(xù)半個多月。此役,國軍傷亡約2.4萬人,殲滅包括日方總指揮中村正雄少將在內的4000多人。昆侖關一戰(zhàn),再次打破了日軍不可戰(zhàn)勝的神話。
我實在想象不出,溫暖平和的米粉,竟然哺育出如此血性的八桂兒女。
1948年,為幫李宗仁競選副總統(tǒng),白崇禧將榨粉器空運至南京。白公館常以地道的桂林米粉招待客人。李宗仁就任國民政府代總統(tǒng)期間,更是派專機空運桂林米粉至南京款待賓客。如此高規(guī)格的待遇,使桂林米粉聞名遐邇。時至今日,桂林米粉仍是粉中王者,用料簡潔明快,根據個人喜好,口味隨意變化,形成了味美價廉的特點。
這難以割舍的美味,實際上是離開故土、遠走他鄉(xiāng)的廣西人對于稻作原鄉(xiāng)的一份牽掛、一種懷念。
南寧的餐飲業(yè)未能形成自己的菜系,外地各大菜系在南寧皆有分部,但大多水土不服,步履維艱。但是,最不起眼的米粉店卻越開越多,品種也日漸豐富,許多米粉品牌甚至開始了連鎖經營。
這些日子,我正在為《中國國家地理》雜志撰寫《稻作原鄉(xiāng)》,這也是我來到南寧十年,對南方這片喀斯特山水進行田野考察的一次總結。十年來,南寧米粉給了我這個孤獨的旅人溫暖與撫慰。我已離不開南寧,離不開米粉,離開幾天,就會很想。
整個廣西都是一片神秘的土地,我在書中稱之為“秘境”。這片土地讓我視野開闊。很多人對廣西有著嚴重的偏見,比如稱廣西為“文化沙漠”。中原人常有一種“文化底蘊深厚”的優(yōu)越感。當然,這也是事實,北方氣候干燥,讓那些無以數(shù)計的古代典籍得以保留。然而,當統(tǒng)治者宣布焚書坑儒、獨尊儒術時,儒家文化的單一性即從此產生。
像南寧這樣的城市,因天氣濕熱,竹簡、絹帛、紙張等無法長期保存,故很多典籍流傳甚少,但這并不代表這片土地缺少文化積淀。相反,與中原文化所不同的是,嶺南地區(qū)呈現(xiàn)出文化的多元性、豐富性和神秘性。例如,武鳴縣甘圩鎮(zhèn)一帶,發(fā)現(xiàn)30多萬年前的巨猿化石,南寧人6000年前曾經大量使用的大石鏟等,都具有這樣的特點。再放眼整個廣西,隨便考察一個民族,就會發(fā)現(xiàn)一套獨特的文化體系。
先民們通過神話、傳說、山歌、巖畫等形式讓嶺南文化代代相傳。而這些在潮濕炎熱環(huán)境中流傳下來的文化瑰寶,至今仍深藏于八桂大地,鮮為人知。而對于我,這只是一個發(fā)現(xiàn),就像行走在稻作原鄉(xiāng),四周是無盡的喀斯特山野,金黃的稻谷染遍千山萬水。
有稻花香的地方從來都是陽光普照。南寧人的每一天都從米粉開始。到了晚間,通宵營業(yè)的各種米粉店在南方的夜里異常醒目,周而復始地訴說著這個城市對于米粉的熱愛與深情。